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布 杜
我有两个摩洛哥朋友,套用鲁爷的话,一个叫阿布杜,另一个也叫阿布杜――跟穆罕默德一样,这也是摩洛哥人里极为常见的名字。开小吃店的阿布杜长得又高又 瘦,开朗活络,而这个在一家工厂里做高级技工的阿布杜则正好相反,看上去结实敦厚,少言寡语。但两人也有共同点,就是都读过不少书,在家乡受过高等教育, 然后漂洋过海移民来欧洲,一住就是二十年。
生长在千年老城菲斯的技工阿布杜,大学里学的却是文学,外表看似笨嘴拙腮,但很有内秀,开口常有出人意料的妙语。比如,我们在一起聊着天儿,我忽然走了一下神,他看在眼里却不说穿,只是等我回过神来才问一句:“你刚刚去了哪儿?”
我认识这一个阿布杜是在多年前的一个聚会上。公司里来自五洲四海的移民同事和本地朋友常常组织聚餐,分享欧、亚、非、拉美各国风味,皆大欢喜,不亦乐乎。 阿布杜跟乔,我的俄国同事维罗尼卡的意大利丈夫,同在一家工厂做工,不但常常参加我们的聚会,后来更变成主力军之一,并且总是给予多过获取――因为他是穆 斯林,我们做的食物大多不吃不碰。而他,买汰烧全包之外,每次还带来不同的食物,所以广受欢迎。
可是他除了我们这帮人外,好像并没有自己的朋友圈。而他厂里那些同事们,似乎除了乔,都对他并不友善,时有嘲弄甚至恶语相加。偶尔我们大家聊起各自工作上 的事,他很少插言。我问起他时,他只说因为他是远郊小厂里唯一的外国人,不受当地同事待见,而且他们嫉妒他的技术。据乔说,好像老板的女儿看上了他而他并 不感冒,这样就既得罪了上司也遭同事嫉恨。十几个人的小厂每天干活头碰头脚碰脚的,总有人拿他开涮,可他从来不会恶言相对,总是不卑不亢、有理说理,虽然 并不见得对改善双边关系有所奏效。他对我说是他的信仰给他耐心和力量,并且他还知道中国人的中庸之道、“忍”的功夫。熟悉了以后去他家,看到书架上装潢漂 亮的《可兰经》,我好奇想看看阿拉伯原文,问他:“我可以看看吗?”而他很委婉地让我明白,我是教外人,不能碰的。我很吃惊,却也无话可说。
那时我们都没什么钱,也没有家累,我跟阿布杜就常常结伴去闹市、商店闲逛。走进一家鞋铺,只要我看上一双付得起价钱的鞋子,他马上拿在手中,扳来折去,细 细研究。我看一眼店员,有些心虚,阿布杜却很坦然:“这样才能知道鞋底质量好不好、穿起来舒不舒服。”我听他说得有理,也就不再试图劝阻,随他去把那些漂 亮鞋子一双双扳了个遍,直到店员看得两眼出火,我心里乐不可支,也没找到一双经得起他那双手考验的鞋子――也难怪他,那都是些价格不高又华而不实的大路 (陆)货,要找到物美价廉的东西,谈何容易。
可阿布杜就总有本事找到让他 中意又花费不多的货色(我的鞋子除外)。比如各种居家用品、应用修理工具、厨房用具…… 无所不有,甚至有天我提到想买辆自行车,他转天就给我车来一辆据他说现在已少有的锰钢制造的墨绿色的女式车。虽然在当时自行车专用道还很稀有的这个城市用 处不大,但好歹让我有机会怀了一把旧,偶尔在周末骑车出门逍遥半日。他的诀窍其实很简单,就是去旧货市场或二手货商店,专找名牌货――他的理论是它们其实 比现在的新产品质量好、经久耐用,性价比高得多。他的商品知识也很丰富,无论什么种类都能随口报出我闻所未闻的一些牌子来。不过我们逛得最多的,是各种 DIY店,我从他那里学到的自己动手知识(包括生活小常识),大概比我出国前二十多年的日常生活经验总和还要多。
我有时感叹阿拉伯人天生会生活、有生意头脑,忍不住问阿布杜:“你怎么不去开个店自己当老板?”他好像没觉得这主意有什么新鲜。原来,他在老家时开过出租 车、做过冰激凌、当过厨师、做过成衣,甚至拿过摩洛哥全国理发比赛的奖牌…… 看来在哪里靠他的文学老本行都是没法吃饭的。移民到欧洲来以后,他在工厂里操作最为复杂的、除了他无人会用的机床,每周还三个晚上去上政府为在业人员办的 各种免费技术培训班。几年下来,他积累的结业、资格证书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工作多年后他买了新房子,从水电煤气的排线接通,到房屋的修整改建,完全是自己 动手,只找了几个朋友帮忙打下手。不仅如此,每当市场上出现新功能的手机、或是电脑操作系统升级,他也从不落后,什么都玩得精、钻研得透。他年轻时还学过 武术,第一次见到我时还试图跟我讨论过功夫。
有人或许会感到奇怪:“一个全天上班、晚上进修的人,哪里去找时间做这许多事――他没有家庭要照顾吗?”是了,这么一个文武全才、里里外外过日子的一把好手、又心地纯良的一个男人,却没有一个家、找不到一个妻子。
当年朋友们都年轻好玩,一到夏天周末,动不动就一群人浩浩荡荡开到湖边或山里去烧烤。常常男人们喝着啤酒聊着足球一边干活儿,而阿布杜总是不声不响地闷头 做事。有人搭话了他也乐意交谈几句,但在一帮精明时尚、伶牙俐齿、在各自本族群中算是出类拔萃的东欧、南美、西非人中,他总是显得有点憨厚、木讷。不过, 这并不妨碍他暗地里观察周围的单身女孩子们――据眼尖嘴快的维罗尼卡透露,我们一伙人里有好几个女孩子曾是阿布杜的追求对象。
可是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一个都没成。我跟阿布杜虽是哥们儿,也从来没好意思直接问他这些事――虽然傻乎乎的,我还是本能地觉得不要提这类话题为好。他呢,大概是由于跟我比较能说上话也相对信任的缘故,一直用本地话叫我“小妹”,做了好吃的东西都会叫我去尝尝。
他第一次请我去他家是喝茶。我们两人在市中心大卖场附近的移民区外围见面,然后按他的嘱咐,像地下党接头一样拉开距离、一前一后走地到他在摩洛哥人集聚区 租的住处。我此前从未深入过这个区,也不太理解他为何这般谨慎,只感到进入一个陌生地界的新奇和兴奋。进得家来,他明显心情立时放松,变戏法一样从小小的 厨房里不知什么地方一会儿拿出一样煮茶的工具、配料或是佐茶的零食,然后给我演示怎样煮地道的薄荷茶,时不时还开开玩笑。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北非的茶文化也 有 那么多学问,而且他也会用中国店里买到的茶叶搭配自己从老家带来的茶叶和各种香草叶子混合起来煮,所以他的茶别有风味、芳香浓郁。喝完了,他送我出门,仍 是他在前我随后分开走。我并不在意周围阿拉伯人的奇怪眼光,倒有点探险归来的小小得意。
我一个最最好奇的中国女友听了我的冒险经历,马上嚷嚷着也要去阿布杜家喝茶。这样我们一起去了一次。阿布杜仍像前次一样精心煮茶给我们喝,再配上从老家带 来或是附近阿拉伯人店里买来的甜点。我因为不好意思把他的好东西一次吃光,所以茶喝了不少,甜点则浅尝则止。而我的女友毫不客气,一边赞口不绝,一边连吃 带喝。可是过了不久,我们正说着话时,她忽然间头晕起来。看她的样子很难受,我和阿布杜都着了慌,连忙开车送她去最近医院的急诊室。一路上,女友不时昏沉 沉重复说着“头好晕”,我一边安抚她马上就到医院了,一边再看开车的阿布杜,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一滴滴滚落下来,完全不知所措:“小妹, 你也喝了,没感到不适,不是吗?”我看到他好心招待我们却落得如此惶恐不安,心里非常同情,马上说:“是的是的,我没事,谁也没说是你的茶点有问题啊!” 到了医院,接诊的医生一看面善,居然是我一年前在中文学校教过的学生。她好言安慰我们,很快做了各项化验,结果没有任何问题。我的朋友留院观察一夜之后, 安然无恙回了家。
这以后我喝过好几次阿布杜的茶,从来没有过任何奇怪的反应。他教我吃洋百蓟,加盐煮熟了,从外到里一片一片叶子剥了吃,简单又美味。他做的Tajine(砂锅煲),味道远超所有我后来在摩洛哥本土吃到的事先做好临时加热的游客餐。
年轻的日子在快乐和烦恼中快快溜过。我们那一群移民朋友各自为生活奔波,渐渐少了联络。后来又都忙着成家立业结婚生子,更是难得再聚。我也好久没见到阿布 杜 了。有一天突然收到维罗尼卡群发的电邮:“重要新闻:阿布杜结婚了!”附上一张新娘子的照片,虽然包着头巾,掩不住满脸稚气未消的样子。一双黑沉沉的大眼 睛几乎占去脸部的一半,刚刚十八岁,还在大学念书呢。阿布杜回乡由媒人说合的,说是不久就会接到欧洲来。我们自然为他高兴,纷纷写信打电话去道喜。
再后来,听说他买了自己的房子,把太太接了过来。那年夏天老朋友们的几次烧烤聚餐,我因为存下一点钱,忙不迭去西班牙玩了一大圈,就都错过了。听维罗尼卡 说,阿布杜带了新婚妻子去聚会,可惜她只会说英语本地话还没学,所以没跟大家说上几句话。一年多后的某一天,阿布杜忽然又恢复了跟乔一起晨跑,原来太太提 出要离婚, 他不同意就离家出走,去了邻省她的一个亲戚家。
我们知道了都叹息,但这年头离婚被甩好像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不幸,大家劝导阿布杜几句也就各自仍过各自的日子去了。朋友们的聚会越来越少,但有次我恰巧跟阿 布杜都去了维罗尼卡的生日晚会。乍见到他我吓了一跳,不过两年未见,他蓄起了大胡子,肚子也起来了,看上去俨然一个中年人。虽然看上去有些意兴阑珊,他见 到我还是很高兴,说他新买的房子已装修好一半了,请我去做客。我欣然前往。
他的新家是在一个本地人为主的居民区,这次去就不用再扮演地下工作者,他也不用特意去车站接我,我自己按他给的地址找到他住的公寓,堂而皇之地走进大门。 楼道非常宽敞整洁,可是一进阿布杜的家,却好像来到一个尚未完工的工地――门厅和半个起居室堆满了瓷砖、水泥、木板和各种工具材料,长长的电线也拉得到处 都是, 不小心就会绊住脚。厨房是最早装修好的,看上去功能齐全但还是拥挤杂乱。然后阿布杜打开卫生间的门――却是一个惊喜的发现!四周墙壁和地面全部铺满宝蓝色 瓷砖,天花板也漆成蔚蓝色,连浴缸和盥洗池都是淡蓝色的,各处都有阿拉伯风格的花纹和图案镶边或装饰。午后的阳光透过蓝色的磨砂玻璃照进来,整个房间充满 了神秘的光影和色彩,以及舒适又私密的东方情调。他随手打开各种灯具和橱柜,一一展示它们的功用,随着我的惊叹,他只是微微笑着――心里对自己的成就一定 也是非常满意和自豪。
可是,女主人弃家而去,打消了大半阿布杜对新家的装修热忱。接下来的半年里,他勉强完成了卧室的装修,就再也没心思继续下去了。我看着半途而废的门厅、起 居室和阳台,替他着急,甚至提议给他做小工打下手,以推动他完成工作,自己也可顺便学点手艺。可他谢了我, 丝毫不起劲。终于有一天,我小心翼翼地问起他跟太太分手的经过,他倒也并不避讳,直言相告:女孩子嫁过来后,报名上了政府为外国人办的免费语言学习班,不 到几个月,用他的话说就好像变了一个人。我问怎么变了,他却语焉不详,只说都是女孩的妈妈在背后撺掇的结果。我觉得奇怪,难道作为穆斯林妇女的母亲宁愿拆 散女儿的婚姻而不顾她作为离婚女子的将来?阿布杜说现在女人离婚再嫁都不成问题,他怀疑女方家人只是把他作为移民出国的跳板。他耳闻目睹许多摩洛哥同胞, 都是从家乡娶妻,出来之后,这些女人去学校学习语言,很快就把丈夫甩开。我听了只有叹气,但不知究竟,也不便妄加评论。
经济危机来了,移民的日子比起当地人来往往更不好过,不少人被迫放弃自己在这个国家辛苦多年打拼营造的一切,离开欧洲回到自己的家乡。再次见到阿布杜,又 是一年半载之后了。他的胡子越来越长,人变得日益臃肿。尤其糟糕的是他的精神状态,虽然没有自暴自弃,但明显经受了考验――他的工厂每况愈下,经常停工, 他的薪水也随之大大减少。他那些“工友”们日子都不好过,还互相猜忌,对他这个“抢饭碗”的外国人态度比以前更加恶劣,时不时就让他“滚回自己的国家 去”。为此他精神极度紧张、甚至到了崩溃边缘,不得不病休在家三个月。我觉得简直不可思议――这样的事在我工作的公司完全不可能发生,同时很替他难过和不 平:“这不是明摆着的mobbing 嘛,我去年给你介绍的那个工会的朋友,你跟他谈话了吗?”他感谢我的好意,可是只见了一次就不愿再联系人家了。我想还是他怕自己的权益得不到维护反而丢了 饭碗的缘故。工作既不如意,问起他的房子,还拖在那里没有完工,说是反正手里也没钱继续了――他跟前妻的离婚判决已下,法庭判他担负所有的离婚费用,再加 上给前妻的补偿金,一共四千欧元。我听了大为惊异:“不是女方提出的离婚吗?”不错,但现代摩洛哥法律保护妇女权益。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只能安慰他房子 好歹是自己的,可是他说:“我现在只等国家规定的五年期限一到就把房子卖掉,还是租房过,那样生活会容易得多。”想来他已不再有愿望再去经营一个家、一个 梦想。
五年到了,阿布杜终于卖了他的房子,打道回家了。不知他在家乡过得是否如意,但我时时回想起当年一起开车出游时的一幕:车遇红灯停在路口,一个摩洛哥小伙 子走上前来,不由分说就要给他清洗车窗以索要报酬――这是多年来各个城市路口常见的情景,不同的只是 有时是摩洛哥人,有时是吉普赛人,有的强买强卖,有的安分随缘…… 所以我不以为意。没想到的是阿布杜摇下车窗,用阿拉伯语对那人疾言厉色一通训斥。我在旁边听得惴惴不安,因为常听说也看到这些无业游民寻由滋事的新闻―― 而那个年轻人竟然沓拉了头,灰溜溜地走开了!我忍不住问阿布杜都说了些什么,他恢复了一向平和的语气,淡淡地说:“我只是让他好好找个正经活儿干,别再这 么游手好闲骚扰别人。”我猜他那通训话里一定还引经据典,让对方感到了羞耻吧。这是交往多年我唯一一次看到阿布杜的另一面:不只是他对不务正业的“自家 人”的严厉态度,更对他说话时的流畅自如、甚至气势凌人印象深刻――也许,在自己的土地上,说自己的语言,他才能放开自己,按照自己的信仰和价值观理直气 壮地生活和工作,最终找到一个家,也找回他在另外一片土地上失去或是从未完全得到的尊严和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