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fessions_of_an_OQ_018
fuge @ 2010-12-02 16:19
国家大剧院制作的新版《图兰朵》演到第五轮时,我终于也去看了。虽然不是普契尼的扇子,我并不讨厌他的歌剧。毕竟《图兰朵》是西洋歌剧里罕见的描写北京的作品,在北京看这部戏可能别有风味。
《图兰朵》里的北京,无法辨认是元大都还是明清北京城,无非一个古老、神秘得失去了时代线索的帝都,不停上演着耸人听闻的事件。如果套用萨义德的“东方学”,轻易就能把这类有关中国的离奇想像批得体无完肤,但歌剧不就是larger than life的奇观吗,荒唐一些又有什么所谓?只要等到第二幕结尾,男高音的“今夜无人入睡”在管弦乐烘托下从容上升,把笼罩在恐慌与死亡气息中彻夜不眠的北京镇压得服服帖帖,这个歌剧就算站住脚了。
《图兰朵》使我想到另一个有关北京的歌剧,美国人约翰·亚当斯作于1987年的《尼克松在中国》。我悲观地想,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可能看到它在这个蛋里上演,或在两百米外的人民大会堂——人民大会堂是这个戏最理想的演出地点。《尼》剧首演时评论不佳,《纽约时报》给了劣评,说“亚当斯的琶音就像麦当劳的汉堡包一样”,意思是价廉物不美。这部戏到九十年代差不多已被人遗忘,谁知近年神奇般地咸鱼翻生,先是美国中西部一些小团纷纷重排,英国和欧洲一些地方也陆续搬演,今年上半年南加州长滩歌剧团和温哥华歌剧院同时演出,轰动一时,然后传出纽约大都会歌剧院明年公演的消息,《尼克松在中国》至此已然成为二十世纪歌剧经典。假如今日中国处在一个河清海晏的开明时代,我看《尼》剧来北京公演应是迟早的事。
据说《尼》剧的复兴得益于CD发行。虽然歌剧长久没有机会重演,其录音在民间口口相传,推波助澜,最终让足够多的人认识到这个戏的价值,可见亚当斯的音乐是成功的。我九五、九六年有段时间热衷于到西雅图各个图书馆借CD听,也见到过Nonesuch公司出版的这套CD,封套上毛主席检阅红卫兵的照片非常醒目,却从没提起兴趣借出去听听。当时我根本还不是个opera queen,对当代音乐更是敬谢不敏,直到零四年才头一回见识二十世纪歌剧——布索尼的《浮士德博士》。《尼克松在中国》我是在网络下载了1987年首演版本录像在电脑上看的,音画质量不好,却津津有味地连看两遍,还翻出“革命现代芭蕾”《红色娘子军》影碟作为“延伸阅读”重温了一下。
(Nonesuch唱片公司出版的《尼克松在中国》全剧录音)
亚当斯的音乐属“极简主义”(Minimalism)类型,这个二十世纪流派的风格我并不陌生,但往往是在电影、舞蹈配乐里附带听到,比如菲力浦·格拉斯为两部同性恋电影《生命中不能承受之情》(Bent)和《时时刻刻》(The Hours)谱的音乐及林怀民的舞蹈《竹梦》使用的爱沙尼亚作曲家Arvo Pärt作品Tabula Rasa,极简主义音乐在当代音乐里算容易接受的,因为音型简单,经常重复,听起来不太刺耳。但为什么我只有当它依附于别种载体(电影、戏剧、舞蹈)时才注意到这种音乐,是不是也说明极简主义的独立表现力比较有限?在我印象中,极简派音乐擅长营造一种躁动不安、波澜起伏的氛围(例如《时时刻刻》里循环往复、无休无止的钢琴琶音),尤其是刻画那种很有“现代感”的存在主义式的焦虑、失落等心理状况,除此之外我就不知道它还有什么长处。《尼克松在中国》能让我看进去,也是因为这个歌剧写的就是内心焦虑,十分契合极简主义的特点。
(Clive Owen主演的Bent)
歌剧开场是周恩来等要员及士兵随从在北京机场等候尼克松的飞机,极简主义音乐的肃杀风格轻而易举地表现出了北京严冬的感觉——既压抑恐怖又有些神秘浪漫的感觉,也正是北京这座城市给我的总体印象。不妨把亚当斯的音乐与作于同时代的贝托鲁奇电影《末代皇帝》的配乐比较一下,同样描绘共产中国,《末代皇帝》用了东西方三个国家的三位作曲者,包括中国人苏聪,其结果是在欧美史诗剧情片的音乐框架里加入一些“东方情调”,而《尼克松在中国》完全没有任何中国音乐元素,坚持极简主义,听起来很美国很资本主义(极简音乐总让我想到纽约,想到五六十年代的波普艺术),有一种诡异的反差。比如第一幕机场士兵合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亚当斯的音乐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原歌曲毫无共性,反而更有趣味。《末代皇帝》获奥斯卡奖的音乐在二十几年后听来有过时之感,但《尼克松在中国》却很新鲜,关键就是不要中国元素。《图兰朵》用《茉莉花》的曲调到了滥用的程度,那是十九世纪的老套啦。
尼克松走下飞机后唱的咏叹调“新闻,新闻,新闻”(News, news, news)是极简主义声乐的典范之作。音型的重复与唱词的重复配合得天衣无缝,尼克松一张口就表现出一个操纵传媒也被传媒操纵的民选总统的焦急和兴奋。降落北京那个早晨,美国正是晚间收视高峰时段,尼克松意识到自己站在历史前沿,处于全世界媒体追逐的焦点,他像小孩一样雀跃兴奋,但同时由于身处“竹幕”深处的红色中国,内心又有一种关在笼中与世隔绝的荒谬感。
荒谬、不确定、近乎梦游的感觉,贯穿《尼》剧始终。接下来的一场,尼克松与毛泽东在中南海毛的书房会面,情景十分荒诞。老态龙钟、步伐不稳的毛在三个女秘书(兼翻译)搀扶下出场,三位清一色剪短发戴眼镜穿蓝灰色列宁装的女秘(剧本写了唐闻生的名字,其余两位或是章含之、张玉凤?)在剧本里统称“三名女低音”(The Three Contraltos),也被后来的评者戏称为“毛的三个女人”(The Three Maoettes),她们其实对应着一个歌剧传统——我立刻能联想到的是《魔笛》里夜女王的三个侍女和《莱茵黄金》的三位莱茵女神。不仅如此,此三毛女还担当起类似希腊戏剧里合唱队的角色,在第二幕里作用尤其明显(下面还会讲到)。毛的扮演者是一个声音尖利近乎啸叫的男高音,三毛女如同毛的传声筒,不断重复毛的唱词,又像毛的录音机,随时记录毛的讲话。尼克松在这场戏里明显居于下风,和毛怎么都谈不到一块去,当他吹捧毛的四卷雄文改变了世界,毛却不屑地说“我什么都改变不了”,尼克松提起台湾、越南问题,毛就跟他扯基辛格玩女人的传闻,尼克松天真地说“历史是我们的母亲”,毛就冷冷地把他呛回去:“历史不过是头老母猪。”毛的表现极其刻薄、阴险,透露出一个穷途末路的掌权者无力掌控革命成果、无法预测未来的激愤、无奈心情,他退场前的唱词“前人打江山,后人摘果子”(Founders come first, then profiteers)是全剧的一个警句。
(长滩歌剧团的新版制作比原版更抽象,中南海会见一场,三毛女被处理成毛房里的三盏台灯)
可见《尼》剧刻画毛、尼两人都不是漫画讽刺式的,虽然毛的言行有点像神经病,他并没有被描写成暴君,而是一个很清醒自身局限并且因为看不到革命能长久延续的前景而内心痛苦的垂死老人;尽管美国人民尤其左派(剧本作者爱丽丝·古德曼和作曲者亚当斯都是左派)普遍讨厌尼克松,他在歌剧里却被描写成一个真诚地相信美国价值,有些幼稚、紧张和虚荣的政客。《尼克松在中国》首演距离尼克松访华的1972年已有十五年,但当年的历史事件还清晰留在时人记忆中,歌剧评论界后来出现了一个名词叫“CNN歌剧”,指《尼》剧这种敢于把现实政治人物写成剧中角色的歌剧,一般带有贬义。《尼克松在中国》也成为公认的史上第一部“CNN歌剧“。xw君提到纽约城市歌剧团的新版《塞墨勒》把女主角处理成玛丽莲梦露的形象,宙斯与赫拉则是肯尼迪总统和杰奎琳,差不多也是一部“CNN歌剧”了。
但我认为,把《尼克松在中国》视为拿新闻时事充噱头的“CNN歌剧”,真是低估了它。看到第二幕时观众会发现,《尼》剧无意讲述历史,它的野心不在本事而在心理层面,这点是《尼》剧最让人惊讶的地方。
戏剧怪才彼得·塞勒斯导演的《尼克松在中国》一开始有个“真实主义”的幌子:尼克松的“空军一号”降落北京,舞台上出现一架巨型飞机机身模型,视觉效果极其写实。接下来的两场,尼克松中南海会见毛泽东,及周恩来在人民大会堂主持国宴,也中规中矩地继续写实。可是当歌剧进行到第二幕第二场,江青招待尼克松夫妇观看芭蕾舞《红色娘子军》时,令人吃惊的状况发生了——戏中戏《红色娘子军》里扮演南霸天打手老四的舞蹈演员竟然和歌剧中扮演基辛格的演员是同一人,编剧和导演不知出于何种目的,让基辛格“穿越”到了《红色娘子军》中,而尼克松和尼太也很快察觉到这件怪事,随着《红色娘子军》剧情的推进,夫妇俩竟然也不自觉地参与到这种离奇的“穿越”中去了。
(第一幕第一场)
我猜测,基辛格博士这个玩女人的老手——想想他那句七十年代披露于媒体的名言“权力是最好的春药”都被张爱玲看中,用到《色,戒》里去形容四十年代的汉奸,也算一种穿越了——可能是《尼克松在中国》的女编剧真正厌恶的角色,所以毫不留情地让他与《红色娘子军》里的恶棍合二为一。剧中其他主要人物尼克松夫妇、毛夫妇、周恩来都不是平面角色,只有基辛格遭到了漫画式对待。
这里插一句,《尼克松在中国》有很强的实验性,但也很尊重歌剧传统,比如每个重要角色都有各自完整的咏叹调,如第一幕第一场尼克松的“新闻,新闻,新闻”,第一幕第三场周恩来的祝酒辞,第二幕第一场尼太游览颐和园时唱的大段内心独白“我仿佛看到荣华富贵如香水一样在空中飘散”,最突出的是第二幕第二场江青那凄厉得令人毛发直竖的唱段“我是毛太!”(I am the wife of Mao Tse-tung)。再比如,剧中插入大段观赏性很强的芭蕾,很像十八、十九世纪法国“大歌剧”的做法。
比较一下原版《红色娘子军》和移植到歌剧里的《红色娘子军》,不难看出这段戏中戏犹如哈哈镜里的影像,失去了《红色娘子军》原有的正气凛然,变成一出怪异的群魔乱舞,而且经过亚当斯极简主义音乐的过滤,更蒙上了一层格格不入的“现代感”。前面说到三毛女类似希腊戏剧里的合唱队,她们在观众席上为《红色娘子军》担起幕后配唱、解释剧情的作用。如果不加解释,芭蕾舞《红色娘子军》是不容易看懂的,除非是像我老人家这样的文化大革命过来人。老四(基辛格)对吴清华的不怀好意在这里被坐实为性骚扰,团丁鞭打吴清华动作过于真实以至于观众席上的尼太看不过去,起身阻止。有趣的是,尼克松夫妇离开观众席冲进《红色娘子军》的舞台抢救奄奄一息的吴清华时,按剧情发展,一场热带暴雨从天而降,尼克松夫妇表现得仿佛那场雨是真的一样,像是配合着剧情进入了角色扮演。
歌剧开头那个写实的框架到此完全打破。江青、周恩来招待尼克松夫妇观看《红色娘子军》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件,新闻照片上的他们当然都是满脸外交笑容,不可能发生总统和第一夫人冲上舞台解救舞女的事情。历史素材被歌剧扭曲成了哈哈镜图像,变成了狂想。但反过来想,我们所知的由大众传媒建构起来的历史,说不定比哈哈镜还要哈哈镜。
从导演角度看,第三幕是最少奇观的一幕:尼克松访华最后一夜,仪式都已结束,各自上床睡觉,舞台上空空荡荡只有几张床,在这个睡不着的钟点,人心最不设防。亚当斯显然比较满意这一幕的音乐,他把其中一段抽出来改写成一篇独立作品,叫《主席在跳舞》——毛走下他自己的神坛(从舞台后方巨幅毛泽东像的鼻子里钻出来。在今年的一次演出中,原版里写实的毛像被舞美改成了安迪·沃荷尔的红唇毛,跟极简主义音乐搭配得更好),与江青跳起狐步舞。毛太在这一幕里一扫第二幕的怪戾,表现出很女人、很性感的一面。有一段唱,毛回忆起延安时期初遇年轻的蓝苹,江青在高音区的伴唱可以说相当优美。临近尾声的另一段唱也有意思,江青浑身酥软瘫倒床上,和毛一起钻进被窝,她回忆着解放军东征胜利在望的前夜,“北京数着星星/南京赤裸沉睡/上海的杀手们/在各家各户门前探头探脑/重庆的老式武器/毫不设防,而延安/像个有灵气的处女……”,近似性幻想梦呓,而毛的唱段也在回忆胜利前的感受,说是闭上眼睛梦见无数小银鱼飞速游过——简直高潮体验。
(上毛下周)
与此同时,尼克松和尼太也回忆着年轻时度过的艰难岁月,或许因为北京这个像外星球一样古怪的环境触动了他们遥远的记忆,过去和未来都像梦境一样难以捉摸。事实上,尼克松访华时,他的政治生命已接近死亡,毛、周、江也都一样。在这个微妙的时间点上,中国和美国、男人和女人,各种孽缘在北京交汇。
周恩来被刻画成一位痛苦失眠的清醒者,歌剧以这位男中音富于反思精神的咏叹调作结:“我已经衰老,再不能像年轻人那样酣睡……我们的事业,究竟有多少是做得对的?一切的一切,好像都已经无可救药……”
但愿能在人民大会堂看到这部歌剧的演出。
【延伸阅读】此处下载《尼克松在中国》全剧录音
http://www.verycd.com/topics/74004/
- Re: Confessions_of_an_OQ_018(fuge)posted on 12/17/2010
老赋格这篇相当好,戏格时尚历史乐评一应其中了,功力不错。
只可惜他长不了长足亲足捧一场,等人民大会堂上演,估计不会太久了。我等明天
二月一定要赶一场。从他描述的最简音乐来看,我更喜欢Glass的甘地。有空先借了
N看一看,以前也跟赋格一样逆反。
Philip Glass的甘地音乐有瑜伽味,这里有一线:
http://www.mayacafe.com/forum/topic1sp.php3?tkey=1182779963
th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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