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 言” 后 “祭”
一九八九年春·复旦园
《《戏 言 》
─ ─ 为 国 粹 麻 将 题
将 那 些 点点 划 划 的 砖
砌 成 一 道 迷 津 的 墙
密 不 透 风 处
是 局 里 的 局 外
人 生 是 一桌 麻 将
总 等 着 最 后
哗 啦 一 声 的
梦 醒
( 0 )
乃 —————有 我 铜 山 之 崩 裂 了
你 心 上 的 洛 钟 也 响 着 吗 ?
( 摘 自 台 湾 洪 范 版 《 现 代 中 国 诗 选 》 )
《 戏 言 》 短 短 八 句 , 乃 来 美 后 第 一 年 中 神 经 元 偶 一 故 障 所 致 , 却 缘 自 四 年 前 春 夏 之 交 的 复 旦 。
大 凡 曾 在 “ 邯 郸 学 步 ” ( 复 旦 校 址 在 沪 东 北 角 之 邯 郸路 ) 八 四 以 近 的 学 友 , 应 鲜 有 不 知 所 谓 “ 亚 辩 赛 四 君 子 ” 的 。 八 八 年 在 新 加 坡 狮 城 复 旦 队 与 台 大 队 就 “ 儒家 文 化 能 否 抵 制 西 方 文 化 的 入 侵 ” 一题 决 一 雌 雄 。 新 加 坡 尊 儒 之风 素 盛 , 猜 先 结 果 复 旦 队 却 恰 为 反 方 。 四 名 世 经 、 国 政和 新 闻 系 的 八 四 级 学 生 鼓 动 巧 舌 如 簧, 在 重 重 危 机 中 居 然 捧 金 而 归 。 一 时 间 此 间 舆论 大 哗 , 连 捧 带 吹 一 路 上 了 中 央 台 , 复 旦 园 中更 是 掀 起 大 大 小 小 之 “ 辩 论 赛 ” 之 高潮 , 尤 其 是 是 低 年 级 几 届 , 少 有 不 染 上 “ 公 鸡 症 ” 的 , 个 个 磨 利 了 嘴 严 阵 以 待 , 和 他 们 说 话 一 不 小 心 就 让 你 直 想 打 恭 作鞠 的 。
“ 四 君 子 ” 中略 识 的 是 新 闻 系 的 顾 刚 和 李 光 斗 君 。 此 二 人都 是 在 校 园 中 以 随 笔 和 杂 文 横 行 肆 虐 的白 手 书 生 , 间 或 也 写 些 猛 赚 少 女 眼 泪 的 小 诗 ( 据 说 湿得 还 多 是 床 单 ) , 也 风 靡 到 了厕 所 用 纸 的 地 步 。 亚 辩 赛 之 后 , 两 人 走 路 更 是 抖 擞 得 无 以 复 加。
( 一 )
八 九 年 学 运 开 始 后 不 久 , 本 校 那 里 早 已 沸 沸 扬 扬 , 可 南 区 研究 生 宿 舍 里 , 除 了 骑车 相 撞 的 交 通 事 故 频 繁 一 些 之 外 , 似 乎 一 切 沉 闷 依 旧 , 也 即 如 我 的 室 友所 说 , 仍 然象 个 “ 医 院 ” , 然 而 这 沉寂 , 不 久 就 被 顾 刚 打 破 了 。
那 天 中 午 , 正 当 或 “ 麻 ” 或 “ 桥 ” 了 一 整 通 宵 的 “ 戴 红 校 徽 的 毛 驴 们 ” (此 乃 我 对 南 区 居 民 群 的 总 称 ) 进 完饲 料 正 一 如 既 往 地 操 练 每 日 一 次 的 午 睡 加 白 日 梦时 , 顾 刚 满 头 乱 发 , 穿 一 身 睡 衣 , 端 一 只 不知 打 那 儿 摸 来 的 灰 不 溜 唧 的 破 电 喇 叭 ,站 到 他 们 楼 外 , 慷 慨 激 昂 了 一 番 之 后 , 宣 布 , 哥 们 他要 ─ ─ “ 退 党 ” !
第 二 天 , 一 份 红 底 黑 字 洋 洋 洒 洒 的 “ 退 党 声 明 ” 就 招 呼 到 了 校 门 口 , 观 者 之 盛 使 交 通 一 时 为 堵 。 事 后 统 计 在 上 面 签 名的 共 有 二 百 余 人 , 一 个 不 算 少 、 应 该 载 入 校 史 的 “ 黑 色 ” 数 字 。 其 中 多 为 青 年 教 师 和 研 究 生 。 从 “ 不惑 ” 到 “ 知 命 ” 年龄 层 的 老 “ 运 动 员 ” 也 有 心 动 而 差 点儿 “ 被 利 用 ” 的 , 比 如 家 母 就 是 。 足见 顾 君 笔 头 “ 煽 动 性 ” 、 “ 欺 骗 性 ” 之 大 。
紧 接 着 又 是 一 张 , 标 题 更 是 新 颖 , 乃 李 光 斗 之 “ 拒 斥 入党 ” 。 所 谓 “ 拒 斥 ” , 犹 因 此 君 正 处 于 投 入 党 的 怀 抱 安 装 一 颗 红 心 的 前 夕 之 故 。 因 是 所 谓 “ 拒 斥 入 党 ” , 所 可 应 用 者 就 极 广 , 落 墨 的也 更 多 , “ 影 响 之 恶 劣 ” 比 顾 君 有 过之 而 无 不 及 。 “ 六 · 四 ” 过 后 , 中 文 系 的 一 教 授 引 经 据 典 地 论 证 所 谓 “ 拒斥 入 党 ” 四 字 从 文 理 至 逻 辑 都 是 七 窍 通 了 六 窍 ─ ─ 一 窍 不 通 。 还 真 不 知 道 可 以 把 学 问 练 到 这 么 炉 火 纯 青 的 地 步 的 , 这才 叫 做 “ 真 ” 文 人 也 。
此 后 一 个 月 不 到 的 时 间 内 , 整 个 复 旦 表 现 出 一 种 令 人 惊 讶 的 激 情 和 狂 躁 。 其 间 的许多 事 , 不 表 也 罢 。 顾 君 和 光 斗 更 则 是 满 天 飞 地 不 见 踪 影 , 差 人 四 处 找 他 俩 总 是 一无 所 获 。
( 二 )
转 眼 “ 儿 童 节 ” 就到 了 , 却 猛 然 在 食 堂 撞 上 了 光 斗 。 大 出 我 意 的 是 平 素 意 气 风 发 的 阿白 居 然 沮 丧 之 致, 脸 色 白 如 水 洗 , 茶 饭 不 思 且 把 本 人 不 大 的 食 欲 也 搅 得 乱 糟 糟 的 。 他 再 三 告诫 切 切不 可 再 轻 举 妄 动 , 通 过 关 系 他 已 得 知 这 场 运 动 已 被 定 性 而 且 很 快 就 要 动 大 手 术 。 光斗的 小 勺 在 他 的 饭 盒 中 神 经 质 地 拨 来 拨 去 , 叮 当 复 叮 当 。 他 的 自 白 嚅 嚅 而 进 如 快 跑完 电 的 录 音机 , 一 一 陈 列 自 己 可 以 被 上 纲 上 线 的 一 言 一 行 , 大 意 是 十 分 后 悔 不 该 一时 冲 动 毁 了 黄 金 前 程等 等 。 记 得 空 荡 荡 的 食 堂 中 我 们 坐 在 临 门 的 一 桌 , 上 海 六 月 的阳 光 过 于 慷 慨 地 泼 洒 过 来 。 我们 束 手 无 策 疲 惫 之 极 如 旷 野 上 困 顿 的 两 匹 狼 。
光 斗 的 消 息 第 二 天 凌 晨 三 点 得 到 另 一 个 朋 友 的 证 实 , 足 见 光 斗 这 从 内 蒙 包 头 小 城 来的 小 伙 子 已 然 在 上 海 滩 白 手 闯 下 了 根 基 。
接 着 就 到 了 “ 六 · 四 ” 。当 天 晚 上 和 几 个 朋 友 在 我 五 原 路 巴 掌 大 的 小 房 间 里 喝 了 个 通 宵 , 第二 天 骑 车 回 到 南区 。 当 时 我 没 有 料 到 , 至 今 也 不 甚 想 通 的 是 , 光 斗 居 然 一 反 那 天 我 们 在 饭 桌上 对 毛泽 东 思 想 创 造 性 的 总 结 和 运 用 , 也 即 “ 敌 驻 我 ‘ 绕 ’ ” 的 方 针 , 会 采 取 如 此 自 杀 性 的 行 动 ─ ─ 他 顶 着 酷 阳 骑 车 至 郊 区 的 西 瓜 地 , 向 二 百 余 名 瓜 农 发 表 了 声 泪 俱 下的 演 讲 , 据 说 , 影 响 “ 极 端 恶 劣 ” 。而 这 次 演 讲 , 自 然 也 成 了 光 斗 在 沪 的 最 后 一 次 。
( 三 )
“ 五 十 天 的 反 思 ” 期间 , 所 在 的 电 子 工 程 系 因 素 来 散 漫 系 主 任 又 率 全 校 之 先 撑 旗 游 行 被洗 脑 几 至 透 明 。出 了 两 位 名 人 的 新 闻 系 当 然 被 格 外 垂 青 。 各 种 花 样 的 座 谈 会 和 恳 谈 会 轮 番 轰炸 , 折腾 坏 了 这 帮 向 来 只 往 女 生 楼 跑 扯 下 蚊 帐 就 且 “ 啃 ” 且谈 的 花 公 子 们 。 顾 刚 倒 是 每 场 必 到 。 不 管 多 热 , 总 穿 着 那 一 身 笔 挺的 亚 辩 赛 黑 西 服, 且 正 襟 危 坐 全 神 贯 注 , 作 为 重 点 围 猎 对 象 却 频 频 举 手 要 求 发 言 。 为 了 体 现 “ 民 主 ” , 主 持 者 只 得 放 行 。 哪 知 道 他 一 开口 不 是 “ 对 方 同 学 ” 就 是 “ 对 方 老 师 ” ,一 套 纯 熟 的 辩 论 赛 切 口 接 一串 夹 雨 夹 鞭 的 讥 讥 讽 讽 , 每 每 把 袁 木 的 后 辈 或 同 辈 ( 袁木 毕 业 于 复 旦 新 闻 系 ) 搞 得 脸 上 红 白相 杂 。 与 此 同 时 , 从 未 沾 牌 的 他 开 始 通 宵 钻 研牌 技 , 两 周 后 居 然 成 了 南 区 一 霸 “ 麻 ” 倒 了 不 少 好 汉 。
来 美 后 某 次 聚 餐 时 听 人 说 起 国 内 “ 麻 ” 海 无 边 的 盛 况 , 感 念 及 此 遂 作 “ 戏 言 ” 一 诗 。
顾 刚 是 八 四 级 跳 级 考 入 研 究 生 的 十 三 人 之 一 , 其 时 离 毕 业 分 配 已 不 远 , 本 该 夹 紧了尾 巴 如 我 者 的 。 好 在 顾 刚 未 来 的 老 丈 是 某 某 民 主 党 派 的 掌 门 , 所 以 最 后 幸 免 于 极难 。 当 时 复旦 教 工 中 盛 行 “ 投 共 党 不 如 奔 国 军 ” 的说 法 , 看 来 真 是 不 假 。 而 光 斗 则 远 没 有 那 么 幸 运 了 。
八 九 年 圣 诞 前 不 久 , 我 到 研 究 生 院 办 退 学 赴 美 的 手 续 。 进 得 屋 去 却 只 见 一 小 白 脸恶声 恶 气 唾 沫 星 子 漫 天 飞 地 向 一 个 书 生 交 代 些 什 么 , 而 那 书 生 却 正 是 光 斗 。 一 问 光斗 才 知 道 他已 被 勒 令 退 学 回 内 蒙 , 办 离 校 手 续 不 巧 盖 错 了 章 。 他 问 我 来 干 什 么 , 猛然 间 我 居 然 感 觉 狼 狈之 至 而 无 言 以 对 。
( 四 )
近 四 年 过 去 了 。 时 常 觉 得 , 负 笈 异 域 , 走 的 是 一 条 身 后 步 满倒 刺 , 前 方 也 不 见 得 盛 产 许 诺 的 路 。 过 了 玩 深 沉 的 年 纪 , “ 局 里局 外 ” 的 追 问 也 鲜 有 顾 及 。 如 今 是 再 回 首 的 勇 气 也 没 有 了 ─ ─ 每每 想 起 暴 雨 下 外 摊 市 府 门 前 浑 身 湿 透 依 然 坐 在 水 中 坚 持 的 绝 食 学生 , 想 起 周 围 打 着伞 的 上 海 市 民 中 不 少 张 看 看 热 闹 、 茫 然 而 笑 的 脸 , 想 起 那 一 晚 十 点 全 部 绝食 学 生 终于 撤 出 外 滩 , 市 府 门 口 遗 下 的 几 个 篮 球 场 那 么 大 的 垃 圾 在 几 盏 强 光 灯 的 照 耀 之 下显得 铺 天 盖 地 , 而 我 伸 手 尤 能 握 来 留 在 某 一 件 雨 披 、 某 一 份 湿 透 的 报 纸 上 的 体 温 … … 那 份 心 悸 和 沉 痛 是 我 宁 愿 不 要 却 又 怕 是 永 远 挥 之 不 去 的 。
星 不 移 斗 依 然 转 , 沧 海 桑 田 不 过 在 造 物 之 起 落 之 间 。 盛 传 彼 岸 的 国 人 已 纷 纷 驶 向 “ 海 ” 的世 界 了 , 可 否 问 鼓 鼓 的 风 篷 之 上 是否 仍 有 当 年 的 白 骨 ? 不 管 如 何 , 凭 顾 、 李 二 君 的胆 识 , 应 已 是 海 浪 中 众 人 难 望 项 背 之 骁 勇 人物 了 。 若 真 如 此 , 则 高 瘦 如 竿 的 我 当 在此 地 遥 作 弹 冠 之 状 了 。
又 时 近 “ 六 · 四 ” , 乃 草 此 以 为 祭 。
5/17/93 晨·于香槟城
原载《CHINESE ILLINI》
6/10/97 再改于加州山景城
【 多 余 的 话 】
日 子 一 天 天 流 水 般 地 过 去 。 每 一 年 都 要 撞 到 六 · 四 , 不 管 愿 不 愿 意 。 感 觉 越 来 越 淡 。 但 那 总 是 一 块 碰 不 得 的 疤 , 一 触就 要 流 血 。 那 一 年 写 《 渡 河 》 ,是 碰 到 蠢 侠 在 翻 八 九 年 的 《时 代 》 杂 志 。 今 年 本 来 平 平 静 静 地 过 去 了 , 偏 偏 看 到 电视 上 闪 了 一 下 记 录 片 《 天 安 门 》 的 广告 。 于 是 坐 立 不 安 , 于 是 翻 箱 倒 柜 地 找 出 这 一篇 旧 文 。
今 天 的 我 , 应 该 和 八 年 前 有 些 不 同 。 今 天 的 我 , 自 以 为 更 懂 得中 国 更 需 要 的 是 什么 。 今 天 的 我 , 放 回 当 年 应 该 是 在 校 门 口 阻 拦 汹 涌 而 出 的 学 生 人 流 的 那 “ 一 小 撮 ” ,而 不 是 找 几 个 哥 们 印 什 么 最 终也 没 发 出 去 的 报 纸 。 当 年 的 我 , 有 年 轻 时 的 勇 气 和 莽撞 , 也 许 下 意 识 地 还 带 了 一 些 要 出 风 头的 动 机 。 顾 刚 和 光 斗 也 许 和 我 一 样 , 也 许 比我 要 更 机 智 或 纯 粹 一 些 。 光 斗 痛 彻 的 后 悔 , 到 今天 依 然 在 我 面 前 历 历 在 目 。 在 一 个还 没 有 熟 到 可 以 知 心 交 底 的 朋 友 面 前 自 白 不 那 么 光 荣 的 机会 主 义 的 破 产 , 也 只 能 是那 一 段 日 子 里 才 可 能 发 生 的 特 殊 事 件 。 虚 弱 也 罢 , 阳 萎 也 罢 , 机 会主 义 也 罢 , 这 一些 都 是 真 实 的 人 的 侧 面 。 同 样 , 开 枪 以 后 光 斗 明 知 大 势 已 去 却 依 然 挺 身 而 出, 这 种 “ 愚 蠢 ” 到 了 无 以 复 加 的 英 雄主 义 , 也 同 样 真 实 ─ ─ 并 每 每 在 让 我 直 面 自 己的 时 候 惭 愧 望 分 , 也 终 于 让 我 为 拥 有 这 样 的 复 旦 人 而 感 到 无 比 自 豪 。
日 子 一 天 天 流 水 般 地 过 去 。 每 一 年 都 要 撞 到 六 · 四 , 不 管 愿 不 愿 意 。 心 中 有 一 条 河 , 这 辈 子 无 法 渡 过 。
- Re: 戏言后“祭”posted on 04/24/2009
写的不错,他们再后来的情况呢?
因为特殊原因,曾经经常去南区,“医院”的说法很贴切,大门外垃圾成堆,河沟水臭,堪比乡镇卫生院的风景。
旧文一篇 wrote:
八 九 年 学 运 开 始 后 不 久 , 本 校 那 里 早 已 沸 沸 扬 扬 , 可 南 区 研究 生 宿 舍 里 , 除 了 骑车 相 撞 的 交 通 事 故 频 繁 一 些 之 外 , 似 乎 一 切 沉 闷 依 旧 , 也 即 如 我 的 室 友所 说 , 仍 然象 个 “ 医 院 ” , 然 而 这 沉寂 , 不 久 就 被 顾 刚 打 破 了 。
- Re: 戏言后“祭”posted on 04/24/2009
老瓦 wrote:老瓦好个特殊原因.
写的不错,他们再后来的情况呢?
因为特殊原因,曾经经常去南区,“医院”的说法很贴切,大门外垃圾成堆,河沟水臭,堪比乡镇卫生院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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