2000年写的,最近一年跟阿灵又联系上,十分亲切。
再见到阿灵时,又一个十年过去了。阿灵是堂舅的养女,她一如既往的美丽让岁月疑惑。她婷婷地走过,一袭长裙,配着束腰的绿色素格上装,里面衬着黑色的绒衣。我见到她时,她就是这样,只是过去长长的丝一样的柔发在脑后盘成了一个髻,如果我的美国朋友问我中国的古典美人是什么样的,第一张画面就是表姐阿灵,岁月带不走的优雅韵致是表姐阿灵的定格。
阿灵是县城小镇里的姐姐,她不属于漂亮诱人那一类,但是她身材窈窕,走起路来沉静从容,袅娜不夸张。她的风采里有小城淑女没有的落落大方。
舅舅1958年被打成右派,在海上当船长的梦想成空,因为他是从泰国回来的华侨,有叛国通敌的嫌疑。舅舅手巧,靠一点儿积蓄与我的堂兄在乡间建起一个漂亮的房子。那房子是我童年梦中的天堂,少年夏日的隐居地。我们家与舅舅的关系非常亲近。舅舅见识广博,幽默风趣。他16岁时从泰国回国参加抗日﹐成为东江纵队的早期成员﹐他的家是当时潮汕地区地下抗日活动的秘密集会点。几乎每封与我们长谈的家信里他都谈到当年爱国抗日的豪迈激情。其实舅舅的母亲是纯种的泰国人,他又是家里唯一的男孩。自从离开家直到母亲去世﹐他都没有能够回泰国﹐这对于一个深受中国儒家传统影响的他是一个很深的遗憾。他这半个中国人离开母亲参加中国人的抗日﹐结果还给中国人打成右派,去世前还念念不忘对我们进行“爱国主义教育”,想来真有些滑稽。 就是白求恩大夫留在中国活下来的话,迟早也会有此下场,白大夫在天上可曾想过自己死得很幸运。我兄妹二人从很小就定期给舅舅写信﹐舅舅的回信慷慨豪情溢于言表。后来再见到舅舅时﹐他居然还保留着我六岁时写给他的第一封稚嫩可爱的信。
舅舅的家是南方潮洲古典庭园的房子。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一幢临着海边的凋梁画栋的中国式庭院。砌的青石板是凉爽的,井里的水是甜的。一对可爱的猫咪在太阳下打盹儿。他们刚生了一窝还没睁眼的小猫﹐我天天和猫们说着“童话”。姐姐三下两下把井绳提上来,麻利爽快,那瓢是一个大葫芦做的。一大清早,姐姐要把全家的衣服都洗了,我在一旁帮她盛水。乡下人有很多老规矩和迷信﹐其中最让我迷惑不解的是﹐他们一定要把男人和女人的衣服分开放在不同的盆裡﹐男人女人的内衣是不能用同一盆水来洗的。至于男人和女人的衣服溷在一起会产生什麽化学反应和有什麽样的危险﹐我小时总是想不明白。
我小时身体赢弱﹐舅舅舅妈早上5点就叫我起床﹐带我去爬山锻炼身体, 舅舅的手又厚又大, 我最喜欢牵着他的手去看海上的日出。 姐姐不能跟我们去,她要做早餐洗衣服。
姐姐有光滑白皙的皮肤,一把黑发拢在脑后成一束马尾,再用丝带系一个大蝴蝶结的花,刘海蓬蓬地在前额。我7岁时第一次见她,就是这个样子。她那时正当花季,16,17岁的光景, 她的美丽一定让我那13岁的哥哥心里不安定了。那时,美这个形容词还模煳地处在贬义的范畴里,美与臭连在一起。记忆中,阿灵总是带着浅浅的笑,那种有酒窝的笑。母亲说,阿灵哪里有酒窝呢?可那笑分明是有酒窝才能盛得下的。
我在卢浮宫看过蒙娜丽莎的画像,如果说我对那幅肖像有任何感动的话,是因为它让我联想到阿灵的微笑。阿灵的笑是久远的古典的笑,是什么都包容,什么都接受,看着滚滚红尘亦不动容,佛的微笑。我这20多年来,没有见过多少那样的微笑,柔柔地印到你的心里去,浅浅地像微波一样地漾开来,恒久不散,不象画报上的美人,转过身,你就忘了她是谁。有一次在一张电影海报上,我又看到了那样的微笑和眼神,只可惜那女演员一开口,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7岁时第一次到舅舅家,是因为中国刚刚与泰国建交﹐外祖母第一次回乡省亲。7岁孩子的记忆里,最深刻的是味觉感受。那时我们真饿也真穷,哥哥仅13岁,却一口气吃了6碗米饭。那时母亲甚至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她的那一身行头还是借来的。那一次全家的旅行母亲东挪西借才凑足了旅费。也是那一次从北到南的长途旅行让我把旅行当作人生中三件大事之一。
我在7 岁时第一次尝到了什么是冰棋淋、甜橄榄和话梅。阿灵把我放在自行车后面,骑车带着我,满镇上给我买小东西吃。那时大多数的乡下人还点煤油灯,街上的小贩在傍晚就着微弱的油灯,打着大蒲扇,跟我们讨价。街上油灯星星点点,映在桥下的水里,那记忆非常深刻。姐姐把各种热带水果、咸饼和松糕用油纸包了,放在我怀里。我生平第一次给生人这样宠,眼睛里满是惊慌,不安和羞涩,阿灵看了,更是起劲地为我买这买那。姐姐好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天使,真想她变成我血里肉里连着的亲姐姐。在我那时的心里,所谓的幸福就是天天晚上有温温柔柔的姐姐过来给盖被,听她用潮洲乡音跟我说话,再就是天天可以吃到甜橄榄和松糕。
在我14岁那年,全家人搬到了南方的一个大城,挤在一间不到13平米的小屋里。夏天热得门上的油漆都会象蜡烛一样滴下来。逼仄的夹板房间在一条肮脏,拥挤,粗俗不堪的幽暗小巷深处,跟烂菜叶、泼妇对骂、腥臭茶市场在一起。暑假,热得挤得呆不下去了,母亲就让我到舅舅家去。母亲煮了茶叶蛋,煎了几块饼,我就上路了。9个小时的长途车中,时有下流男人的搔扰,随身带着锋利的刀应对。我就这样到了舅舅家,那三年我的暑假和寒假就是这样过的。有两次我单身乘海船到汕头,见到了最壮观的海上日出。
我和阿灵住在一间屋里,庭院里有舅妈种的各种花草。那个古典的四合院里一切都是整洁,清凉的。三餐饭是简单各种鱼类、潮州小菜跟粥饭。舅舅烧得一手好菜,冬瓜炖鸭和“噢喇煎”(牡蛎和鸡蛋做的佳肴)是他的拿手菜。姐姐下了班(她那时已开始在银行做会计),回家就收拾晾干的衣服,再一件件地叠好,然后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拖地板。先用刷子搓每块方砖,再用水冲。这些都是枯燥的工作,可阿灵做起来,好像修道的人参禅一样地一丝不苟,直到家里一尘不染。不管洗多少衣服,做多少重活儿,姐姐的手永远纤细娇嫩。夏夜的晚上,我们坐在院子里乘凉,舅舅会讲星星的故事,继续做他的水手梦﹐然后就是一声长叹。 那些星星会象外星人一样下来把我的魂摄了去。唉, 那些阳光下,月光下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温柔的。
那时隔壁有个邻居叫侯姨,常抱了孙子来闲聊,不管侯姨吃过没有,阿灵总是去厨房满满地盛一碗小吃,香香的蕃署粥、凉茶或者酸梅汤来。香茶用红泥小茶壶在小油灯上慢慢地烧﹐沏上一壶功夫茶﹐轮流在小茶杯裡注入细细浓浓。她作得一板一眼﹐不徐不缓。那是中国的茶道功夫﹐中国茶的 Espresso. 潮州乡音甜美,有许多文雅的古老词句,不像广东话一样市侩与聒噪。 阿灵总是干干淨淨,一丝不乱。我至今仍有她待字闺中时的照片,素淨的桌几,清幽的字画,绣着梅花嫩黄色的缎子被面儿,上面两个团扇。旁边是叠得方方正正的睡衣裤。记得姐姐总是把我当孩子看,晚上给院子里的花浇了水,就过来给我铺床,放蚊帐。阿灵软软的手轻拍我,温热的前胸,微微的心跳,象母亲一样。她温软的身体是一片有起伏的,散着幽香的梦的山峦 ......夏夜的虫子在叫,星星在闪,灯光昏暗下来,白天练的毛笔字还摊在桌上。竹席是凉凉的。格子窗外,夜风起了......
15岁时的我完完全全地不快乐,生活是考也考不完的试,睡也睡不够的觉。小小少年人, 每天心情沉重得象有大石头压着,只有寒暑假才可以喘口气。每个月只有三份杂志带给我快乐和希望,<读者文摘>﹐<世界博览>以及<世界知识>。然而外面美好的世界却永远遥不可及。高中的三个夏天,我用四个借书证从广图借来几十本书,搬到舅舅家来看。除了每天早上和舅舅去锻炼,看日出,我常常看书看到昏天黑地,不想暑假之后的日子。现在想来真是可伶,十几岁的孩子正当花季,却只有书做朋友。这段回忆如此美好,是以那些暗天无日的高中生活为衬托的。我现在回头看时,为应考写的八股作文实在让人悲伤。
那时因为父母亲保守刻板﹐我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阿灵心细,知道我喜欢海和水手,就悄悄地按照我说的当时流行的女学生制服式样,给我裁了几件水兵式样的衣服。我对阿灵的感情是从她这些细致的体贴中得到的。从高中到大学,阿灵一直给我写信,她温柔的信舒解了我少年时浮躁的心绪。 我从1975年第一次见到阿灵姐至今已经24年了。我们几乎每10年的相见相处让我感到时光漂流,常使人不敢相信过去的事曾经发生,过去的情感曾经真实。我在这怀念当中把痛苦都隐去,单写美好。
多年前,舅舅在回泰国省亲时心情太过激动﹐突发了胃病﹐后转成胃癌, 乘鹤西去。他临走之前还天天念叨着我,说好多年没有看到那个淘气的丫头了。
这一次,我再见到阿灵姐,她已是40出头的风韵妇人了。一样的微笑,一样的体贴关照,依然秀美的身材。然而眉眼之前少了以前的精神气。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两个瘦猴样的男孩,也不知从哪里投胎来的,找不到一丝阿灵的影子。姐夫是国际刑警警官,不是一个感情细致的男人,不懂得说甜言蜜语。因为工作的关系,姐夫常常半夜才回家, 也经常出外勤。阿灵现在已经非常小康,有一个美丽非凡的家,十几间房子的三层楼单元套间,地板是进口的上好楠木,屋顶有漂亮的花园。他们花了6个月的时间进行装修,非常现代化。我笑说:姐姐现在已经达到了美国中产阶级的水平了。她说现在这里都时兴豪华装修。家里有一个设计别致的佛室,正中供了佛像和观音,两旁插了大大的红烛,各样的供香和果品,成排的书柜里摆了很多精装书,可显然是没有翻过的。
”我现在哪里都不想去,我去看故宫,看长城,都没有什么感觉。舅舅走了,舅妈好像死去了一半。我现在只担心两个孩子,这么没出息,都不知是怎么回事。我现在想领养一个女孩子,可是我自己就是养女,我跟这边没有血缘关系,跟那边也不亲近,我其实在人生感情上非常空白。想多给一些爱给这两个孩子,可他们都像冷血动物。”
我真不知说什么好,过去那温柔的阿灵是可以感动世界上任何冷血动物的。而现在除了孩子的话题之外,我们已经不能在精神上有任何沟通了,所以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中,我这个从不喜欢小孩的人扮演了儿童教育者的角色。阿灵居然听得点头称是,最后我说:“姐姐,人生来就是寂寞的,孩子生出来后,就是他们自己独立做人。”
坐在回纽约的飞机上,我又想起了24年前的阿灵和那些美好的夏日时光,我笔尖留不住的美丽随风变澹。那个看着滚滚红尘亦不动容的永恒微笑象云一样飘忽不定。我不去想将来和以后的阿灵,因为这一次之后也许没有再见的机会。也许,这样的告别比再次相见更让美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