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尝试中长篇所写下的,只完成了18节,目前还没有完成。闲着就看看吧,让它自然沉下去也行,反正最近不会添加新章节。
妈妈别哭(1-3)
山豆凡/小凯
1. 玉兔子
海总是远处望着那么蓝,等走近了就只有池塘的颜色了。
阿祥静静地坐在沙滩上,看着海天之间的斜阳,深深提了一口气,大海,我就要被你带走了,那,你会拒绝我吗?
阿祥今天穿着他一生以来买过的最贵的衬衫,质地确实很好,像丝绸一样,柔柔地贴着他的身体,那么亲密。身旁,是几个脚印,远处,是长长的浅灰一片。阿祥站起身,慢慢地向海里走去,浪花儿好奇地围绕他的脚踝,海水反射在他年轻面庞上金灿灿的光芒,像是满溢的生命交响,抑扬地说着再见。海水早已经没有了下午的温度,清瘦的阿祥却没有觉得冷。海面上他破碎的影子变得越来越短。衬衫的一角被打湿了,阿祥感到一种摆来摆去的浮力,好像,海在犹豫,海不是无所不容吗? 他闭上眼睛,开始使出力气向前挪动......水面,又变得平静了。阿祥的下颌凝固了周围的流动和荡漾,他睁开眼,瞳孔里只有海的深处,水很凉,阿祥的唇并没有发抖。
"妈妈,别哭。"阿祥低声说了一句,然后就整个人消失埋没在茫茫大海里了。没有挣扎......
阿祥的妈妈会收到一封信,从山东日照发出来的,署名阿祥,用的是特快转递。阿祥,没有骨灰也没有葬礼。他夹在信封里的,有一对紫玉做的小兔子,是他妈妈买给他的,那也是他临行前给他母亲最后的遗物。
阿祥的信里是这样写的,
妈,
儿觉得太苦太累了,想离开了。妈,请你一定要原谅我。妈妈,答应我,不要哭。妈妈,你为我受了那么多委屈,遭了那么多罪,吃过那么多苦,儿知道。我要好几辈子去还。妈,儿太多的不好。妈妈,这辈子我欠你的太多了。
记得小时候,一到礼拜......妈,儿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妈,儿是爱你的。我知道,你最疼的就是我。可是,我用什么才能弥补带给你的痛苦呢。妈妈,原谅我吧。
记得上初中的时候,你说,我长大了一定会娶个好媳妇,可以不在乎相貌,但身材要好,要不然生了孩子体型不中看。妈,我下辈子一定给你娶个好媳妇,好好照顾您,也给你生一大堆漂亮孙子,妈,我保证。但是,这一次,您就原谅儿一回吧。妈妈,一定一定要记住儿是爱你的,我永远永远都爱你。妈妈,儿离开了也许会感觉很快乐,是我太自私了,妈妈要原谅我。儿也不想再让你难过了。
妈妈,我把这对儿小玉兔子寄回给你了。多漂亮的玉兔子啊。儿舍不得带走,妈妈帮我留着吧。如果永远不长大该多好,儿总能一直跟着你。儿这辈子实在太差了……妈妈,我让你失望了。
妈,我在银行里开了个保险箱,单据,密码和钥匙锁在我卧室写字台最下面的抽屉里。我当时注册保险箱的时候,把开箱人加上了你,拿着身份证和密码就可以把东西取出来了。那里面有一份人寿保险,是我大学毕业以后开始给您买的,数目不大,也算儿为妈的一点儿心意了。你千万不要告诉保险公司有这封信,一定一定不要,记住把它放在只有你自己能找到的地方。就跟他们说我去海边玩,失踪出事了。儿知道你节俭,不需要钱,但儿能为你做的实在太少了。妈,我下辈子一定补。儿不孝,您原谅我。妈妈,儿最怕你哭了,儿其实也舍不得你,可是,再这样下去会让你更痛苦的。妈,答应我。儿不想让你哭。
妈妈,儿一下子心里有很多很多话想跟你说。记得那天电话效果不好,你听不清我说什么,儿说,妈,我一辈子都爱你。妈妈,我其实最舍不得的就是你了。不过,话也说回来,没有了儿,你也不会有那么多烦恼了。妈,你说,我在那里能遇到爸爸吗? 虽然我从来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可我想,他一定知道我的模样。我如果碰见他了,会让他也跟我一起下辈子守在你身边,我们永远不分开。
妈妈,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健健康康地活着。您好好过,儿在那里就安心了。每逢过年过节,你把那对儿玉兔子拿出来,儿的心会一直陪着您的。妈,今生是儿不孝,我先走一步了。
妈妈,答应我,好好过,这是儿最后的愿望了。
永远永远爱您的,
儿,阿祥
阿祥的写字台上有一副照片,是他自己,在夏日晴天的海滩上,穿着蓝底白花的沙滩裤,光着脊梁,手里抱着一个排球,一脸阳光的微笑和唇间洁白的牙齿,照片是谁拍的,也只有阿祥和他的妈妈知道,拍照片的那天,是阿祥的生日,他生于六月,是双子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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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残 . 迁 . 缘
啊----------------阿祥的妈妈一声撕心列肺的尖叫。单元楼道里藏着一只半睡的猫,一下子地抖了抖身上的毛,站了起来,警惕地盯着阿祥家的门口。
"阿祥啊......妈妈要你回来----......阿祥-----......", 她一个人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悲楚里,哭嚎着,拉长了每个字,挤碎了每一点迟疑。窗外明亮的阳光被云团包裹起来,天一下暗了,似乎,得意的世界也突然觉得自己太过份了。
"当当当",砸门的声音。"积点儿德行不行,大白天杀猪哪!",一个中年男子在门外一肚子不乐意地呵斥,然后就两只拖鞋踢里蹋啦地上楼梯了,走到楼梯拐角处啪地吐了一口痰,"臭婊子,一窝不正经,什么玩意儿",他小声嘟囔着。
"呦,张处长,我都没瞧见您,您先过,您请,嘿嘿。",中年男子冷不丁和正下楼的张敏打了个正着。
张敏是这个单元里官衔儿最大的了,才三十多岁一个女人,算是燃气公司里的骨干,业务精通,人也非常干练,胖乎乎的,但不显得累赘。
"苟启仁,刚才不是你吧?",张敏走下一个台阶,"都是邻居,担待着点儿,你说呢?",说着斜了苟启仁一眼。
"是,是,是。您说的对,哪能那样啊,张处长就是英明。", 苟启仁鼻子嘴巴全拱着嘻笑,除了那双冷冷的眼睛。张敏刚一经过,他脸上的春暖花开就一下子变成腊月寒冬了。张敏下了两步台阶,觉得苟启仁还站在身后,扭头看看,苟启仁又是一脸元宝的喜悦,"嘿嘿,您走好。"
"得了,赶紧点儿,你家老太太又要着急了。",张敏撂下一句,蹬蹬蹬下楼了。
当她经过阿祥家门口的时候,慢下脚步,稍稍停了一小会儿,然后又轻轻慢慢地下了几节楼梯,想转身但却没有,凝了几秒,又重新拾起快速的步履,下楼了。
......
"爸,你干什么?!", 一个十七八的姑娘,吓得缩到了床角,紧紧抓着毛巾被,一脸惶恐地看着钻进蚊帐一半的醉醺醺的男人。
"别怕,好丫头。",这个看到酒精就是爹的男人咕噜着说,然后开始松解他的裤腰带。
"啊!",姑娘吓得叫了一声,闭上了眼睛,抓起毛巾被,捂住了自己。
一阵踢扯挣扎,闷热的屋子里就只剩下哭泣和醉汉的呼哧,没持续多久,他就哼哼了几下,然后酣声大作,滚在姑娘身边睡着了。姑娘揪过被子盖上了自己,呜呜地苦了。
"你个混帐,我跟你拼了!", 下夜班回来的短发女人看到了,她很吃惊,很愤怒,像发了疯。
"啊,你还打我?! 救命呀---,杀人啦----",女人叫唤着,和男人撕打在一起。
......
"萍萍,内蒙那边一家石油公司招工,正好有几个户口名额,我托人联系了,你月底高中也毕业了,去那儿上班吧。" 短头发女人在饭桌上平静地说,然后往她女儿,萍萍的碗里夹了一筷子烧茄子。萍萍低着头,没有言语。
桌子另一头,男人往自己面前的酒盅里滴溜溜又倒进一些,"滋---, 哈----",他一干而尽,挤着眼睛,享受而痛苦地咂巴了一下,也没有言语。
......
那是1979年,萍萍来到了内蒙。出发的时候,她妈妈只把她送到了火车站。至于萍萍的继父,那天又喝醉了。
一种自由,也或许是一种放逐,她开始了相对独立的生活。工厂里并不算累,七八个工友里面有一半都是内地来的,也住同一个宿舍楼。每天早晨干活,中午食堂,下午干活,还有单位发的清凉水,甜甜的,晚上又是食堂。生活单调也快乐。工友里面有个辽宁来的小伙子,叫周强,比萍萍大五六岁,对她很好,特别照顾的那种。休息日的时候,他俩会骑着自行车去公园,去市里简陋的图书馆,也有时候去看场电影。他们是恋爱中的一对好同志,两人之间的相互喜爱更多地是在默契和眼神中表达,牵手和接吻这种下流的动作他们是绝对不会做的。在这两个纯洁寂寞的年轻人之间,这段恋情发生得很快,那时候,萍萍刚到内蒙也才三个月。
有些事情的发生,像是对生命的一种欺侮和惩罚,对弱小的,却没有保留一点儿同情。
萍萍怀孕了,虽然她和周强从来没有过那个。
......
"......周强和郭萍萍,作风不正,扰乱工厂纪律,严重败坏道德风气,腐化堕落,记大过一次,并处以全厂通报和警告......",一个瘦瘦的穿着宽宽蓝工作服的小伙子和大家围在公告栏边上,边看边读,人群里,唧唧喳喳的,有人叹息,有人笑话,有人好奇。
那是秋天的时候,萍萍的肚子明显大了起来。周强和她没有结婚,她也不够结婚的年龄,而且,周强也被厂里开除了,冬天刚到的时候,他就回辽宁了,有了新的工作单位,也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思想改造。他,还有萍萍,之后的十几年时间就没有互相联系过了。
第二年春天,萍萍生下了一个男孩儿。短头发的女人坐火车来内蒙照顾萍萍坐的月子,也是这个短头发女人给外孙子起的名字,叫阿祥,就是想一切平平安安,不沾任何邪气孽缘。那个男孩儿,萍萍可爱的儿子,长得特别像她,一对母子,也好像一个少女和她年幼的弟弟......
阿祥刚满月,短头发的女人就离开内蒙回了塘沽。在那之后,不频繁的书信成了她所保持的与清苦岁月中萍的相互牵挂。襁褓中的小男孩儿,不是很壮实,但也在萍的爱怜中一天天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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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燃气罐 . 照相机 . 瓶胆
"郭萍萍,这个阀门要拧松一点。",安全科主任刘建超在指导郭萍萍正确使用燃料罐。他几乎是从背后环抱着萍,左手挨着她的大腿,右臂重叠着郭萍萍抬起来握着燃气罐的胳膊,一双大手像要把她的右手钉在那个阀门上。
"刘主任......",萍嘟哝了一句,想错个位置,但没有了脱身的余地。
刘建超的头偏到他面前这个小母羊羔的左耳,萍感到很热很重的呼吸,她想躲开,可刘建超提起她的左手,把它也扣在了燃气罐上,"今天晚上我加班,我在办公室等你。",他有些类似虚脱地喘着气说,把萍紧紧夹在竖立的大铁罐和自己魁梧的身体之间。铁罐的底部在蹭动和挪移,罐体前后晃动着。
空荡荡的车间里,那个刘建超已经满足和慌张地溜了,透过弯曲的管道和重型器械,是郭萍萍抽泣的背影。她左手捂住自己的嘴,不想哭出声,似乎是要硬吞下许多难以抚平的苦楚,一脸的泪水把她娇柔的面容洗得糊涂一片。萍萍的右手依然握着燃气阀,那个大铁罐,看着比她还要高。一个念头闪过,萍萍收住了哭泣,也许,也许她可以让这个燃气罐里的东西去结束一切......可是,又一个念头闪过,那,阿祥怎么办?...... 萍又开始哭泣,像被高压释放的悲伤从她捂着嘴的指缝里泄露出来。面前的铁罐来回微微摇摆,仿佛一种无可奈何的同情和推却。
......
"妈妈,阿姨今天给我们烤土豆了。",阿祥蹲在地上一边抠泥巴,一边看着正在停自行车的郭萍萍。
萍没有说话,过去牵着站起身的阿祥,走进了苏联式大排板的工人宿舍楼。他们住在二楼,一间紧挨着水房和厕所的12平米多的长方形格子。他们的家对门儿,住着一位俄罗斯老太太,一个孤单的老人,很多年以前从苏联逃到了内蒙,虽然有一点儿口音,但中国话说得算是相当好的。
"妈妈,今天晚上我们吃什么?",阿祥问。
萍坐在床角哭了。
"妈妈,别哭。",阿祥凑过去,拉着他妈妈的手,"妈妈,别哭,我肚子不饿了。",阿祥也开始掉眼泪儿。
萍弯下身一把抱住阿祥,紧紧搂着他的脑袋,哭得更伤心了。一块发黄的小冰块儿砸在了窗外的晾衣架上,崩得粉碎,有几粒打在冷冷的窗玻璃上,没粘住,全掉了下去。外面,冰溜子开始消融,又是一年的春天。时间过得很快,阿祥已经快四岁了。
屋子里面,岁月却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一切还是那么简陋。母子俩住着的小屋子中间,靠墙依着个脸盆架,上面挂着一面写着‘实现四化’几个红字的镜子,左上角,夹着一幅黑白相片,那是阿祥一周岁的时候照的。
......
"笑一笑,看这儿,对,笑一笑。",摄影师站在木架上的大方盒子旁边,一手拿着一根开关线,一手转着一只小拨啷鼓。
哗,闪光灯把背景墙上和电影天仙配里相似的景观一下子显得生灵活现。阿祥被忽闪得有些发愣,摄影师微笑着看了一眼坐在旁边椅子上等候的郭萍萍,问道,"要照个母子合影吗?"
"不了,刚才添表的时候我写的只照一张。"
"我给你们照个合影,挂在门口像框里,不收你钱。",方脸的摄影师和气地说。
"真的! 那谢谢你了。",萍萍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头发和领口,走到阿祥坐着的板凳边上,抱起孩子,"谢谢你了,同志。",她又补了一句。
"妈妈,要尿尿。",阿祥口齿不清地叫。
"待会儿,照完像妈妈带你去。",萍歪着脖子,脸颊轻轻挨着阿祥的头,脸上浮着幸福和甜美。
"嗯,好,看镜头。",摄影师说。萍萍天生就很上像,在镜头前也很自然和放松,淡棕色的迪卡外套很合身,大红色的毛围巾衬着圆圆的苹果脸,整齐的留海儿,两把麻雀辫子,有点儿土,但挺好看。
"准备好,笑一笑。"摄影师说,他按下了快门,去记录温馨的人间一瞬。
"哟,怎么搞的这是。",闪光灯这次没有亮,灯泡烧了。摄影师和萍都有点儿扫兴。第二张照片虽然照了,但没有去冲洗,部分曝光的胶片上实际只有萍模糊的半边儿身子,好像是歪着头,里面也没显出阿祥的轮廓......
"妈妈,要尿尿。",又是一声口齿不清的嚷嚷。
萍有些失望地带着孩子离开,但至少在一个星期后,她取到了装在小纸袋里的底片和两张阿祥的相片,阿祥看着好像坐在开满鲜花的湖边凉亭里,大大的眼睛,鼓鼓的脑门儿,探起的小手。那天,萍去买了一面新镜子,下面刷着几个红字,‘实现四化’。
......
"妈妈,别哭。我给你唱小兔子乖乖。",小阿祥安慰妈妈。
"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快点儿开开,^^^ ",阿祥停了一下,肚子里咕噜噜叫上了,"妈妈,今天我们吃什么?"
萍挂着眼泪的脸一下子地笑开了,她抹了一把鼻子,问,"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韭菜炒鸡蛋。",阿祥说。
"妈妈给你做韭菜炒鸡蛋,做一大盘。",萍看着阿祥说。
"噢---,吃韭菜炒鸡蛋喽,吃韭菜炒鸡蛋喽。",阿祥高兴地蹦了起来。
"哎哟。",萍的脚被小家伙踩了一下,她把腿收回来,疼得直挤眼睛。
"妈妈,对不起。",阿祥蹲下身,用小手去揉妈妈的脚,"妈妈不疼。",他边揉边说。
"好了,妈妈不疼了。",萍笑着抓了抓阿祥的脑袋,接着说,"帮妈妈摘韭菜好不好?"
屋子虽然小,虽然很朴素,但很干净整洁,一大一小两床花被子顶着两只绣着鸭子的枕头,一只保温暖瓶安然自得地坐在方桌上,蓝色的金属网圈里那只光亮的瓶胆表面映着房间一角坐在小椅子上摘菜的阿祥和萍,阿祥的人形被拉得老长,萍却被压得很短,看着好像是父女,也好像是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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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osted on 03/23/2010
4. 小人和老人的离去
"坚决打击刑事违法犯罪行为,保障社会安全......",两只成45度夹角的闪亮的高音喇叭,在天蓝色的挂着横幅标语的小卡车顶上,向前方几公里远的范围响亮地播报,"宋志强,流氓罪,判处有期徒刑3年,李春虎,盗窃罪,判处有期徒刑7年,董殷德,杀人罪,判处死刑......",一列大卡车上,一群光头的男子,有高有矮,每个人脖子上都挂着一块描着大黑毛笔字的白底儿牌子,大部分人都低着头,每一光头的斜侧都站着一名面色严肃而端正的白制服红领章的公安干事。
一个星期天的中午。一次例行的严打刑事犯罪的游彳亍。小城每在这种时刻,邪恶的东西就丝毫不留地全被扫除在九霄云外了,几条主要街道上,安宁、好奇和欢喜融汇在善良的人流里。
宋科,是和阿祥一个幼儿园的,也在小班。他是个调皮的孩子,和阿祥打过架,把阿祥的脸抓破过。阿祥挺害怕宋科的,有时候上厕所小便如果看见宋科在里头,阿祥会跑出去躲在外面一直憋着,什么时候确定宋科离开了,什么时候才敢进厕所。在阿祥心里,这个宋科是个没事儿找碴儿的坏孩子,像狼狗一样,两只眼睛总是恶狠狠的。
宋科也是宋志强的儿子。在那次游彳亍之后,很快的,大家都知道了小霸王宋科原来是个流氓的儿子,幼儿园里大家给他起了各种各样的外号,什么松花蛋啦,送屁股啦,好多好多不同的称呼。那个宋科自从有了这些冠顶花翎之后,就不象从前那么嚣张了,之后没多久,他也不再来幼儿园了,听说他全家都搬走了。至于宋志强到底犯的什么罪,耍的什么流氓,阿祥只听大人们说过他是在工人俱乐部对面的男厕所里被抓住的,至于宋志强都在那儿干了些什么,那是禁忌的话题,大人们都难以启齿,阿祥自然就更不知道那个宋志强有多可怕了,但至少,阿祥在小学三年级之前,从来没有胆量接近那个工人俱乐部对面的男厕所。
没有了宋科,阿祥在幼儿园里的日子快乐多了,脸上被挠伤的疤痕也慢慢消失了。
......
"过来,过来。",对门的红眼睛的俄罗斯老太太绕着木床嘻笑地招呼阿祥。
阿祥却吓得又哭又叫,"妈妈,快,妈妈。",他在床上跑过来跑过去,想躲开老太太就要够着他的双手。阿祥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妈妈只是笑嘻嘻地站在屋子里,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恐怖的红眼睛的老太婆伸着枯枝一样的双手要抓走自己。也每当出现这种追逐经历的时候,阿祥在之后的很短时间记忆里都是空白的,直到俄罗斯老太太离开屋子以后,他才会完全恢复神智。
"妈妈,我害怕。",阿祥说,"我们把蜂蜜给她吃吧,我怕咬。"
哈哈哈,萍忍不住笑起来,看着阿祥皱着眉头的小脸,说,"奶奶喜欢你,她不咬人。"
"那她眼睛怎么是红的?",阿祥问,还没等萍回答,他又问,"她喜欢我干嘛要抓我?"
"那,我们家的酸奶疙瘩是哪来儿的?",萍问。
阿祥没有回答,他想了想,又问,"她会不会把我们养胖了以后都吃掉?"。他显然是把俄罗斯老太太当成妈妈讲的童话里的老巫婆了。
萍又是忍不住的笑。阿祥心想,妈妈一定是中了巫婆的魔法,要不然不会这么高兴的。他要保护妈妈。
第二天,阿祥从幼儿园回来的路上,捡了一根小树枝,把它夹在了家门的铁把手上,他想,这样的话,红眼睛的老巫婆就以为他和妈妈总也长不胖,他们就不仅总能有她送来的酸奶疙瘩吃,而且也不用害怕被抓走吃掉了。
阿祥的办法好像很奏效,让他心惊肉跳的床边追逐似乎再也没怎么发生过。
那年冬天,出乎意料地,俄罗斯老太太下楼打开水在楼梯上滑了一跤,竟然死了。她临终前,萍带着阿祥去医院看望过。病床上,俄罗斯老太太象是瘪了的哈蜜瓜皮。她的手仍然象枯枝一样,但似乎已经没有了抬起来的力气。角上挂着分泌物的眼睛好像也不那么红了。
"孩子,来。",老太太虚弱地招呼萍和阿祥。萍走过去,拽着有些犹豫的儿子。
老太太慢慢弯起手臂,伸到枕头底下,取出一串坠着十字架的项链,看着萍,下巴点了一下,说,"姑娘,收下吧。"
萍摆摆手,觉得不合适。老太太的手又伸出来一点儿,那个十字架垂落在她的指缝间,轻轻地打着悠。阿祥两眼直勾勾地看着那一摆一摆的银白色的东西,忽略了视野里其它的所有一切。
"阿祥,让奶奶亲一下。",老太太微笑地说。
阿祥醒过来神儿,后退了两步,顶着萍的腿,不愿意上前。
"听话,阿祥,让奶奶亲一下,",萍弯下身跟儿子说,"去,奶奶可喜欢你了。"
阿祥用手拧着萍的裤腿儿,看着老太太,还是不太肯。萍抱起阿祥,把他放在病床边上,几乎就放在了老太太的臂弯里。这个虚弱的老人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力气,够起脖子,把阿祥搂在了怀里。
"嗯---",老太太搂着阿祥,满是皱纹的嘴唇在他的小脸蛋上湿乎乎地带劲儿地长长地亲了一下。
萍和阿祥从病房里出来不久,老太太就离开人世了。萍在病房外面的长凳上坐了很久,挂在对面墙上的医院文明守则玻璃框里,是阿祥和萍的影子,他侧躺在萍的怀中,三心二意一无所知地摆弄着萍的衣角,萍,发呆的表情,湿润的双眼,一行未落的清泪。
晚上临睡觉,阿祥在解衣扣脱褂子的时候,发现了自己口袋里老太太的那串坠着十字架的项链,他很兴奋,但却没有立刻告诉妈妈,他怕妈妈不让他留下它,偷偷把项链藏在了褥子底下。萍后来才知道有那串十字架。那幅银白色的金属链儿,是萍和阿祥所拥有的俄罗斯老太太留给他们的唯一的纪念,虽然他们都不懂那个十字架到底象征着什么。尽管阿祥对红眼睛老太太追着自己跑的情景始终心怀忐忒,但,这串曾放在他口袋里的项链也让他对那个不再住对门儿的老人一直保留着一种很温暖很亲近的感觉。
俄罗斯老太太的房子空了一段时间之后,搬进了一个钳工,湖南人,黑眉毛大眼睛,一个单身汉,一副煤油炉,一种劲风般的爽快,也一股炸辣椒的熏呛,阿祥和萍都讨厌也喜欢这个新邻居。他有着一种温暖寂寞里的快乐,一脸憨厚却非愚钝的诚恳,一副肌肉发达不会侵犯的体格。萍喜欢着他对自己与阿祥的和善,阿祥也喜欢这个大人下班后在走廊里吹起的欢快口哨。当然,母子俩都经常被对门的单身汉炒菜的油烟呛得咳嗽,一大一小也在萍的故意中跟这个好似无牵无挂总爱穿着篮球背心儿的他保持着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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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单号
绵软的长草埋没了萍的牛皮靴子,她的方格裙被傍晚的风吹得轻摆,象一朵欲望谷里的罂粟,将柔美的曲线勾勒在诱惑而奔放的山野。身旁,盛牛奶的铁皮桶敞着短粗的圆口,仿佛满溢着青春少女的丰润和甜美,让浓浓的乳香弥散在转着风车的红砖磨坊和山坡上慵懒的村庄。湖边骑马的英俊金发少年,吹着口琴,把属于花蕊深处的深情悠扬地点缀在萍的发际......
萍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团柔暖的火焰媚然地流动,又酥软地坠落在碧蓝眼睛般的温泉里。
......
一双铅灰色的手摁倒了萍,撕破了她绣着花边儿打着百折的翻领衬衫,一把大剪刀喀嚓一下,萍红褐色的长辫子落在了地上,扫过几滴血迹,银白色的链子从她脖颈上猛地被扯断,勒出一道紫红的印子。杨建超,穿着草绿色毛昵军装,手持皮鞭,在长条木板地上踱来踱去。
堆着干草的棚子里,满身是伤的萍被一条铁链捆绑着,她扭曲着肢体,可是链子的一头有个十字架沉重得让她无法逃脱,杨建超踢掉火炉上炖着的土豆牛肉,将一把长铁铲子伸到火里,等它烧得通红,举着它一脸狞笑地向铁索中挣扎的萍走来。
"啊-----",萍大叫一声,从床上坐起来,一身冷汗。看看四周,没有草垛,没有火炉。
阿祥侧着身子,眼睫毛连动也没动,依然沉浸在梦乡里。萍躺下来,没有合眼,在夜的朦胧中,几种景象在她眼前不停切换,穿着格子裙提着水桶站在湖边的美丽的俄罗斯姑娘,澡堂更衣室里背对着自己的俄罗斯老太太和她肩上被稀疏头发遮掩的大块伤疤,茫茫草原上拖着皮箱跋涉的满脸汗水的褐发姑娘,白皙脖颈上挂着的十字架反射的跳跃的光芒......
梦与记忆交织在一起,包罗了星辰下的睡意,让萍的这一夜显得孤独而漫长。
......
"萍萍,我说你就别再推了,我看人家挺有诚意的。",嘟嘟嘴的付桂英在食堂餐桌上扒拉着饭盒里的白菜粉条,头也不抬地跟郭萍萍说。
萍没有做声。
"哎,我说。",付桂英抬起头,用筷子敲敲萍的铁饭盒,"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
"我带着个孩子......",萍说了一半,把下面的话咽回去了。
"那你总不能自己过一辈子吧?",付桂英一副审判似的语气,继续说,"我可跟你讲,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儿,再说了,人家又有技术人也厚道,工龄也长,这就是掉在你碗里的肥肉,你不吃,可就飞了。
萍也开始扒拉饭盒里同样的白菜粉条,依然不做声。
付桂英看了看左右,把声音压得很低,探着脖子凑近萍,说,"老不那个,你不......"
"去!",萍在桌子底下用脚踢了付桂英一下,红着个脸,低着头。
"哎,别生气,是我不好。",付桂英伸出手握着萍的胳膊摇了摇,又劝,"萍萍,我都跟机械分厂会计说好了,她那头作媒,这周末你和那个男的见个面,看场电影。"
萍还是低着头,不作声响。
......
那次约会之前,萍躲在工厂仓库后面大哭了一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象是多年的委屈被搅了起来,让她进也不得,退也不能。她把阿祥放在了付桂英家,还是去了电影院。后排的座位,单号。她在加演片开始以后才进了电影院,好半天找到了那一排,正准备请人让让往她的座位走,却看见了空座旁边正瞅着自己的那熟悉的浓眉大眼。"是你?",她眼神传递着惊讶。萍一阵害羞,背转过身,连挤带跨地出了那排,跑到了电影院外面,外面一片亮堂,萍突然感到一种喜悦,一种解脱的希望。
那个浓眉大眼的男人正是萍和阿祥住家的对门儿,他叫陈爱国。那天,萍跑出电影院的时候,他也追了出来。一个看似巧合的刻意安排,陈爱国绕了老大一个圈子来表示他对萍的喜爱。
陈是厂里的先进工作者,城市报纸上刊登过对他的表彰,他是公认的模范典型,大家的好榜样,也就是说,他在厂里再干没多久,就会入党,就会升级,将来会变成主任、科长,还有可能培养成厂长甚至是书记。萍是受过处分的,是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的单身母亲,她只不过是燃气罐储备车间的普通工人,在厂里不管再干多久,都不会入党,更不会升级。但是,陈爱国好像对这些等级的差异都不在乎,他喜欢萍,也愿意和萍一起养育阿祥。
阿祥即将上小学的时候,他和妈妈搬的家,住了一个将近30平米有院子的平房。在他们的新家里,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幅共同前进的结婚照。家里的收音机也换成了一台黑白电视机。这些都是萍和陈爱国计划好了也交了结婚申请表的,然而,在阿祥还没到六岁半的时候,萍和爱国红双喜的幸福梦想全碎了。
"陈爱国,思想品质恶劣,盗窃国家公共财产......",厂广播喇叭在告诉人们什么叫人不可冒相,海水不可斗量,什么叫披着羊皮的狼,什么叫阶级敌人。
陈爱国的煤油炉子坏了,他把走廊里的电线接到了自己屋子里,想给他新买的电炉子供电。结果,查电表的师傅发现了这种拔社会主义羊毛的卑鄙行径,把陈爱国毫不留情地举报了。陈爱国从领导看重大家尊敬的新一代未来的接班人,变成了被人唾弃的公贼和狡猾可耻的两面派。大家发泄了所有曾经对他的钦佩和羡慕,把他的名字在一夜之间嚼得稀烂,有人还编了顺口溜,说是凤对凰,贼配娼。
陈爱国和郭萍萍之前递交的结婚申请被告诉需要重新考虑。一对儿喜鹊还没登枝就飞散了。陈爱国倒没有受什么刑事处分,他被免除了先进工作者的称号,被降了级,没入成党,他被重新安排在了厂单身男宿舍楼里,不管他再在厂里干多久,都一直只会是一个普通的钳工。
萍,为了这个两相情愿的分手,又哭了一场。
那天,阿祥因为连着几天没交加餐费,被幼儿园大班徐阿姨叫去训了一通。阿祥坐在
办公室的长桌子的对面,一道从窗外灌木缺口切进来的阳光,正好落在小阿祥的身
上,他低着头,想避开刺眼的光线,也不敢抬头看徐阿姨严厉的脸。
办公室里很静,长桌子上,一把闹钟嘀嘀哒哒地数着流过的分分秒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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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燕子,同林鸟
阿祥坐着的椅子螺丝钉有些松动,偶尔孤零零地嘎吱一声响,让沉闷更显压抑。
"你是哪儿看到这个油画模特广告的?",审讯室里,没有带手铐的阿祥坐在灯下,头发蓬乱,眼神呆板,好像没有听见长桌对面警官的问话。
"郭祥,你是从哪儿看到的模特广告!?",警官提高了问话的语气。
"食堂门口。",阿祥的声音微弱,好像在自言自语。
......
警官叹了口气,说,"在这里签个字,按上手印。你可以回家了。"
阿祥在口录报告上象蚂蚁找家一样地写上了林燕的名字,然后伸出指头在墨盒里摁了一下,却忘了在纸上按手印,转身就准备走。
"哎,回来!",警官在阿祥身后喝了一声。
阿祥哆嗦了一下,扭过身,一脸糊涂地看着桌子后面黑警服银徽章衬托着的威严面孔。
警官指了指口录报告,说,"集中点儿注意力! 签你自己的名字,不是.....",他顿了一下,把有些话吞了回去,然后用手背搓了搓眼睛,接着说,"把手印补上!"。
阿祥一下子想起来躺在太平间里泡得发胀几乎无法辨认的林燕那只被咬破的眼皮,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他猛地呕了一下,一股酸苦的胃液吐了出来,他,也已经连着好几顿没吃饭了。
这是三个星期之内阿祥第二次来警察局做证人口录。第一次是报告林燕的失踪。第二次是在警方发现了海河漂浮在堤岸边的女尸之后。
......
"郭祥,我在网上查过了,得癫痫的人有好多很有才华的。比如说拿破仑......",林燕突然闭嘴了,侧身看了看郭祥,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的身材比拿破仑好多了。",她看着身边比自己矮一个头的阿祥说。
阿祥看着一脸尴尬的林燕,乐开了。
"我身上的毛病太多了,没人会喜欢我的。",阿祥看着远处的解放桥,说得很平静。
"谁说的,我们不就很铁吗。不过,你可真是个十不全,大病小病都沾身上了。",林燕晃悠着两只裹在帆布裤子里的修长的腿,接着说,"你当初怎么不学医啊?"
是啊,怎么不学医呢,阿祥开始想。
......
"站住! 再不站住我就开枪了!",一个英俊威武的大盖帽一边追赶铁轨上疯一样逃跑的罪犯,一面大声喊。
砰地一声,一颗子弹从锃亮的枪管里笔直地飞出来,打在了马上就要钻进山洞的罪犯的大腿上,逃犯仍然一瘸一瘸地奔跑。英俊的大盖帽举着手枪,沿着铁轨枕木上的嘀嘀血迹,接近了黑古咙咚的山洞入口,然后端着枪走了进去。突然之间,一块石头砸了过来,他受了伤,和窜出来的歹徒开始近距离的较量。砰砰又是两枪,不知道是歹徒中了子弹,还是大盖帽被打伤了。两个人在乱石和杂草间翻滚搏斗。远处,一列喷着蒸汽的火车开了过来。大盖帽紧紧掐住歹徒的脖子,砰又是一枪,大盖帽被子弹打在了肩上......火车只有几米远了,歹徒把满身是血的大盖帽掀了出去,列车头腾起的白雾唰地变红了......
"爸爸!",趴在桌子上睡着的阿祥惊醒了,坐直身子,看看台灯下被吃掉一半的豆沙饼和面前的高考练习题。阿祥又梦见爸爸了。他为爸爸而自豪,他是他的英雄。在很小的时候,阿祥就从萍那里知道了关于他爸爸的故事,记住了他勇敢无畏的父亲是怎样在阿祥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在一次追捕任务中被邪恶的歹徒打伤,崇高地牺牲了自己珍贵的生命。阿祥没有他爸爸的照片,没有他的衣服,没有他生前留下的书籍或日记。但是阿祥却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刚正男子汉有相当真切的印象,阿祥可以在心里描画出那个大盖帽的额头、鼻梁、和下巴,至于眼睛,那和阿祥一样,透着单纯和正直。阿祥希望自己能和爸爸一样强壮,也能有一身警服,也能有一把黑亮的手枪。
高考提前报志愿的时候,阿祥申请了中国公安大学,但是,体检结果并不出乎意料地拒绝了他。萍对那次没通过的体检倒不觉得失望,恰恰相反,她一块悬在心口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阿祥,咱不一定要当警察。",萍说着,往阿祥碗里夹了一筷头菜。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大盘韭菜炒鸡蛋。
"我看,学石油化工也不错,福利也......",萍还没说完就被阿祥打断了。
"我不学石油,我讨厌它,我恨它! 我恨这个地方!!",阿祥的嗓门儿变得很大,像是表达他充满愤怒的憎恶。
萍愣了,然后低下头。餐桌顶上的圆灯,用沉默的光晕包容着桌子两端不言不语低着头的母子,窗外,蟋蟀开始试探地叫了几声。萍哭了。
"妈......是我不好。",阿祥站起身,走到萍跟前,安慰她,"妈,别哭了。是我不好......"
萍搂住阿祥,禁不住又开始抽泣,说,"......是妈妈...... 是妈不好......。"
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拥抱在一起,几许愁苦悲伤,把冒着热气的饭菜都镇凉了。
"阿祥,咱好好吃饭。",萍擦掉眼泪,把阿祥朝桌那头推了一把,接着说了一句,"待会儿别忘了吃药。今天肚子又胀了没有?"
……
阿祥高考没有报石油学院。他考上了南开大学,学信息技术。他想,当不了擒拿坏蛋的警察,自己可以学一门本事,将来通过科技去制服和战胜歹徒。他报的第一志愿就被录取了。天津,意味着阿祥不能跟妈妈住在同一座城市,但是火车的路途并不遥远,消费也不算高,周末的时候阿祥还可以去塘沽看姥姥。
......
"林燕,你有没有经常梦到你爸?", 阿祥问旁边开始伸懒腰的林燕。
她长得真漂亮,阿祥时常想。她爸爸也一定是也很帅,还有一对儿结实的长腿。
"没有,从来没有。",林燕果断地回答,然后就是一阵儿沉默。
"哎--,郭祥,是你吧? 把人都熏傻了",林燕先是皱着眉头捂着鼻子,用胳膊肘顶了阿祥一下,然后咯咯地乐上了。
阿祥有些不好意思,但也觉得好笑,陪着林燕咯咯地笑,两个人你往我这儿呼扇一下,我往你那儿呼扇一下,然后开始哈哈大笑,又站起来追着彼此跑上了。
"别跑啊,我再给你来一个。",阿祥笑着跑着,追不上前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长腿儿林燕。
---- - posted on 03/23/2010
7. 三人帮
一个好汉三个帮。阿祥,林燕,这对儿死党在风花雪月的迷惑年华又纳入了一个新伙伴,两只肩并肩的面包片变成了一个圆鼓鼓的肉夹膜。
……
光线里肢体的摆动翻转和纠缠,透过门缝,一丝不漏地流入阿祥圆圆舒张的瞳孔,门板两侧,不一样的形态,不一样的呼吸,不一样的节奏,却是一样的心跳,一样的热度,一样的一发不可收......站在门外黑暗里的阿祥身子晃动了几下,光着的两脚蜷紧了,几滴手掌缝间没有挂住的刹那舒解如同惊鼓一样打在了阿祥的脚背上,顺着一根青筋淌落到石砖上,在弓起的脚趾下面散成空白之后的一滩似血非红的印迹。
夏夜的窗外,依着门,阿祥把背包里林燕的水壶悄悄地放在了墙根儿。
......
"怎么跟没醒似的,你昨天夜里睡得好不好?",林燕一边刷牙,一边问坐在手压井旁边发呆的郭祥。
"没怎么睡着。你呢?",阿祥问。
"嗯--,还行吧,不过周伟的呼噜打得是够响的,还说梦话。",林燕随便回了一句,然后把牙刷在水杯里咣里咣当地大声涮了几圈,叉开话题,说,"今天我们要上山了,你没问题吧? 我可不想到了半山腰还得跟周伟一起把你扛下来。"
阿祥笑了笑,把石砖缝里生长的一绺杂草拔了出来,来回抚了几下手压井的铁柱,想象着长腿的林燕和健壮的周伟,两人都没穿什么,架着一样也没穿什么的自己,行走在山间的林荫道上。
光着膀子的周伟伸了个大懒腰,松垮的牛仔短裤,铁扣子还耷拉着,套着没系带儿的登山鞋,在小屋门口懒洋洋地说,"野外的早晨睡觉多爽啊。",他走到林燕身后,胳膊挂住了她的腰,周伟那只搂着林燕的手,牵着阿祥的目光,在她微微起伏的小腹边缘滑动,翘起的拇指好像几次试探着要拨动林燕乳房的下沿。阿祥有些脸上发热,想站起身走开,可又因为某种不愿被发现的尴尬而困在了原处。他看见周伟冲着自己挤眉弄眼儿坏坏地笑,一下子更不好意思了,脑子里面热哄哄乱糟糟的。
长周末,周伟、林燕和阿祥一起到了北京郊区的十渡爬山。为此,周伟把他爸单位的车也给偷出来了,才拿了驾照没三个月的他总嚷嚷着要开车上高速,就不忘着要过过瘾,也特别想在林燕和阿祥面前显摆显摆,关键是因为林燕,周伟追在她屁股后面好久了,但一直没有突破底线,他这次就是想挑个可以风餐露宿的远一点儿的地方,可以和林燕有个零点一二一。周伟知道林燕和阿祥是很瓷的那种朋友,但他从来没把阿祥当作过威胁。他知道,阿祥绝对不会是自己的竞争对手,而且,周伟有种感觉,阿祥就跟他和林燕的小兄弟似的,没有儿女情长的瓜葛。反过来,林燕和阿祥又像是周伟在学业上的左右臂膀,考试如果不随机排座,监考又不严,林燕和阿祥就坐在周伟的两侧,给他提供‘枪林弹雨’下的人道主义援助。这三个好朋友,本来只有阿祥和林燕,后来周伟跟阿祥凑到了一起,实际就是为了接近漂亮的林燕,为了成功达到目的,周伟后来还很有针对性地贿赂了阿祥,花钱买了一个让他立马与周伟称兄道弟的阿祥神往了许久的大号排球。周伟人很聪明,一副游泳运动员的体格,心地善良而简单,就是比较懒。
......
"你们继续,我得歇会儿。",阿祥找了块儿大石头倚着。他的脸色有些发白,心跳变的快而乱。
"阿祥,你是不是不舒服? 喝口水。",林燕把水壶从包里取出来,递给了阿祥。
阿祥接过来,仰着脖子咕咚了一口,他偶然看见了水壶外壳上几道儿浅白色的手指印,也许是树杈间洒落的阳光,也或许是水壶里的乌梅茶,阿祥的脸上忽地一下现出了血色,直跑到耳根儿。
"来,师傅,与我一同上路。",周伟来了个古典的作揖,然后转过身两只胳膊一下子把瘦小的阿祥抬到了自己背上,三个人哈哈笑着,在缓缓的坡路上一起向山林深处走去......
......
"啊(啊)(噢)---",林燕的大声尖叫盖住了阿祥的惊呼和周伟沉沉的愕然的沮丧。他们的车在上高速之前剐蹭上了路边的岩石。三个人跳下车,看看车一侧象被风吹直了的马尾巴似的划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如同三只盐渍过的苦瓜。周伟骂了几嗓子,林燕和阿祥安慰了几句,然后三个人又回到了车里。烂漫晴朗嘻嘻哈哈的周末野外之旅一下子被周伟的粗心大意或经验不足紧紧地扎了个细尾巴,车上了高速好半天,三个人都不知该说什么,都没说什么,但都想了很多。
"我们找个修车铺,看他们能不能把漆补上?",阿祥先开的口。
"对呀,我也这么想的,我们去试试吧?",林燕跟着说。
"车是为我们受的伤,我们三个人一起凑钱把它修好,怎么样?",林燕紧接着又说。
"我同意。",阿祥说。
周伟手掌捶了捶方向盘的外圈,骂了声娘,没表示支持也没表示反对。
那天下午,他们回到了天津,周伟把车送到了学校附近的一家修车行。
"那么贵,干嘛要把整个车都全重新喷漆呀?",周伟和林燕、阿祥,三个人一肚子抱怨。
"怎么办?",周伟自言自语,"我爸提货回来如果发现了,他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林燕和阿祥站在那儿,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跟林燕都没有父亲,他们想象不出来一个父亲会气到什么份儿上而要去扒自己儿子的皮。
"总共多少钱?",阿祥问。
周伟做了个手势,没有吭声。
"两百?",林燕问着说。
周伟摇摇头。
"啊?!",她和阿祥几乎异口同声地表示着惊讶。
为朋友,当然要两肋插刀。林燕和阿祥把奖学金里的一部分填补了修车的费用。第二天去银行取钱的路上,阿祥却有种很内疚的感觉,他想起了妈妈。萍下个月就要过生日了,阿祥一直想给她买件新上衣。
......
"阿祥,妈给你做了个枕脖儿,电视上看到人用过,坐车睡觉用。",萍把柜子里的半个圈的棉枕头拿出来。
哈哈哈,阿祥弯着腰大笑起来,萍一脸的纳闷,上半边儿脸满是奇怪,下半边儿脸跟着阿祥一起乐。
"妈,你怎么缝了个马桶垫子啊。",阿祥笑的直捂肚子。
"去! 尽瞎说,硬座车厢多累啊,人又多,又没什么倚的靠的。",萍说,她走到阿祥跟前,摸了摸他的脸,换了语气,"在学校要照顾好自己,按时吃药。"
"妈,瞧你,我知道......妈......",阿祥伸手要去抹萍眼角的湿润,萍自己动作很快,用袖子把眼泪擦了,袖口的边儿已经烂了,让萍那件朴素的衣裳显得更加破旧。阿祥心里一阵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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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油画 1
"600元,您点一下。",银行柜台玻璃窗后面,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出纳把钱和存折从小槽递了出来,淡淡地笑了笑,眼睛又很灵活地眨了眨,好象是在说,"你看,我长得是不是真优美?",阿祥正要微笑一下表示 "谢谢。",却被旁边囫囵的一句把思路给打断和引开了。
"一...吗...之...大..关门? (你们几点关门?)",旁边窗口,一个老人抖抖嗦嗦,半边身子好像瘫了,口齿不清地问柜台里面的营业员,讲话很吃力,好像声音是从很深很深的井里爬出来,半中腰又掉下去几个字。他也得了中风? 阿祥心想。
......
坐在轮椅上的五十多岁的男人猛地咳嗽起来,头不由自主地颤动,"刚...谢..喝初?(刚下火车)?",他看着萍和阿祥,浑浊的声音,浑浊的眼神。
"阿祥,过来,叫姥姥,姥爷。",萍的母亲把有些怯懦的阿祥拉过来,弯下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然后搂着阿祥哭上了。
阿祥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仅仅见过两三回的短头发老太婆对自己这么有感情。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姥爷以前从来没有来内蒙看过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因为什么病要坐在一个有轮子的椅子上,脸还是歪的,口水淌了一下巴。
暑假的时候,萍带着阿祥回老家探亲。阿祥就要上小学四年级了。这是阿祥第一次离开内蒙,他心目中对塘沽已有的印象都来自萍的描述和他姥姥来内蒙看他们的时候所带的照片。阿祥和萍一样,对那次旅行都没有特别大的热情,他从萍那里听到的这个城市,好像总有笼罩着灰蒙蒙的颜色。
阿祥那次暑假结束不久,他歪嘴的姥爷就死了。阿祥和萍好像都没有怎么悲伤,虽然,萍几次握着阿祥一周岁的照片偷偷的哭都没有逃过儿子的眼睛,阿祥以为又是因为自己身体不够强壮而让妈妈伤心了。
......
阿祥从老人身边经过,他放慢了脚步,想去搀扶他一下,但又没有,他把钱和存折揣在了口袋里,有点儿不那么干脆地走出了银行,心里一种空荡荡的感觉。
......
"周伟,我这儿出600,车的事儿你也别发愁了。",阿祥把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沓人民币递给周伟。
"郭祥,你自己那儿还够用吗?", 林燕问阿祥,"你最需要营养了,再说,药费学校不是只报销90%吗?"
"你怎么把我想得那么惨,我这儿没问题。",阿祥笑着说。
"阿祥,还是算了,我的1500再加上燕子的300块,应该差不多。我再跟修车老板商量商量,兴许价钱还能再侃下来点儿。",周伟把钱递回给阿祥。
"你们怎么这样啊?! 我还没穷到被补助的份儿上呢。",阿祥把钱又塞回到周伟手里,转身就走了,天空一片阴霾,看样子要下雨了,阿祥的脸颊好象有些湿润。
那天晚上,阿祥睡觉前发现了自己枕头底下的东西,是一页折成一半的信纸,里面包着六百元钱。信纸上是周伟写的几句话,
"郭祥,咱是好兄弟,你不要生气。我和林燕都一致同意不能让你花钱。她说,这笔钱可以先记在帐上,等大学毕业了连利息一块儿算。呵呵。"
阿祥把钱和纸条放在了抽屉里,坐在那儿寻思了好半天。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情景,穿着西装的周伟,手牵着一身红旗袍的长腿林燕, 站在一个闪着红光的大喜字前面,阿祥挑着一只挂在细绳上的红苹果,去逗周伟和林燕,他俩就在自己面前使劲儿地亲嘴儿,林燕一会儿功夫就把周伟的嘴唇亲的又宽又厚又长。阿祥想着想着,呵呵地乐开了。
......
"......海的女儿......油画模特,需要腿部修长,......报酬一千元...",一幅以女孩背部为衬托的一尺见方的广告让林燕停了下来。
"哎,你说我能行吗?",林燕问旁边的同宿舍的女同学。
"别傻了,一看就是要特殊服务的广告。给一千块,恐怕是要摆那种造型。",女同学说。
"看着不象。不过,可能得裸体,要不就不叫海的女儿了。",林燕又多看了那个广告两眼,默默地读着上面画家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
"郭祥,我想跟你商量点儿事儿,程序设计实验课下了,你到六教自习室找我阿。",林燕在阿祥身后探出个脑袋,小声说。
"噢,知道了。",阿祥非常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两手在键盘上敲敲打打。
"几教?",林燕觉得阿祥根本没听见她说什么。
"六教自习室,找你。",阿祥眼睛还是没离开电脑屏幕。
林燕满意地拍拍阿祥的肩膀,又说,"不许带周伟来,阿。",然后转身走了。
......
"不好说,广告我是看了,没觉出什么不对劲儿,可是,这年头儿,骗子太多了。",阿祥说。
"所以我才让你跟我一起去吗。",林燕说。
"你干嘛非得瞒着周伟?",阿祥问。
"不行不行,他最死脑筋了,而且,他说.....",林燕犹豫了一下,没把要讲的话说完,然后象是自己一个人唠叨,"我打电话的时候,没听出那人是男是女,要是个女的,我就自己去了,要是个男的,我得有人陪着。"
"你脑筋也轴死了,你让我看你不穿衣服,周伟会怎么想?",阿祥说。
"啊呀,谁说让你在旁边看着了,我说让你陪我去。",林燕说得有些着急,嗓门儿高了一点儿,弄得她自己有些不好意思。然后轻轻地说,"我就想做海的女儿,多浪漫啊。"
阿祥觉察到林燕眼睛里的憧憬,他有些被感染地端详着她清秀的脸庞,想像着盘坐在礁石上的裸着的林燕,忘情地思念浪花里的恋人。
......
"你好,我叫陈飞。",一个比较瘦的平头迎了上来,看着很利落,很秀气。
"你好,陈先生,我叫林燕,这是我同学,郭祥,他陪我来的。",林燕说,他对这个平头印象还挺好,但因为对方是个男的,难免还是有些顾虑。
"我不是先生,不过也无所谓。",平头爽快地来了一句。
"啊?!",林燕和阿祥都没有出声,两个人半张着嘴看了彼此一下,然后就交换了眼色,各自心领神会,保持镇定。
"你到更衣室里把衣服换下来吧,我们看看形体感觉。",平头女士如同惯例地说。
"噢。",林燕回答。然后她朝阿祥撇撇嘴做了个手势,让阿祥出去待着。
阿祥立刻明白了林燕的意思,"那我在外边等你。",他退了出去,有些害羞地看了看那个平头女画家,快速扫视了一下屋子墙上的作品,一种很大胆很张扬很浓郁的人体表现,阿祥觉得新鲜也非常刺激。
他在走廊里等着,一种好奇心让阿祥觉得心里痒痒,他特别想看看屋子里面的林燕。其实,野外的那天夜里,他是看到过的,但,也许是因为头一次近距离地接触人体绘画,阿祥觉得,漂亮苗条的林燕仿佛就站在自己面前,看着他,然后一件一件脱去身上的每一层......还有,那个平头的女人,她会不会? 阿祥开始胡思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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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油画 2
"哎,郭祥,过来一下。",林燕把脑袋从油画间里探出来,小声朝正狂想得出神的阿祥叫了一声。
阿祥扭过头,看见长腿林燕把自己裹在一个大布袍子里,忍不住乐开了,他觉得画室门口的林燕象一只被扒光了毛的孔雀,羞得藏在了一块儿破布里。
"笑什么笑,你过来。",林燕又小声叫了一句,很着急的样子,催着阿祥,"你快点儿。"
阿祥走过去,林燕把布袍子裹紧了,跟阿祥嘀咕,"你到楼下超市帮我买......"。
"啊? ......我没买过,再说,哪有男的买那个的。",阿祥一脸的难为情。
"哎呀,我求求你了,我......没人认得你,我求你了。",林燕苦着脸怒着嘴。阿祥没有料到女人原来会这么狼狈,也没想到林燕会提这么个要求,他觉得很别扭。站在那儿红着脸咬着嘴唇儿。
"你问她有没有? 她不是个女的吗?",阿祥暗示林燕去问那个平头画家陈女士。
"哎呀,她没有,我回头跟你说。",林燕象是说悄悄话一样的回答,然后又是一次重复的央求,"帮帮忙,别见死不救,晚饭我请客。"
"买什么样的?",阿祥妥协了,他还是红着脸,问了问林燕有关要买东西的特殊要求,觉得浑身不自在。
......
阿祥轻轻敲了敲画室的门,没人回应,他把门推开一点,没有听见动静,就走了进去。一张大桌子上,摆着凌乱的油彩,几团挂着彩色斑点的抹布,还有几把刷子,如果不是因为墙上挂的那几幅画,阿祥不会以为这间屋子是创作艺术的地方。人哪去了呢? 阿祥有些纳闷,他把林燕要的东西放在了桌脚的书包里,然后好奇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这时候的阿祥,没有了先前刚看到墙上人体绘画时所感到的刺激,他觉得画布上的人好像都沉浸在浓重的悲哀里,一种他说不清楚但似乎很熟悉的情绪。他四处环顾,发现了书橱后面的地上靠墙放着一幅被挡住大半象被藏起来似的油画,阿祥走过去,抬了抬满是灰尘的画框,把它拉出来了一点儿。他有些被看到的东西所打动,把那幅画又拉出来一些。
......
"妈妈,你猜我在哪儿?",穿着小海军衫的阿祥喊了一句,又马上蹲下,小野兔儿一样地躲在高高的草丛里。他蹲了一会儿,觉得好像妈妈没有在找自己,他站了起来,看见萍还是静静地坐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小阿祥跑了过去。
"妈妈,你来找我吧?",阿祥走到萍身边,拽了拽她的衣袖。
萍扭头看着阿祥,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没有说话。
"妈妈,你怎么哭了?",阿祥的小脸收缩成一卷忧虑和疑问。
"妈没哭,是风。",萍抽了一下鼻子,对阿祥说,笑了一下。把阿祥搂到了怀里。
"妈妈,我想让你来找我。",阿祥又说。
"好,你先躲起来,我数十下。",萍说着,在阿祥的大脑门上亲了一下。阿祥高兴地哧溜一下从萍的怀里滑出来,向萍身后的草场跑去,一边儿跑一边儿大声数着数。
......
"妈妈......妈妈? ......",阿祥在草丛里蹲累了,好像没有听到一点儿动静,他站直了身子,东张张,西望望,没有看见萍。小家伙有些心里发慌,开始又伸脖子又踮脚尖儿地寻找萍的身影,可是,草场四周除了他以外好像谁都没有,一只不知藏在哪棵树上栖息的乌鸦呱地叫了一声,阿祥打了个哆嗦。
"妈妈......妈妈----",阿祥看不见萍,找不到她,吓得哭了。
"阿祥! 阿祥。",本来也躲着的萍一下子从草丛里站了起来,跑向咧嘴直哭的阿祥。
"妈妈在,不哭,妈妈在。",萍抱着阿祥,安慰他。
"妈妈不要我了......妈妈不......妈妈......",阿祥越哭越伤心。
萍跪在草地上,紧紧搂着阿祥,不停地哄着他。
......
萍拉着阿祥的小手,向草场边上停着的二八自行车走去。阿祥一步不落地跟在后面,牢牢抓着妈妈的大手,生怕自己被丢下或者妈妈跑掉。两个人影,一大一小,象一个正在融合或正在分裂的细胞,恍惚在初秋季节的内蒙草原。
......
阿祥俯下身子,手指轻轻抚摸画布上两个朦胧出现或要消失的一大一小浮现在交错黄绿之上的身形。他用手擦了擦其中较高的那一部分,不是灰尘,但颜色暗淡得就象要糊涂在背景里,为什么要让矮小的一个突显得那么孤独呢,阿祥有些失落,把那幅画推了回去,犹豫了一下,又把它拉出来看了看,再又推了回去,抬起头,看见了书橱侧面连着墙的蜘蛛网,上面好像挂着他的神情。
阿祥站直身子,走到大画桌附近,拣起一只画笔,比划了两下,突然下面有种兴奋的感觉。他把笔撂下,从画室走了出去。正好在走廊里看见了依然裹在大布袍子里的林燕还有她身边那位平头姓陈的女画家。
"进去坐吧。",平头陈女士爽朗地对阿祥说。
"噢。谢谢,不了,我在外面等着就行。",阿祥回答得有些毕恭毕敬,他也暗自庆幸刚才已经无拘无束地把画室好好转了一圈,也觉得好笑屋子里那张唯一的椅子已经被一幅光屁股男人的竖立画像给占上了。
"我们刚才到楼顶上去了。",林燕经过阿祥身边的时候道歉似地说。
"我放包里了。",阿祥拉着半开的画室木门说。
林燕应了一声,弯腰去够桌脚的书包。阿祥看见背对着自己的林燕裹在布袍子里正翘着的圆圆的臀部,咽了口吐沫。林燕好像觉出一双不同性别的眼睛在背后不是很恰当地盯着自己,扭过头瞪了一眼,阿祥不在那儿,门正要关上,慢慢地撞进了木框,把走廊里的光线轻轻掐断了。
......
"明天要在楼顶上画一天,你不用陪我来了。",林燕说,和阿祥在人行道上推着自行车。
"哎,我们说好了,不许告诉周伟。",林燕又来了一句。
"那明天晚上的饭也你请了。",阿祥开玩笑地说。林燕拧了他胳膊一下,阿祥啊哟地叫了一声。两个人又呵呵地乐上了。
"哎,那个姓陈的会不会画完了以后爱上你。",阿祥开始胡乱开玩笑。他想如果自己画了不穿衣服的林燕,很可能会把她爱得彻头彻尾。
"说什么呀你?! 你们男生是不是满脑子都这种东西?",林燕被阿祥逗得难为情起来,她补了一句,"人家是很敬业的,是真正的艺术家,她说,这幅海的女儿是应邀创作的,也是她很喜欢的主题。"
阿祥侧着脑袋看着说得兴致勃勃的林燕,觉得她更美了,即便不是裸身盘坐在浪花亲吻的礁石上。
----- - posted on 03/23/2010
10. 红 .草绿 . 桔黄
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两个好朋友,推着自行车,在十字路口停下来,默默地看着红绿灯的闪烁。
......
"你喜欢红灯还是绿灯?",阿祥问身边的马尾辫。
"当然是绿灯了。",唐乐乐说。她的嗓音总是象寂静山林里涌出的清泉,悦耳叮咚。
"我喜欢红灯。",阿祥说,他看了一眼有些不解的唐乐乐,继续说,"就象体育课的长跑测验,我就特别希望跑道顶上挂着红灯,人一到跟前,灯就亮了。"
唐乐乐哈哈地笑起来,声音就象丰收季节麦场上的铃铛。
"原来你是想偷懒啊,那我也喜欢红灯。每天数学老师一开始讲方程式,后排就亮红灯,一直亮到下课。",唐乐乐附和着,有点儿兴高采烈,眼睛里充满了希望,就跟一切要真的发生一样。
两个人都乐着,忘了注意眼前交通灯的变化。一声马路指挥志愿者响亮的哨声,提醒着他们赶紧过人行横道。
"哎,郭祥,你昨天电视上看梅艳芳演唱会了吗?",唐乐乐问。
"我不是跟你讲了嘛,我家电视坏了。",阿祥回答,不是特别高兴。
"噢,我忘了......嗯......郭祥,你晚上到我家做作业吧,我们一起做数学,还能看会儿电视。",唐乐乐说,看着身边和自己穿一个颜色校服差不多高矮的阿祥,等着他答应说好。
......
"叔叔阿姨好。",阿祥背着书包进了唐乐乐的家。他很喜欢唐乐乐,但不是很愿意到她的住处,每次去,心里总会觉出一种很大的反差,让他年少的心里多了一份灰白的忧郁。
"好。好。呐,把拖鞋换上吧。",纹着细眉毛的将近三十七八的女人笑呵呵地说。
阿祥把书包放在地上,挡住了自己脱鞋子的脚,在鞋架子上挑了一双不开口的布拖鞋。
"那双太小,塑料的大。",女人关心地说。
"妈--,你可真能管闲事儿,回你们自己屋,阿。",唐乐乐插了一句,伸出两只手把女人和她身后一脸微笑的男人往客厅那头推,使着劲儿,皱着眉头,拧着鼻子。阿祥最喜欢看唐乐乐的这种模样了。
......
"给,我们一人一个,我爸我妈昨天包的。",唐乐乐给郭祥亮出一个装着两只大粽子的铁盘。几道儿棉绳缠着一团香腻饱满的喜悦,表面还很湿润,冒着的热气,朦胧了那层叶子的草绿。
......
"阿祥,你看见那捆粽叶儿没有",萍站在方凳上,抻着脖子在厨柜上面扒来扒去。
"你上回晾干放阳台上了吧。",阿祥在写字台前面,停下手中的作业,歪着脖子朝厨房喊了一声。
"我找了,阳台上没有啊。不会是冬天混到白菜堆儿里,当烂叶子给扔了吧?",萍又来了一句,也好像是自己问自己。
"妈,别找了,粽子太黏,医生跟我讲少吃不好消化的。",阿祥又在厨房外面喊了一嗓子。
"端午节了,一个两个不要紧,又不是天天吃,妈不用那么多江米。不好消化,你每回还不是把肚子撑圆了照样没事儿。",萍说着,继续在那儿折腾。
"哪儿去了呢?",萍一个人叨咕。
"妈,别人家都买新鲜粽叶子,我们怎么老用包过的呀。",阿祥走到厨房跟前,看着东翻西找的萍,觉得妈妈找得太麻烦,随便说了一句。
"包过的怎么啦,就咱俩吃。你姥姥好多年了都那么弄。",萍回了一句,站直了腰,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妈,别找了,今年我们做八宝饭吧,可省工夫了。",阿祥劝了劝萍,看着背对着自己的妈妈逆着光的头发里蓬松着几根儿雪亮,有些扎自己的眼睛。
......
"这会儿不饿,我把它带回家吃。",阿祥说。
"那我等会儿再给你拿个咸肉馅儿的。",唐乐乐甜甜的嗓音一落,阿祥就禁不住口水咽了一大口。
两个人做着作业,偶尔嘻嘻哈哈几下,时不时地互相做个鬼脸,装个猪八戒什么的。台灯下面活跃着两张十二三岁的干干静静的面容。
窗外,夜色刚刚覆盖余留的喧闹,淡淡的云焰在越发深蓝的空中把几颗稀疏的星提前点亮了。
......
"妈,我回来了。",阿祥回到了他温暖也拥挤的家。几年前,他和萍从那栋苏维埃风格的大板楼搬到了这个有独立上下水的单元房。虽然只是一室一厅,但对于要求不高的娘儿俩,这已经很不错了,而且,阿祥也不用老跑到外面上厕所了。
他拉亮了灯,把装着两个大粽子的塑料袋放在了饭桌上,端起缸子喝了口水。
"妈?",阿祥听见了背后的响动,问了一声,放下水缸。没有回应,他转过身,看见卧室的门被关上了,里面悉悉索索的,门底下和地面相接的那条大缝漏着卧室里也才忽然出现的明亮。
"妈?!",阿祥有些奇怪,他走到卧室门跟前,提高嗓门儿问。
"哎。",萍阿地答了一声,但回应里面带着不知所措的颤音。
阿祥眉头锁了起来,他觉得不对,但又明白自己不应该去推那扇门。
"那我......背心儿......",阿祥听见卧室里面似乎一个男人慌里慌张不敢出声但又没藏住的忙乱。
一种铅注了一样的沉重,拽落了阿祥那个年龄本来浮动的心绪。他心里猛地掀起一种莫名的羞怒,阿祥冲到了客厅饭桌旁,拉开门跑出去了。
那天夜里,阿祥在工人文化俱乐部后面的黑暗里躲了好久。他不爱哭也经常告诉自己要坚强,但那天晚上,他流了很多眼泪,阿祥觉得自己象是突然之间变成了孤儿,也好象感到妈妈不想要他了。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地上,靠着墙,分不清是委屈是害怕是愤怒还是失望,阿祥把自己哭得几乎迷迷糊糊的,又开始想起俊武的戴大盖帽的没见过的爸爸,想起高大健壮的爸爸和萍,两个人面带甜蜜地一起坐在厨房紧挨着的两个小方凳上,往新鲜的绿油油的粽叶子里添红枣和江米,阿祥开始想回家了,他不那么怪妈妈了。
他正要起身,看见墙那头儿绕过来两个人影,阿祥吓得没敢动。也许是因为他身材瘦小的缘故,那两个人没注意到也根本没看见阿祥,他们径直走进了离墙几米远的树丛,阿祥接着听见几句分辨不出说什么的两个男人的低声对话,然后是一阵儿奇怪的动静。阿祥有些好奇但更主要的是害怕,他起了一身的冷疙瘩,向墙尽头的土路蹑手蹑脚地移过去,却不小心踩到了一个什么东西,啪地响了一声。
"有人!",一个男人紧张地压低声音叫了出来,阿祥吓得撒腿奔向前面的土路,身后却混乱着辟里啪啦深一脚浅一脚的快速脚步,两个大人超过阿祥跑在了前头,也差点儿把他撞倒,但没有一个人回头,也好象根本顾不上他。阿祥傻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前面两个男人忙不择路地朝着不同方向很快分散在了林带边缘桔黄灯光点缀的街道上。慌乱中,阿祥好象认出了其中一个人,至少,那个身影在阿祥的印象里特别的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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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十二岁的梦 二十岁的风铃
在阿祥还未成年的日子里,在他年少的心目中,萍为他搭起的小小屋檐下,不大会有外面世界那些他不懂也无法领会的惊恐与木然,虽然,萍很多时候并不能完全给予阿祥一个弱小孩子希望得到的保护,虽然,那个俊武的大盖儿帽从来只是出现在阿祥的梦境和幻想里。
......
"阿祥?",萍急切地喊了一句,她终于把儿子给等回来了,这个也才刚刚三十的孤零零的女人,站在楼梯道上,两只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妈。",阿祥小声回答,迎过去拉着萍的手,低着头,好象觉得一整晚上是妈妈承受了所有的委屈。
萍开始哗哗地流泪。
......
"妈,咱们回家吧。",阿祥说着,轻轻拽了一下萍的胳膊。
......
"阿祥,妈不好。",萍责备着自己,她搂着洗漱完了坐在板床边上准备休息的阿祥,淌落在儿子肩头的那几滴沉默,饱和了愧疚的苦和悲哀的咸。
"妈,我以后不往外跑了。",阿祥仿佛是在给萍认错更象是在安慰她,也自以为很成熟和什么都了解地推测,如果总能够多陪陪妈妈,那她就不会孤单,当天晚上卧室里的事情也就不可能发生。
"妈,我晚上做完作业和你一起糊鞋垫儿。",阿祥正在变音的声带振动着要长大的稚嫩。懂事的他从小就很心疼妈妈,不愿意让她一个人辛苦。
"嗯。",萍轻声回答,坐在那里,环抱着阿祥的手臂牵动他和自己一起轻轻地左右晃动,仿佛在跟随着比钟摆节奏还缓慢一些的静静的摇篮曲。
......
第二天是星期三,阿祥早自习的时候有点儿困,有点儿走神儿......
1992年初夏,端午节前星期二昏昏沉沉没有早起的那夜睡眠,是阿祥难以忘记也似乎值得纪念的,倒不是因为头天晚上家里出现的波折,当然,后者也让他感觉印象深刻。一觉醒来,带点儿恐惧带点儿疑惑带点儿兴奋,阿祥从儿童变成了少年。他不能完整回忆夜里梦中的所有过程,但有些部分却记得很清楚---在波动变形和有些扭曲的课堂里,唐乐乐的马尾辫散开来,象幕布一样遮住了语文课的讲台,漆黑一片......教室的桌子上有班主任张建老师的背影,他跨过一排又一排的座位向后奔跑,却好象总也到达不了教室的最后面......不知怎么回事儿,班主任的背影重叠着又分出了一个人,接着再分出一个,七八个背影和张建老师一样争先恐后地踩跨着桌面......唐乐乐出现在教室后排,站在那里,举着一盏大灯,桔黄色的光,一闪一闪的,每闪一下,桌面上就少了一个人,可是,张建老师的背影却还是不断地钻出新的大人......唐乐乐手里的灯重复地不停地在闪......最后,张建老师和分出来的那些人影都不见了,阿祥发现自己也站在教室的桌面上,看到唐乐乐站在前方,正对着自己,面无表情,高高地举着那盏灯......桔黄色的光继续在闪,越来越刺眼......
......
眩目的光线消失成了一根细小的微微发亮的金属丝,然后就一团黑色什么也看不见了。一把手电筒从阿祥头部上方移开。
"郭祥? 郭祥?",林燕使劲儿地晃动着阿祥的肩膀。
阿祥慢慢睁开眼睛,看见了昏暗中注视着自己的满是着急和紧张的林燕的面容,她旁边还站着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陌生男子。明白了自己是躺着但不知发生了什么又是在哪里,阿祥的手在两侧抓了抓,一把软软的有些潮湿的草,他想坐起来,可是全身无力四肢酸软。
"郭祥,你吓死我了!",林燕带着哭腔儿说,眼神里全是没来得及消散的恐慌和六神无主的担忧,"郭祥? 你要不要去医院? 喂! 郭祥? 我是林燕......郭祥?...... 你躺这儿,我去拦辆出租。"
"林燕? 不用......",郭祥微弱的声音没有叫住已经站起来转身跑向马路的长腿儿林燕。
"你是低血糖。我有个表弟和你一样。",那个穿保安制服的陌生男子看着阿祥说,象是在念豫剧里的台词,手里悠悠着一只电筒样的东西。
阿祥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为什么自己躺在地上了。算是老毛病,癫痫,虽然不属于那种抽搐痉挛的类型,但能够在没有明显预知和警告的情况下,把他拉进无意识的空白和短暂的昏厥。
......
那天傍晚,天刚刚黑的时候,阿祥和林燕在离开油画室返回学校的路上,两个人东诌西扯聊得起劲儿,也根本没有什么反常的迹象,林燕正滔滔不绝地说着她对张国荣复出的看法,阿祥就突然瘫倒在人行道上了。还好,他摔倒的时候只是胳膊腿儿刮破了点儿皮,没有磕着脑袋。阿祥和林燕没有坐出租车去医院,他俩儿在草地上坐着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就回学校宿舍了。
阿祥的癫痫是天生的还是后来有的,他并不清楚,但等到真正出现明显症状和几次昏倒,他已经上高中了,刚开始还以为是心脏病,结果没查出任何问题,后来去了呼和浩特的军区医院专家门诊,才发现得了个俗称羊角疯的病,那对萍来说,当然是很重的打击,阿祥本来从小身体就不太好,这下就象是雪上加霜。诊断出来的时候,阿祥自己倒不是特别在乎,因为医生说他得的癫痫是可以控制的,而且并不严重,另外,他还可以把这个病当作借口逃掉暑假操场的军训。
"妈,没事儿的,我得的是癫痫,头上长不出羊角,如果长出来了,我们把它锯掉就行了。",阿祥总那么安慰妈妈。但是,他到底是不是真觉得无所谓,只有他自己知道了,而且,阿祥特别希望工作以后可以照顾妈妈,不再让妈妈反过来为自己操劳。高考之前,阿祥在所有表格的"身体状况"一栏全写的"优",他想上大学,想去寻找爸爸的影子。
进了南开以后,班里也只有几个知心的朋友知道阿祥的身体状况,林燕是其中唯一的女生。除了针对消化道问题的治疗,很固执地,阿祥从来不去开不去服用任何管癫痫的药。他很庆幸自己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昏过去的经历,但那天从油画室回来,阿祥觉得心里开始有点儿害怕了。当天夜里,宿舍的卧谈会上,阿祥没怎么说话,他翻来复去睡不着,几乎到半夜的时候才合眼。他梦见了宿舍的阳台上,长腿儿林燕全身赤裸地倚在门边,手里提着一个风铃呵呵地笑,挂在细绳上的一根根互相碰撞的空管儿,变成了一个个悬挂的棺材,每打开一个,看见的都是阿祥自己苍白的脸,他一把打落了林燕手里的风铃,可它还没掉在地上就变成了几只扇着翅膀的黑鸟,呼啦啦地飞跑了,黑暗中,林燕还在那儿呵呵地笑,她的背后隐隐约约地走出一个也是裸体的人,好象是周伟,也好象是平头的画家,又从身后抱住了林燕,亲吻着她的脖颈,上下抚摸着......阿祥半夜醒来,去水房冲了个冷水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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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油画 3
带着金晕的夏日晚光点燃了林燕秀发和肌肤的颜色。楼顶的天台,没有海的波澜,只有城市低空淡淡的烟云。她微微偏侧的脸庞湮入了将要埋没桔红落日的暖雾,不带一缕丝线,没有一寸遮拦,海的女儿,孤的落燕,画布上,情景中......
虽然在学校和画室之间没有了阿祥的一路陪伴,林燕并不怎么担心害怕,毕竟,那个平头儿是个专业的画家,而且,还是个女人。在那段美好的天气里,只要没课,长腿儿林燕就很是欣然轻松地去姓陈的画家那儿当她的模特,至于周伟,一直以为,他追到手的戈壁美人儿那些日子特别爱去挨着的天津大学看新疆老乡。而且,不得不承认的是,他老觉得,有时候,夏天的课外篮球运动加上汗野的兄弟跟自习室里林燕的香素温柔比起来,前者更重要更不愿错过。这个不爱多猜不爱多问高高帅帅的大男孩儿,万万不会意想到,他那个连泳都不太会游的陆地飞鸟,会成为海的女儿,也绝对没有料到,象林燕这么纯净有些矜持的姑娘,会不穿衣服毫无顾忌地让另外一个人来画自己,虽然那个别人也是个女人。当然,让他后来最最震惊的都还远远不止这些......
那幅命名为<<浪•色•灭>>的油画很成功,很大的一幅,裸露的人体占了整个内容的相当比例,然而,林燕充当模特的那好几天却只是所有创作时间的一小部分。画室里和天台上,陈女士跟林燕交流过很多次画的主题与感觉,但林燕却未能真正懂得陈女士几近纷乱十分零碎的自我表达。最终作品完成的时候,林燕去看了,当这个没有太多思想准备也仍然幼稚简单的大学女生站在那幅油画前面的时候,她第一眼感应到的是非同一般的意外以及视觉和心理上的猛然冲击,那份立刻感受到的影响力毫不在意地吞噬了林燕当初要去作模特时的憧憬,也浇灭了她在油画完成之前充满好奇的喜悦。因为失望,林燕不是很喜欢那幅作品,她倒不是觉得自己被画得太暴露或不象真人,恰恰相反,那幅画中栩栩如生的形象正是林燕的副本,但是,作品里阴郁灰色的意识暴露跟她所期望的童话色彩相差很遥远,让她原先‘海的女儿’的幻想完全破灭了。尤其让她感觉不舒服的是,画里好象鲜然有几分她并不陌生却一直想摆脱的情绪,那是她一直藏在内心深处的碎片,源于数年前高中时候一份有关青春期活跃思想的家庭作业......
......
"林燕,放学后来我办公室一下。",政治老师罗志文把作业本放在了林燕的课桌上,严厉地看了一眼这个不清楚自己犯了什么错的高个子女生。
......
"罗老师?......",敲门没有回应,林燕推了一下,二楼办公室的门是开的,她探着头问了一声,里面是空的,于是就站在走廊里等着......教学楼里都没有人了,还是没有见到罗老师的影子,四周开始安静得让她害怕,林燕不敢一个人待在那儿了,噔噔噔地顺着楼梯往下跑。"啊---",她吓得尖叫了一声,在楼梯的拐角处,林燕和罗志文老师撞了个满怀。
"你没事吧?......",罗老师双臂搂着她,轻声地问。
......
冬天的尾巴,天黑得还早,二楼办公室的灯亮着,夜色中的路人感叹着呕心沥血的辛苦。
罗志文老师的桌子上,摆着一只香蕉,几颗糖炒栗子......
......
那年,林燕被推荐给教育局荣获了市优秀三好生的称号,还被选出来参加了克拉玛依全市高中思想品德演讲比赛,春天的时候又作为学生代表被罗志文老师带着到乌鲁木齐市实验中学进行了参观,还一起去逛了红山公园......
......
以裸身林燕为主的那幅油画,表现的是海的女儿,但又不是。一道渗着鲜血的对角线把大长方框里浮动的凝固割裂成了两个空间,看着象是两半无法对称的世界。坐在礁石上的林燕形态仿若海中浮现的美女,但更象荒绝末日之前的祭品,那些长着海鸥翅膀云中飞跃的眼睛,还有浪花变成的尖利牙齿,彻底打消了关于‘海的女儿’烂漫的期盼......画的另外一半,长方形的右上部分,迷乱的色彩中,有另一个少女,依然是林燕的模样,她躺坐着的正面,身后似乎在汹涌红色的泛着泡沫的波浪,她斜张开双膝,腹部以下两腿之间赫然一丛世纪高楼和突兀屹立的一尊顶着人头像的纪念碑,她如华美丽的双乳和腰身爬满了举着旗帜的虾蟹和虫蝎,少女清澈的瞳孔里,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儿,举着望远镜朝里看......
......
"郭祥,你实验课下了来六教找我一趟。",林燕弓下腰在阿祥耳边说。还是程序实验课,阿祥还是那么一门心思全都投入在了键盘和屏幕上。这一回,林燕没有去试图确认阿祥是不是听见和记住了她刚才说的,话音一落转身就走了。
阿祥觉得不对,停下手头儿的活,追了出去......
走廊尽头的露天梯架上,铅色的云布托衬着一高一矮一女一男两个死党。
"又怎么了? 还没画够?",阿祥开着玩笑问别过脸的林燕。
阿祥看她没有回答,绕过去走到她面前,吃了一惊,"怎么了?",阿祥问,他看见林燕在流眼泪......
阿祥连问了好几遍,也没搞明白到底是怎么了,他脑子里联想过好多可能性,林燕和周伟闹别扭了? 她家里出事儿了? 难道,难道陈女士画中成情禁不住对林燕进行了什么动作? 不象啊,陈女士看着是个很好很堂亮的人,林燕自己也跟他那么说过。那,到底怎么了呢? 林燕没有回答,没有真正开口,她哭了一会儿,又沉默了一阵儿,最后要阿祥和她一起去画室跟陈女士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把钱退给她,让她不要把那件作品送出去。当然,阿祥还没见到过林燕说的油画,也根本不知道到底画得怎样,画的什么。
阿祥之后心情特别不好。程序实验课下了,他在宿舍床上躺了好半天,连食堂的晚饭时间都错过去了。好朋友伤心,他当然也不好受,但让阿祥更苦恼的是自己一头雾水,不明白到底为什么活蹦乱跳的林燕下午却变成了那样一个林黛玉。阿祥隐约感到,当天下午,戈壁绿洲飞来的亲爱的长腿儿燕子有点儿象自己的母亲,阿祥上高中以后,越来越想知道也越来越不明白妈妈时常一个人静静地流泪到底是因为什么......
----- - posted on 03/23/2010
13. 黑板上的流氓画
从学校去陈女士的工作间,骑自行车也不过十几分钟,林燕说她想坐公共车,阿祥就依从了她。路上交通比较拥堵,走走停停,用了半个多小时才赶到陈画家所在的那栋楼。阿祥本来坐公交就容易晕车,里面空气又比较闷,再加上林妹妹的不言不语,那段不算远的运行曲线变得相当难熬。两个人都省了交谈,都面带愁容,都各自想各自的心事。路边的海河,象一带流动的水泥,灰得那么重,似乎要陷落整个城市......
......
几乎静止的被乌云镜像全然涂抹的水面,沉寂了两个好伙伴心窝里的麻线一团。
阿祥和陆小海,两个刚摘了红领巾没几年的小哥俩儿,坐在郊外的水坝边,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你告诉你爸了吗?",阿祥问,这是陆晓海不愿思考的问题,但静默的四周似乎毫无选择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没有。",陆晓海很干脆地说,声音里却添着几许茫然,接着是一句不很平淡也带着叹息的半份倾诉半份牢骚,"我要是给我爸说了,他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可张老师不是说了要叫你爸去学校见他吗?",阿祥扭过头问陆晓海,脸上也写着忧虑和茫然。
"嗯。",陆晓海几乎没有声响地回应,然后两个人就又看着前方不怎么说话了。
......
"陆晓海?! 你这就是流氓,你知道吗你?",张建老师站在讲台上,面对着全班同学,眼睛盯着坐在第二排把头深深埋在胸前的陆晓海。其他的那四十多双无邪的目光都随着张建老师的声音集中在了陆晓海的身上。那些目光里,有着不同的眼神,但每听到张老师嘴里蹦出一句更换的责骂,那些神态就会统一地如同跟随指令似地发生一轮刷新与变化。
"你不知羞耻吗你?! 简直就是不要脸!",张建老师说得很激动,他捶了捶黑板,大声喊了一句,"陆晓海? 你给我站起来!"
嘎吱吱,陆晓海从拥挤的夹得很紧的座位站了起来,头还是垂在胸前,指甲抠着木桌面的底部边缘。
"你说,你是不是不要脸?!",张建老师近乎咆哮,又狠狠地拍了两下讲桌,偏分头也乱了,几绺散开的头发搭在了眼镜框上,让他看着更严厉了。前排的学生都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不敢抬头看张老师铁青的脸。陆晓海站在那儿,下巴抵着胸骨,头低得不能再低了,后脑勺和天花板几乎平行,小木头人儿似地一动不动,对张老师的大声喊叫,他好象也只剩下机械的反应了。
黑板上,是一幅彩色粉笔画的有些歪扭的图,是两个大人,准确地说,是两个手牵手的大人,其中一个还穿着裙子,戴着眼镜,鼻子上有一个很大很夸张带着三根细线的圆点儿,一下就让人联想到了张建老师脸上那颗标志性的黑里透红还长着毛的痦子。图中的另一个人,倒没什么特点,平平常常的,西瓜脸,冬瓜身子,法式面包的胳膊腿儿,还有锯齿状的手和脚,典型的粗旷男同学笔下成年人的样子。图的下面,还写了一行字---张老师爱茅房。同学们不明白画底下写的是什么意思,但都觉得很娱乐,当然,班会课上,没有一个人敢笑。
陆晓海课间操的时候偷偷溜回了教室,在黑板上匆忙而得意地画下了那幅图。原来,两天以前,张建老师罚了这个捣蛋鬼将"不守课堂纪律是恶劣的行为"十二个字在作业本上连抄200遍,抄完了还必须家长签字,结果,陆晓海因此被他爸揪着耳朵抽着屁股来了一顿猛揍。陆晓海确实是个调皮的男同学,但在黑板上公然涂鸦,他还是头一回那么干,他当然没想到自己会被发现,也根本没寻思过被发现了会有什么后果。
至于为什么陆晓海要‘让’张建老师穿上裙子,为什么要在那幅图底下写上个"张老师爱茅房"的陈述,那是阿祥说给陆晓海的‘秘密’,他们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地发过誓,绝对不准说出去。没想到,虽然没有说出去,陆晓海把它变了个样子给画黑板上了。班里同学聚在讲台上指着黑板嘻嘻哈哈的时候,阿祥拧着眉头瞪着陆晓海,知道他闯祸了。大班长和副班长两个人抢着跑到了语文教学组办公室,在第一时间里,满怀愤恨地出现在张建老师的面前,一人一句相互补充地把紧急情况报告给了班主任。经过简短迅速的调查和质问,这场闹剧终于"水落石出",课间操之后的音乐课调换成了班会课,对事实供认不讳的陆晓海被吐沫星儿四溅的张建老师拎起来"扒了皮",但他始终没有出卖阿祥,也根本没有胆量给张建老师解释那幅图的意思是什么,张建老师也没有去问他。
陆晓海的爸爸是名个体户,卖羊肉的,没有太多文化,脾气也不太好,他妈妈有脊髓炎一直在家吃劳保。陆晓海和阿祥成为好朋友,除了两个人座位挨得近,家里都比较穷,都爱赢烟盒纸,爱搜集子弹壳以外,就没什么了。
因为黑板上的‘流氓画’,陆晓海付出了的挺大的代价,不止是那天班会课上连张建老师后来都找不到词儿的咬牙切齿的呵斥,也不仅是几天后他痛遭的那顿连爸爸鞋都打飞了的皮肉之苦。从那次黑板画事件起,陆晓海就成了张建老师的眼中钉,老是在课堂里被这么训过来那么骂过去,久而久之他就成了班里的各种坏典型,检查写过一大堆,罚站也被多次升级到了教室门外。有时候,连别的同学接近陆晓海,老师们都会给出很难看的脸色。至于阿祥,班里重新调了座位以后,他被分到了别的组,和陆晓海不再挨着,两人也不那么亲近了,而且,阿祥后来也慢慢地跟邻座的何军成了好搭档,也还是经常和唐乐乐一起上下学......
从前的小哥俩儿,他们再次一同坐在郊外水坝边儿上的时候,中考已经结束了,陆晓海约阿祥出来,要跟他道别,他说自己上高中也是白费功夫,要去做生意了。那天下午,两个人都有些失落地看着静静的水面,默默地待了很久,之前之后也没有说太多话。
两个月以后,也是一个下午,类似地乌云兜走了太阳,郊区的水坝边,独自一人的阿祥,惆怅地坐了很久。那会儿,陆晓海,正在少年管教所里服刑。他放出来的时候,香港的英联邦旗帜已经不见了,计划经济也早彻底地一点儿不留地变成了市场经济,大地一片欣欣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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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流言
"到了......林燕?......到了。",阿祥试图唤醒白日梦里飘忽的林燕,膝盖摆过去撞了撞她的长腿儿。林燕把腿收回去,眼睛还是直直地看着前座后背的橡胶板上被淘气孩子划得乱七八糟的道子,仿佛整个身心都投入了那些随兴线条二维无序的组合,阿祥也跟着盯了一会儿,找不着答案,看不懂预言。
阿祥不太善于洞察别人的心灵世界,尤其,对女孩儿都在思考什么,她们如果不明面儿上告诉他,阿祥就无从知晓那些长头发里都打的什么结儿。他就知道,林燕后悔作油画模特了,而且还不是一般地后悔,竟然折腾着要把已经付给她的一千块钱退回去还想劝陈女士取消展出那幅作品。
公车在劝业场那一站停下,林燕不用提醒地自己就站了起来,一声不吭地如同穿越空气一样地从人缝里挤了出去,让体格瘦小却落在后面的阿祥奇怪,今天的她看着真的是很不寻常。
大锁,一把挂在铁链子上的大锁,把林燕和阿祥拒在了画室的门外。陈女士不在。怎么突然之间就不见了呢。林燕摇了摇面前伸缩防盗门的铁栅栏,又探出手敲敲里面那层门板,仿佛不太相信不愿接受,想要确实一下屋里到底有没有人。没有人应答,陈女士不在。林燕又接着晃了晃栅栏,那扇耷拉着脸的木门满不在乎,看着跟前两个傻瓜不作声响。画室里面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
"林燕?......林燕,你没有她电话吗?",阿祥打断了林燕乱人心思的徒劳,也想让她平静一些。
"郭祥,你说她去哪儿了?",林燕问了个阿祥也想知道的问题,她还是有些不肯放弃,一只手仍然没有松开外层铁门的栅栏。
"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您拨打的......"......"您......"......
林燕一遍遍地重复拨号,仿佛以为对方的系统是在故意开玩笑而不接她的电话,"讨厌。",她皱着眉叨咕,然后放下电话,看看一脸迷惑不解的阿祥,轻声叹了口气。
......
此时此刻,那幅以林燕为模特的油画已经被悬挂在杭州举办的国际艺术绘画展览会大厅,那幅作品的小样图片也带着文字介绍正从印刷机里一张张地输出,等待装订。林燕的一千块钱,连张附带酒店晚宴的嘉宾入场券都买不了。
......
"蛊惑色情? 艺术家新作惹争议",几家报纸和网站转载了关于杭州画展的一篇报到,这幅售价120万人民币由陈女士创作的<<浪•色•灭>>引起了各大媒体的广泛关注和热评。陈女士本来并没有那么大名气,她的画也不是展览计划中的重点,但是,收藏家的眼光有时候是独立而特别的。一个瑞士的老太婆买走了陈女士的作品,于是,一片关注,画不再是画。网上开始流传那幅油彩的拍摄图片,职业记者和业余‘侦探’开始饥饿地搜索调查谁是那个"淫荡"的女模特。
"她是谁?"
"不是鸡也是鸡皮"
"MM真挺"
"这是艺术,猪头!"
"楼上是个闷骚"
"啊......爽死了......"
"这个画家是在犯罪!"
"够猛。"
......
兴致勃勃的谈论,似乎淹没了艺术本身的主张,也或许,画中的主题正在现实中被活灵活现地展示与表达......
"我知道她是谁,加我QQ......"
"什么呀,那个是台湾的,现在都50了。"
"SB楼主你他妈知道个屁,封他的嘴。"
"晕---"
......
不相关无聊的互联网恶作剧并没有打消人们对画中模特的追索。无辜的‘海的女儿’,落入了人的心怀,美丽的想往和对艺术的欣赏最终没能镇住千千生灵的辱骂和勃起。
没用多久,"林燕是谁?"这个话题开始很快取代了饥渴人们原先对陈女士画中裸体形象的狂热......
"她是新疆人。"
"她是汉族吗?"
"林燕,克拉玛依市八中毕业,现在天津就读信息工程......点击链接看她的照片。"
"她在酒吧里兼过职......"
"我朋友和她一个学校的,听说她外号叫‘插座’"
"那幅照片不是她,这里才是。"
"楼上辛苦了!"
"长得还行,有婊子相。"
"听说她前任男友是个韩国人。"
"她同时和三个男的保持关系。"
"内部消息,她高中时候就和男老师很暧昧。"
"难怪,肯定被干过N回。"
......
林燕一时间胜似哥伦比亚最上等的咖啡,消除了五湖四海许多许多陌生人的疲惫。
长腿林燕出名了,她的照片,信息,生活经历,真实的或演义的,公开的或隐私的,不光贡献给了几个贴满了比基尼女人的大型网站,也给不少悠闲的时刻添加了花色。林燕真的出名了,不光在网上,也在小小的校园里,更在遥远的克拉玛依,她的家乡。
"林燕,院办有人找。"
"燕燕,你怎么能这么糊涂! ......家电话号码换了,你记一下。"
"林燕,你为什么瞒着我?"
"林燕,别伤心了。"
"(口哨声)......看嘿......"
"林燕,你不能因为个人喜好而不管不顾。"
"你好,林燕同学,我是津语桥晚报的记者,能占用你几分钟时间吗?"
"林燕,咱们高中班级校友录上申请注册了一大帮人,都不知道哪儿来的。"
"林燕,你那么做是为什么?"
"你如果不信任我,不如分手算了!"
"林燕,你买副墨镜得了。"
"林燕,对作品带给你的麻烦,我很抱歉,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吗?"
"你林燕?! ......下一个......"
......
弯月勾起云帐,稀星微芒,夜风舒爽,阿祥站在教学楼外,原地跳了几下,又转转脖子,侧伸伸腰,活动活动肩膀。快期末考试了,他和其他人一样正在加紧奋战,阿祥学得一直很用功,为了能有好成绩,也为了保持奖学金。
"呵呵......看你累的。",林燕的声音从旁边的园子里传出来。
阿祥冷不妨惊了个哆嗦,转身看过去,楼旁的长椅上好象坐着一个人。
"林燕? 是你吗?",阿祥朝那个模糊的人形问过去。
"嗯。",椅子上的人回答。
阿祥走过去,大概看清了是林燕,他也坐在了长椅上,问,"你一个人坐这儿干嘛,都复习完了?"
"嗯,复习完了。",林燕很轻松地说。
"瞎说,我就没见你在自习室里看书。",阿祥说,他扭头瞟了一眼林燕,又问,"哎,你不会自暴自......"
"郭祥,陪我看场电影吧。",林燕打断了阿祥的话。
"看电影? 你疯啦?! 星期四还要考高数呢。",阿祥嘴里溜出一句,觉得林燕建议得荒唐,但又很快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硬,温和地说,"什么电影那么好看? 等到考完了再看不行吗?"
林燕没有回答。阿祥看不太真切她的表情。
"哎,我们一起看过电影吗?",阿祥问。
林燕还是没有回答......
"哪个电影院?",阿祥心软了。
两个人,一人推着一辆自行车,慢慢地走在海河边的人行道上。林燕脸上总那么一丝轻松的淡淡的笑,很坦然的样子。阿祥觉得自己和她距离开始拉大,他在想他们友谊的今后,她在想他们相识的从前;阿祥又觉得自己和她开始走得越来越近,她身上有萍的气息,他话语里有亲人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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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虞姬的替身
"你说,霸王忍心让虞姬死吗?",林燕问阿祥,她的发丝抚过脸颊,有几根贴在了微风中凉凉的薄唇上。
"嗯?",阿祥对林燕突然迸出来的那句没有很快反应过来,看了看她,说,"当然不忍心了。",然后沉默了两三秒,又把话题扯回来,"虞姬根本没死,那个自尽的是个从坟里挖出来的替身。"
林燕眉毛扬起来,有些惊讶阿祥的回答,看了他一眼,然后呵呵地乐了。
看电影,他俩其实都喜欢,能够在黑暗中让心思跑到另外一个空间里,完全旁观者一样地看那里的喜怒哀乐......
......
电影院的正门上方有一幅巨大的海报,一个谍战片,新红旗电影制片厂出品的<<黑色档案>>。宣传画里穿着风衣的女人烫着大波浪卷,皱着眉头凝神注视前方,背影里一个带礼帽的男子,站在街角。
"萍萍,看你长得象她不?",周强问郭萍,微笑地侧着脸瞧着郭萍。
"嗯---,你说,她好看还是我好看?",萍问,脸上浮着暖暖的怡然。
"你好看。",周强想都没想地答道,还是侧着脸温柔地看着她。
"骗人。",萍美滋滋地说了一句。
"她长得象你,可你比她好看。",周强象在分辩,很认真,眼睛里面全是萍那张圆圆的脸。
"让人看见。",萍小声说了句,她觉得在公众场合被个男的这么盯着很不好意思,脸上竟羞出了一片红晕。
"同志,买两张票,坐一起的。",周强对着售票窗口说。
"今天包场,空座都是最后一排的,看吗?",窗口里的女人说。
"萍萍,是最后一排的,你愿意吗?",周强转过身问站在一米多远的萍。
"你愿意就行。",萍说,脸上有种秋桃的颜色和甜意。
<<黑色档案>>内容情节十分令人紧张,有枪,有跟随的脚步,有躲在门后的袭击。但是,周强和郭萍两个人却象是在观看<<小镇杏花情事>>之类的故事片,瞳孔里波动的全是亲爱的芙蓉......周强的腿轻轻地碰了碰萍的腿,萍的胳膊轻轻地挤了挤周强的胳膊......周强剥开塑料纸,把一颗话梅糖悄悄塞到萍的手里......萍缓缓地均匀地让话梅的滋润在舌下扩散,小心地咽下每一口清情甜甜......周强脑海里是烫着大波浪卷的萍,依偎在他的肩头,一起坐在鄂尔多斯沙湖边的草原上,他们身后是每晚奶茶私语的帐房......他坐直了身子,不好意思地偷偷看了看萍,不该乱琢磨,他心想......萍不知道周强想到了奶茶和幽暗的帐房,她稍稍伸直了腿,右脚挨到了他的左脚......
......
......她的鞋子不小心压到了他凉鞋头上露出的脚趾,凉鞋收了回来,给长腿儿让出更多的空间......他递给她一条口香糖,她轻轻摆摆手没有要......他们都喜欢这部电影,虽然里面讲的是西洋人的爱情故事,两个欧洲殖民在中东沙漠上的生死离别,阿祥似乎能懂,林燕也觉得明白......"我去趟一号。",林燕小声跟阿祥说,他给她让出位子,她半猫着腰跨过去,在黑暗的过道中让已经含了好一阵儿的眼泪无法抑制地流下来......空着的红色绒布椅子旁边,阿祥专注地盯着屏幕,瞳孔里是配音女声所渲染的夕阳沉落中的绝恋......卫生间内水龙头哗哗的洗手池边,林燕闭着眼睛呜呜地哭泣,几屡头发从马尾巴上散开,安静地趴在她的肩头,享受只有她才真正领会的悲伤......
......
再多泪水也洗刷不掉不想要的东西。萍刚开始有妊娠反应的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她没有上过什么谈论"性"的流氓课,也没有被别人灌输过什么关于"性"的丑恶思想,更不会从任何电影里看到涉及"性"的污垢。婚前拥抱或身体接触是很不要脸的事情,她不会去做。至于几个月前那个夏夜里她继父耍过的流氓,萍以为,从家里出来了,那种虐待就结束了,她明白自己被那个醉鬼弄伤了,但不清楚那个伤除了自认倒霉和竭力逃避之外,还能意味着其它什么,也不知道那个醉鬼其实足够被枪毙或在监狱的铁窗内度过余生。等知道了,已经太晚了,她的肚子开始显得往外突了。
......
"付桂英,郭萍去哪儿了?",周强问车间里跟郭萍住一个宿舍的嘟嘟嘴的付桂英。
付桂英狠狠地瞪了周强一眼,厉害地问,"萍萍哪点儿不好,你凭什么欺负人家?!",说完背过身子不理他。
"她怎么啦?",周强马上问,他一下子着急了,并不在乎付桂英没头没脑的骂。
"怎么啦?! 她昨儿晚上蒙在被子里哭了一宿! 告诉你,别以为我们娘儿们是好惹的!",说完了又背过身子,好象突然之间想起了什么,转过身,面带鄙夷却很郑重地说,"姓周的,你要是有不老实的行为,劝你赶快自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萍萍现在在哪儿?",周强音调显得很高,他猜测一定是出什么大事儿了。从前天早晨下夜班到被付桂英数落,萍就没在食堂门口等他。他知道萍最近抱怨过吃不下东西有时候还恶心,可厂医务室的何大夫说是季节性食欲不振,已经给她开了大山楂丸儿。会不会是萍萍这两天遇到什么事儿想不开了,想家想得厉害了? 关于萍身体的不适,之前没有人联系到"妇科",包括何大夫在内,大家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一个没结过婚的黄花闺女怎么可能有妇科问题,这可是在新中国。
"周强,你给我站住!",付桂英对着转身大步向车间外走去的周强扯着嗓门喊,周强没有回头,没有答应。她叫了几声不管用,最后追了出去。
"哎,这是女工宿舍,你干什么你!",楼门口一个女的冲擦肩而过急匆匆的周强嚷嚷。周强没有回头,没有答应。
咚咚咚,郭萍宿舍的门外,面色焦虑的周强连续在敲在问,"萍萍?......萍萍?"
"周伟......你......再不走我要喊保卫科了!",上气不接下气的付桂英终于追回来了。
"你把门打开!",周强也对着付桂英大吼了一声,样子看着象是憋了一肚子火。付桂英被镇了一下,脸上肌肉跳了跳,朝后稍稍退了一步,然后侧着身子往外走,一边戒备地看着周强,一边喊救命似的大声叫,"保卫科! ......保卫科!"
走廊里本来有几个探出来的脑袋,听见付桂英紧张的呼喊,都缩回自己宿舍把门关死了。
周强没有办法,着急得原地直跺脚。
宿舍里,萍没有躺着站着坐着,她摔倒了,脚脖子挝着了,手臂也蹭破了,困在屋子靠窗的地上,脸上满是泪水和痛苦,她的脖子上还环绕系着一条尾巴被撕烂的布条。窗户上方贴着天花板有一根水管子,上面系着半截儿一样颜色也被撕断了的布条......萍没找到足够结实的绳子......
----- - posted on 03/23/2010
16. 清白
"你松开!...... 萍萍---......放开我!",周强扭动着要从保卫科洪干事的手中挣脱出来。这个辽宁来的小伙子很有劲儿,那一甩差点儿把洪干事给掀出去。保卫科又来了个人才把周强压住了。
"操你妈的!",洪干事和另外一个男的,摁牢了周强,抬起腿用膝盖猛顶了他肚子一下,周强疼得拉紧嘴角滋地吸了一口凉气,弯下腰,没有再挣扎反抗。
"萍萍,你可别想不开呀! ......再委屈也不能这样啊。",付桂英边抹眼泪边断断续续地说,她和郭萍两个人坐在床上,互相搂着嚎啕大哭。
......
一只壁虎弄错了黑天白夜,爬在宿舍的纱窗上,等待几只晕了方向不知秋霜何时来临的昆虫,它的尾巴不见了,早被调皮的孩子用小树杈给弄断了。受伤的困惑的壁虎攀附在金属细丝编织的网格陷阱,守候着无辜的正迷路的飞虫。无家可归的它将头来回摆了摆,象缩微的婴儿脑袋在好奇地左右张望,那两只超出比例的圆眼睛,忽视了纱窗另一侧两个女人交融在一起的悲伤,有些疲倦有些渴望有些贪婪地看了看萍正在孕育生命已经稍稍突起的腹部。
......
"杀他个挨千刀的!",付桂英说完,从医务室女厕所里冲了出去,郭萍在后面要叫住她,但自己没跑两步就停下来只顾着哭了。
......
"周强---,周强奸! 你给我出来。你他妈不是人! 周强奸---",付桂英站在男职工宿舍楼底下,攥着拳头,扯着嗓门儿大喊。
很快,窗户里面探出了好几个脑袋,付桂英的周围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人。
"怎么啦这是?",有人小声问。
"厂里有人强奸妇女,黑龙江的。",旁边的陌生人回答。
"不是黑龙江,辽宁的。",又有另一个陌生人进行纠正。
"那女的是哪儿的?",不知谁又在小声地问。
"是不是那个要上吊的?",后面一个女工也加入了讨论。
......
周强再次被抓到了保卫科,这一回,不光是肚子被洪干事膝盖猛顶两下那么简单了,周强被押送到拘留所的时候,他脸肿了老大,说话也开始漏风了,一张嘴就能看见有个豁口。厂里根据‘调查’到的线索把保卫科唯一的女干事鲁沈芝派出去,让她从郭萍那里取证,他们很有决心要配合公安局把这个叫周强的败类绳之以法厉刑严惩。那个叫鲁沈芝的女干事,在厂子里面有个外号叫‘鲁智深’,地道的北方人,很能喝酒,半瓶儿白的不在话下,水桶样的腰身,短短的头发,不光看着厉害,还赤手空拳逮住过一个趴在女工澡堂外面偷看的男流氓。
......
"郭萍,你不要害怕!",鲁沈芝对着萍坚定干脆地安慰了一句,然后靠在椅子背上,旋开钢笔,准备在一沓信纸上做记录。燃气车间的主任办公室里,萍,魏书记,还有鲁沈芝三个人围着长方形的木桌子坐着。魏书记面前的玻璃茶杯里,一朵菊花泡得很开,几乎占据了茶杯中部的所有空间,那么舒展,那么悠然,好象魏书记庄重的脸。
萍低着头,咬着嘴唇,两手揪着自己的衣角,好象是她‘强奸’了别人。
"郭萍同志,你怎么能去寻死?! 国家养育了你这么多年,阿--,年纪轻轻的,就不想想四个现代化了吗? 郭萍同志,面对敌人和坏分子,要坚强! 阿--,不要有恐惧心理,阿--,要站出来和他们做斗争!",魏书记义正词严地对一直低着头的郭萍说,然后,那张舒展"菊花"的中心抿了一下,他好象有点儿渴,端起玻璃茶杯喝了一口,又放下杯子,继续说,"今天鲁干事在这儿,你要配合。要把事情前前后后都怎么个过程尽可能详细地,阿--,要说清楚。"
鲁干事听魏书记说完,点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她开始了对萍的继续劝告,"郭萍,你不要对一个奸污犯进行包庇。"
萍还是没有抬头,她把衣角都快揪巴烂了。
"他是在什么地方下的手? 宿舍里还是外头?",魏书记问,看萍不作声响,他说,"郭萍同志,你不要有太多顾虑,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要让周强面对犯罪事实。"
"他把你......",鲁沈芝说了半截,停顿了一下,换了法儿接着问,"他犯罪的时候是哪一天?"
萍把自己闷在羞耻里,一言不发。
"郭萍,你怎么对一个坏蛋还要心软?! 你不要护着他,我们证据确凿。",魏书记象是在数落萍,然后对鲁干事说,"小鲁啊,你回去写个东西,跟宣传科联系一下,让他们配合保卫科给厂里做个画报,我们要专门开会,要增强工人对各种犯罪分子的警惕,阿--,也要对郭萍同志进行帮助和教育,不能在邪恶面前妥协。"
"好,魏书记。",鲁沈芝爽快地答应,然后扭过头看着萍,说,"郭萍,告诉过你,不要害怕就不要害怕。这个奸污犯就等着吃枪子儿吧!"
萍忽然象被解了穴一样,抬起头,着急地看了看鲁沈芝和魏书记,说,"不......周强是好人。"
"什么?! 你疯了吗你?!",鲁沈芝大声训道。魏书记也愣了一下。
"难道是你主动的吗?!",魏书记问萍,看她又开始不说话,拍了拍桌子,提高了音量,"郭萍,你给我们说清楚! 周强到底强没强奸你?" ,魏书记末尾那句说得有些绕口。
"郭萍,你吃迷魂药了吗?!",鲁沈芝也提高了音量,然后沉下了语气,对萍说,"你包庇也没用,我们可是有铁证,他想反悔连门儿没有!"
魏书记菊花般的面容收紧了,很严肃地说,"这就叫腐蚀! 郭萍同志,你要好好反省反省!",然后跟鲁沈芝吩咐,"小鲁,今天就先到这儿吧,给市公安局打个电话,问问什么时候判刑。"
鲁干事正要说‘好’,萍突然爆发出一句,"周强没有......",但四个字之后的话还没出口就咽了回去。
"没有?! 郭萍,到底怎么回事儿?",魏书记扭过脸皱着眉头注视着萍抬起来但又想低下去的脸,继续问,"阿? 到底怎么回事儿。周强到底奸污了你没有?"
萍把脸埋低了,摇摇头。
......
周强被拘留所给放出来了。没有被判刑,没有被关很长时间,没有去保卫科去找他打掉的门牙,也没有能够再和郭萍单独见面。他不是个奸污妇女的罪犯,但是,在大家眼里,他和一个强奸犯没有太大区别。车间领导就这个问题开了几次会,觉得周强好处理,但郭萍却比较棘手,不能太严厉,万一弄不好,她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厂里可担不起这个责任。如果她再搞个上吊什么的,事情就不好收拾了。魏书记和其它几个当头儿的,跟郭萍谈了几次话,也让付桂英和其它几个女工友给她做思想工作,并且继续保持萍自杀未遂之后开始进行的对她的密切陪同。
......
萍躺在医院妇科冰凉的检查床上,她长了冻疮的脚和没有太多脂肪的屁股之间,支着分开的白皙的双腿。
妇科女大夫厌恶和无奈地看了一眼床上的姑娘,把窗帘往两头拽了拽,确保都挡严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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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怎么办
"打不了......太晚了。",妇科检查室的女大夫没好气地对萍说。
"打不了?......那......我该怎么办?",萍象个孩子似地小声问铁床旁边儿仿若霜面冰心的白大褂里的女人。躺在床上的萍,微微翘起脖子,一脸的恍惑和空枉。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把衣服穿上吧。",女大夫说着,在纸上做着记录,写了几笔,停顿了一下,头也没抬,冷漠的语调继续说,"注意营养,不要做剧烈运动,每隔一个月到我这儿来检查一次。"
萍坐起身,够着了旁边椅子上的棉裤,蹬巴蹬巴地穿上了,象是一块儿没人愿意碰的狗屎卷进了一块儿包着烂棉絮的破布,等着自己把自己扔出去。
"这是病假条,做不了手术......拿去休息两天......给你开盒凡士林,每天洗完脚把它抹上......出门穿双厚点儿的棉鞋。",女大夫一边想一边嘱咐,始终没有直接去看萍一眼。等她说完了,把两张单子推到了桌子边儿上,嘘了口气。
萍穿好了鞋子走到办公桌跟前要拣起假条和处方,女大夫没答理她,站起了身,径直去了水池子那儿,打开龙头,抓起深紫的药皂开始洗手。
......
肥皂沫在灯光下有点儿粉红的颜色,然后一个个地爆开消失,象是,海的女儿所在的礁石四周,许多柔情浪花的脆弱凋谢。林燕把手冲干净,撕了块儿纸巾在眼角和鼻子下面擦了擦,出了卫生间,穿过黑暗的屏障,在交错的光影里摸索着走向她的座位,那个有阿祥陪伴的,空着的红色绒布软椅......
电影结束后,两个人一直待到片尾曲和所有字幕全部放完了,才站起身离开。
"看你困得眼睛都红了,这两天是不是没睡好?",阿祥说,他发现了林燕眼睛的不一样,但却丝毫不知道,影片放映中躲在卫生间里的她,曾有藏也藏不住的难以抚慰的悲伤。阿祥是个不懂女孩儿心思的男孩儿,有些事情,林燕如果自己不说,他会比她更天真。
那天晚上回学校,阿祥跑到自习室,在大门没关之前,又抓紧时间复习了半个多小时。林燕跟阿祥说自己先回宿舍了,谢谢他陪自己看电影,让他别累着了,早点儿休息。阿祥觉得林燕真的不象从前那么刻苦学习了,他打算在考完试以后要好好跟她谈谈心。然而,很多时候,有些要说要谈的话是不应该放在肚子里开个账户存着的,如果保留起来了,等再想掏出心窝的时候,却没有了可以表达的机会,也许会变作一个永恒的书签,标记着某些记忆,总在岁月里不罢休地翻回那页,重复一次次难以释怀的悔恨和带着深深自责的叹息。
那天晚上,林燕并没有象她说的先回自己的宿舍。她不困,一点儿睡意都没有。功课没复习好,顶多去补考,反正她暑假也不打算回家,也根本没有定长途火车票。她骑着自行车在海河边上尽情感受夏夜里风的清凉和视野里没有议论的空荡。她越骑越远,象个野男孩儿一样,时不时地还大声歌唱,那天晚上,林燕觉得很轻松,很快乐,象是回到了童年......
......
"你看,我不用蹬也能往前跑。",林燕跟旁边的同班同学曲燕乐呵呵地说。她们两个是最要好的朋友,名字里也都带个"燕"字,个儿高的小名是燕子,个子小的那个曲燕外号叫麻雀。
"啊呀,我够不着。晚上叫我爸调低车座。",麻雀跟在燕子后面,两只小飞鸟欢快地滑行在克拉玛依东段街道的夜色里。远处,油井塔口变魔术一样地每隔一会儿喷出不同形状的火焰,间断地点亮不变的星空。
"我们唱歌吧。",燕子建议,她收起了不停轮换甩着点蹭地面的腿和脚,开始缓缓地踩转着车蹬。
"好啊,唱<<森林马车>>吧,我学大象。",麻雀说。她知道燕子最喜欢这首歌,它来自一部动画片,里面的主人公是个猎人的女儿,她在父亲死后克服了许多困难,也勇敢快乐地长大,最后成了美丽的女骑士。
"换一首,<<森林马车>>得连跳带唱......哎,我们一起唱<<珍珠仙子>>里面那首歌吧,你一句,我一句。"
"我是一颗平凡的沙砾,被深蓝的波浪洗涤......她是个海里的仙子,不懂伤心女孩的哭泣......"
......
林燕就那么一个人大声地唱着,唱着唱着变成了小声哼哼,然后却沉默了,就听见自行车架子开始吱嘎嘎响。车胎给什么东西扎破了,瘪了,林燕的兴致也一下子跟漏了气似地,很快无影无踪了。周围,路灯的光晕之外就是黑色一团,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城市的什么方位,哪个区,哪个地段。林燕有些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把自己带到了不很安全的处境,她有点儿紧张地推着车子,顺着原路加快了脚步往回走。
夜风还是一样凉凉的,林燕开始觉得有些冷。
长腿的年轻女孩儿,走得非常快,但路很远,夜很黑,世界好象迷了路。
朦胧中,三个人形的轮廓,一个是林燕,带着时长时短的孤单的影子,其余两个身影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走在一起,行进得不快也不慢,正对着她的方向。林燕放慢了脚步,她想绕到马路对面去,可是街道中心全被铁栏杆给挡住了。天哪,怎么办。这个闯远路的燕子头皮发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怎么办,郭祥,快来,怎么办。两个身影离林燕越来越近,就快走到一盏路灯下了,哎呀,怎么办。林燕的心咚咚跳着都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了,她半张着嘴,腿有些发软,满脑子都是无声的尖叫。
等对面身影接近林燕的时候,她吓得眼睛都不敢睁开了,还有些不由自主地发抖,刚一听到两个午夜陌生人的脚步越过了她身体延伸出的平面,林燕象上紧了弦一样推着自行车就往前唰唰唰地走。
"深更半夜的,干甚么这是?",一个带着河北口音的男人的声音,他似乎在纳闷这个夜半女人古怪的举动。
"你哪儿的?",还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林燕终于压不住喉咙里那声尖叫,撒开了把手,连自行车都顾不上了,撒腿就跑。
"神经病啊你?!",身后那个男的骂了一句,林燕没有转身,不敢回头,也不好意思回头,但明显地放慢了速度,甩开丫子的"逃亡"变成了两步小跑并着一步快走。等过了一会儿,孤零零倒着一辆自行车的那盏路灯下,出现了一个女孩儿的身影,是林燕自己......
长腿的燕子,没再赶得那么飞快,走着走着又开始小声哼起了歌儿,她就那么一个人走着唱着,没有旁人的打扰,也没有红灯的阻拦。
路很远,夜很黑,世界好象安顿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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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燕子别
林燕觉得自己身子变得越来越轻,象在空气中漂浮,但又时不时地恢复原先的重量,一双无形的手压着使她慢慢地沉下去,让她仿佛感受到自己腹部的温热和坠力,令她去想像血肉的隆起,尽管她年轻的躯体里已不可能孕育任何生命,尽管她从未有过丝毫要变成母亲的幸福或遭遇。然而,林燕似乎能清晰地听到阿祥的心跳,唯一存在的,她所觉察到的,属于阿祥的搏动。
林燕透过流动中的重重夜色,注视着手推单车挪动一样行走在马路旁的,穿着冬衣棉鞋满面苦楚的,大肚子的萍。
一个多钟头以前,林燕以为身边的萍是自己小时候的好伙伴,错把这位个头不高的年轻姑娘当作是那只名叫曲燕的麻雀儿。她就那么陪着这个素未谋面的萍,穿着属于夏天的衬衣长裙,傻傻地把草原城市冬风的凛冽误以为六月凌晨的清凉,她就那么无所顾忌仿若一人地大声唱歌,就那么纳闷地端详着好似对自己无动于衷的萍,奇怪地看她脸上不知为何而淌落的泪滴......
"我们来唱歌吧",林燕建议。她,就那么轻松自由地滑行在城市郊区的马路上,似乎什么都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偶尔,她会独自感动着<<珍珠仙子>>里的传奇。
"我是一颗平凡的沙砾,被深蓝的波浪洗涤......你是个海中的仙子,不懂伤心女孩儿的哭泣......"
长腿林燕唱着唱着变成了小声哼哼,然后又沉默了,她远远地抛下了萍,停下来回头望去,视野里却只有一片冰雪的朦胧。
萍那双套在薄棉鞋里生了冻疮的脚,吱嘎嘎地踩裂了人工河道上的冰层,那些延伸扩散的纹路破碎了林燕青春俏丽的面容。隔着脆断的冰块和被挤压着的不再平稳的水面,林燕皱紧眉头,疑惑慌张地盯着萍那张寒冷的伤心而娇美的脸。
"不要!......不要!......千万不要!......",林燕在水中摆着双手来回挣扎,散乱了发丝,瞪圆了眼睛,张着嘴对萍大声呼叫。然而,萍根本看不见这个不停晃动的,和自己年龄相仿但却陌生的女孩儿,也根本听不见她那来自水中始于另一空间的急切的喊声。未完全冻结的茫茫河面,在风掠去了所有动静之后,除了萍的鞋底在冰上摩擦作出的声响,除了她几乎没了热气的呼吸,她听见了那个心跳,她所察觉到的,微弱的,属于阿祥的搏动......
萍退离了即将塌陷的冰面......
林燕,有些欣慰,依然出神地注视着萍,仿佛在欣赏着她自己,水中的美人,看着这个孤独的怀有身孕的女人,从一个路灯下走到另一个路灯下,看着她如何停下来,身体的平面如何被另外两个陌生男人的影子穿过,又看见萍在夜的黑暗中如何恐惧但困难地奔跑,最后,远远地是孑然一身的萍,走在冬夜的风里......
天很黑,路很远,夜,好象安顿了自己。
林燕,在水中,开始记得自己曾经难以解脱的痛苦和满腹悲伤,想起她已经无法返回却仍有依恋的过去......她心里越来越重,不再有漂浮的感觉,翻转过身子,渐渐地沉了下去,化隐消失在月光未曾探问的河底。长腿儿林燕,这只十分聪明曾经快乐的戈壁飞鸟,不会再歌唱,不会再去梦想海的女儿,她离开的时候依然睁着眼睛,但却永远地迷失在了没有尘埃的浑浊里......
空气变得闷热,不一会儿,几道闪电,切开了那层厚重的,黑胶皮一样的覆盖大地的包裹,让它漏泄出一团滂沱,好象要匆忙地淹没整个世界。海河那原本缓缓流动如同凝固的水面,被掉落的点点滴滴击打得如同沸腾,但不管怎样也无法惊扰已在几丈之下的林燕。片刻之后,细柔的飘洒收敛了刚才的猛烈,些许平静的水面,轻轻地波动着安眠的夜曲,睡去的,不都是欢颜......
阿祥突然醒来,好象听见了宿舍晾台的风铃声,他揉揉眼睛,但没有看见林燕的影子。雨一直在下,阿祥从淋湿的梦里走出来,起身去了水房......他回来的时候,关严了宿舍通往晾台的门,上床之前,阿祥似乎感应到什么,又朝外看了看,玻璃窗的另一侧,只有模糊的夜色,一样的诡秘,一样的暧昧。
......
"郭祥!...... 你说她还能去哪儿?",周伟问阿祥,他揪起T恤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两个男孩儿,两个林燕有过的很好很铁的朋友,在这会儿,是多想能马上看到林燕,多想知道她一切平安。
......
"......就是你!.......你大傻B!! .......混蛋!!你把林燕给我找回来!!!",周伟在陈画家工作的楼下朝上面关着的窗户喉咙嘶哑地大喊了几句,然后呜呜地哭了。
阿祥额头微微拧着,站在周伟旁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把他们撵出来的保安,也没再上前阻拦或再说什么,做什么。
林燕失踪的那天晚上,穿了件淡黄的衬衣和深蓝的长裙,阿祥怎么也忘不了她那天的模样。家乡初秋的几抹,湖水和草原,很孤独,也很悠远。那熟悉的颜色,那在萍脸上常见的表情,让阿祥感觉,长腿儿林燕也许是他前生的家人。
林燕没有回来,她不见了,就象从来没有来过。在海河还没有把她尘世间抛下的身体托起在岸边的时候,林燕几乎被所有议论过她的人遗忘了。她走得如此简单,连一封信都没留下。就连日记本,在她青春花谢的那几天里,都只有没碰过的白页。
阿祥和周伟,被公安局叫去做过口录。大家猜过几种最坏的情形,但没有想过海河,林燕丢在岸边人行道上的自行车也没有在原地留下多久,"捡"走它的人根本没往河里看过一眼。
早起锻炼的老太太偶然发现了肚子高高鼓起的尸体,还以为是个寻了死的孕妇。公安局根据阿祥和其他同学曾经提供的陈述,初步推测那是林燕。这个初步断定,仅依靠腐烂膨胀身体上淡黄的衬衣和深蓝的长裙,尸体上的一只眼皮,也被某种啮齿类动物或河鱼给咬掉了。
......
"哎,你知道吗,那个‘插座’死了。"
"你们这帮流氓,是你们逼死了她!"
"......(沉默)......"
"本报快讯,......高校女生林燕在油画<<浪 . 色 . 灭>>展出后不久死亡,警方正在调查死因,未排除被强暴的可能......"
"听说,那个姑娘死的时候肚子里还带个孩子,都好几个月了。"
"现在的小姑娘,真是......"
"我昨天梦见她了,太可怕了,咱们把她床上的东西|藏箱子里吧。"
"燕燕啊---......你好糊涂啊---......"
"阿姨,不好意思,体育馆上季度羽毛球月票是我买的......林燕还欠我三十块钱,您看?......"
"别想了,她又不是你女朋友,再说,人都没了。哎,你回内蒙的票还退不退?"
"护士说再监护两个小时......怎么喝成这样......老周,你看我们儿子不会也想不开吧?"
"您好,我是来给班里同学注销户口的。"
......
燕子飞走了。如果她变成一条鱼,也许会游进深海,变成珍珠仙子,感叹她本来该有的不算传奇但会拥有的人世间的幸福。林燕不在了,阿祥的心里黑沉沉空荡荡了很长很长一段日子。她不是他的恋人,他也不是她的情侣。那段属于三人帮的回忆,一半在阿祥对长腿儿戈壁飞鸟的怀念里,一半在阿祥对郭萍青春岁月的幻想中......
---待续 - Re: 妈妈别哭posted on 03/24/2010
看了,挺难过的。留个记号,等着下文。 - Re: 妈妈别哭posted on 03/25/2010
看了第一节,已经很伤心了,不敢再看下去。做了妈妈后,心理承受能力太弱了。
写的很好。
- Re: 妈妈别哭posted on 03/25/2010
谢谢你们。真的。
自己写的时候会掉眼泪,自己回头读的时候也会哭,挺傻挺投入的,总是那么傻。
最近不会续了。心思乱了。 - RE: 妈妈别哭posted on 03/06/2014
Reply 小凯小凯你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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