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千分之二
(《南风窗》专栏,有增删)
赋格

  坎代·西潘敦,这个名字以前在新闻里看见过,知道是老挝领导人,但不知道“西潘敦”实际上来源于一个地名,直到我在“西潘敦”登陆。

  “西”是四,“潘”是千,“敦”是岛屿,合起来就是“四千岛”。湄公河流过上寮和中寮,到了下寮的末尾,眼看快要注入柬埔寨时,河水突如发辫披散,被大大小小成百上千个沙洲阻挡、分流,雨季时江面宽达十几公里,与柬埔寨交界处落差超过二十米,形成一系列激流、险滩、瀑布,令船只无法通过。印度支那殖民时期,法国人为解决湄公河航运问题费尽心机,派探险队炸礁石疏航道,雇用越南苦力在两座岛上架桥修铁路,目的是规避激流和瀑布,把上寮的矿产和中下寮的木材源源不断运到湄公河下游的柬埔寨和交趾支那(越南南部)。在四千岛之一的K岛,我专程去看了那条废弃已久的铁路,铁轨早被拆光,一片空地上展览着一辆锈迹斑斑的蒸汽机车,四周杂树丛生,我看这流落热带的现代文明遗迹似乎和以前在湄公河流域看到的那些高棉古迹没有两样,脱自人工而终将毁于自然的力量,被自然吞没。在渡船上远看湄公河四千岛的沙洲、草树、茅屋和庄稼,我不由得想起了威尼斯。四千岛多少有点像散落潟湖的威尼斯诸岛,更确切地说,像威尼斯的反面:同样是沉浮水中岌岌可危的陆地,威尼斯企图用坚硬石块填满不稳定地面的每一处罅缝,却扭转不了一年年沉陷的命运,反观四千岛,多数沙洲无人居住,野树芜生,雨季高水位时甚至覆没水中成为暗沙,旱季才重新浮出水面,像被风吹弯的草叶,风过之后重又复生,看似与世无争,反倒比威尼斯这个人类文明的极致之地更有韧性。

  当地人把几个较大的瀑布叫做“离披”(Li Phi),我去看了其中一处,浑浊的雨季河水在巨石缝中汹涌呼啸,奔突跌宕,卷裹着泥沙、树枝,隔着很远就能听到那笼盖一切的水声,感受得到不同寻常的空气湿度。“离披”的意思近似于鬼门关,当地人认为离披瀑布犹如一口深不见底的陷阱,或者说像个黑洞,任何生灵流经这里,注定有去无回。湄公河边常有光屁股小孩嬉戏玩水,到了四千岛流域就非常少见,人们知道这是一片聚集各种厉鬼、精魂的险恶水域,生怕有个闪失,被那吞噬一切的“离披”吸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在瀑布附近看到了另一样工程遗迹,混凝土砌出的水道,那是专为伐木苦力运送木材修筑的,圆木被并排绑成木筏,苦力撑着木筏逼近“鬼门关”时,把木筏引进人工河道,就在木筏加速冲向“壶口”那一刻,苦力要在最短时间里隔断绳索,让木筏肢解成一根根圆木,随瀑布坠入柬埔寨,与此同时,苦力纵身跃上河岸逃生。这种惊心动魄的景象现在已经看不到了,老挝的森林仍然在减少,但木材流失的方向不再是湄公河下游,而是更富裕的邻国——泰国、中国。

  来四千岛,当然不只为了参观“鬼门关”,更不是为了参观国家领导人的出生地。老挝这个国家自有一种与世无争的松散态度,也因此别有一种“慢”的好处,这大概跟它是东南亚唯一不靠海的内陆国家有关。在万象逗留时,“孤独行星”指南老挝卷作者安德鲁·伯克告诉我,从上寮到中寮再到下寮,越往湄公河下游去,感觉越悠闲。安德鲁在书里这样写:“当你觉得你的血压越降越低,到了不能再低的时候,你就来到了四千岛……这里生活散漫到了让你恍然觉得一个个岛屿正在缓慢地顺流漂向柬埔寨,而岛民们都还赖在吊床上晃晃荡荡,浑然不觉……”说得不错,我也是整天赖在吊床上,左手一瓶“老啤”右手一本小说,懒散不问世事的临时岛民中一员。我住的那个岛,东边一条路叫“日出大道”,西边一条路叫“日落地带”,其实只是土路两条,两边各有一连串客栈民宿,日出或日落,任人选择。岛上民宿大多是茅草屋顶干栏式吊脚竹楼,每个房间都带有面朝湄公河的阳台,悬着一只吊床。我登陆时老挝电网还没有铺设到这个岛上,每天傍晚六点来钟,天刚擦黑,各家各户的小型发电机就开始启动,但供电只有个把小时,待我在餐馆吃完芭蕉叶烤鸡肉和手抓糯米饭,喝下一杯浅黄绿色“涝劳”(所谓“老挝威士忌”,后劲不小)兑柠檬和蜂蜜做成的“湄公鸡尾酒”,醺然回房时,电已停了,无事可做,只有上床睡觉。

  在吊床上看湄公河从楼下淌过,雨季河水浑黄、厚重,不时有断枝和树叶快速漂过,也有大枝搁浅不动,说明那里有片暗岛潜伏水下。有时候,午间躺在吊床上朦胧睡去,半梦半醒间竟听见此起彼落的鸡鸣,岛上禽畜也和岛民一样没有时间观念。鸡叫声中,“日出大道”上缓缓经过一辆卖冰棍的自行车,后座左右搁两只绿桶,骑车的人连连按着小喇叭,“嘟嘟嘟”与鸡鸣打成一片,路边板车上躺着午睡的女人丝毫不受惊扰,她使我想到高更画上那些懒散微胖、不知时间流逝、不知老之将至的热带女人,一样头上簪花,一样的皮肤黝黑。

  湄公河流域在文化上与泰国非常接近,岛民晚间娱乐生活基本围绕着泰国电视肥皂剧,他们都听得懂泰语。我知道泰语中“西”也是四,“潘”也是千,但是岛屿不叫“敦”叫“阁”。老挝语差不多就是一种泰语方言。我从湄公河右岸的占巴色来四千岛,花五“潘”老挝币坐摩托车到码头,五“潘”坐渡船到左岸,六十“潘”坐双条到下游孔村,再搭摩托车十五“潘”到码头,等船时吃碗牛杂粉七“潘”,最后坐渡船十五“潘”到岛上,过程如此繁琐,正说明湄公航运的衰落,前往四千岛不再有直达渡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