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发,男,1967年10月生于安徽省桐城县(现桐城市)孔镇,198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目前供职于新华通讯社安徽分社。有诗集《春天的死亡之书》(1994年)、长篇小说《拉魂腔》(2005年)等著述若干。
----------------------------
《丹青见》
桤木,白松,榆树和水杉,高于接骨木,紫荆
铁皮桂和香樟。湖水被秋天挽着向上,针叶林高于
阔叶林,野杜仲高于乱蓬蓬的剑麻。如果
湖水暗涨,柞木将高于紫檀。鸟鸣,一声接一声地
溶化着。蛇的舌头如受电击,她从锁眼中窥见的桦树
要高于从旋转着的玻璃中,窥见的桦树。
死人眼中的桦树,高于生者眼中的桦树。
将被制成棺木的桦树,高于被制成提琴的桦树。
《与清风书》
(一)
我想活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
从此窗望出
含烟的村镇,细雨中的寺顶
河边抓虾的小孩
枝头长叹的鸟儿
一切,有着各安天命的和谐。
我会演出一个女子破茧化蝶的旧戏,
我也会摆出松下怪诞的棋局。
我的老师采药去了,
桌上,
他画下的枯荷浓墨未干。
我要把小院中的
这一炉茶
煮得像剑客的血一样沸腾。
夜晚
当长长的星座像
一阵春风吹过
夹着几声凄凉鸟鸣的大地在波动。
我绿色深沉的心也在波动。
我会起身
去看流水
我会离琴声更近一点
也会在分开善恶的小径上
走得更远一点
(二)
蛙鸣里的稻茬
青藤中的枯荣
草间虫吟的乐队奏着轮回。
这一切,
哦,
这一切。
我仿佛耗完了我向阳的一面
正迎头撞上自已坚硬又幽暗的内心。
我仿佛闻到地底烈士遗骨的香气
它也正是我这颗心的香气。
在湖面,歌泣且展开着的
这颗心
正接受着湖水无限缓慢、无限苍凉的渗透。
(三)
三月朝我的庭中呕着它青春的胆汁。
这清风,
正是放弃了它自已,
才可以刮得这么远啊。
这清风直接刮穿了我的肉体:
一种欲腾又止的人生。
一种怀着戒律的人生。
一颗刻着诗句的心。
一阵藏着狮子吼的寂静。
这清风
要一直刮到那毫无意义的远中之远。
像一颗因绝望才显现了蔚蓝的泪滴。
(四)
故国的日落
有我熟知的凛冽。
景致如卷轴一般展开了:
八大的枯枝
苦禅的山水,伯年的爱鹅图
凝敛着清冷的旋律
确切的忍受———
我的父母沉睡在这样的黑夜
当流星搬运着鸟儿的尸骸
当种子在地底转动它凄冷的记忆力
看看这,桥头的霜,蛇状长堤
三两个辛酸的小村子
如此空寂
恰能承担往事和幽灵
也恰好捡起满地的宿命论的钥匙。
《前世》
要逃,就干脆逃到蝴蝶的体内去
不必再咬着牙,打翻父母的阴谋和药汁
不必等到血都吐尽了。
要为敌,就干脆与整个人类为敌。
他哗地一下就脱掉了蘸墨的青袍
脱掉了一层皮
脱掉了内心朝飞暮倦的长亭短亭。
脱掉了云和水
这情节确实令人震悚:他如此轻易地
又脱掉了自已的骨头!
我无限誊恋的最后一幕是:他们纵身一跃
在枝头等了亿年的蝴蝶浑身一颤
暗叫道:来了!
这一夜明月低于屋檐
碧溪潮生两岸
只有一句尚未忘记
她忍住百感交集的泪水
把左翅朝下压了压,往前一伸
说:梁兄,请了
请了――――――
《悼亡辞》
山冈,庭院,通向虚空的台阶,甚至在地下
复制着自身的种子。月亮把什么都抓在手里,河流却舍得放弃。
要理解一个死者的形体是困难的,他坐在
你堂前的紫檀椅上,他的手搭在你荫凉的脊骨
他把世间月色剥去一层,再剥去一层
剩下了一地的霜,很薄,紧贴在深秋黑黑的谷仓。
死者不过是死掉了他困于物质的那一点点。
要理解他返回时的辛酸,是多么地困难
他一路下坡,河堤矮了,屋顶换了几次,祠堂塌了大半
《月光散章》
(一)
三吨月光倾泄
穷人家屋顶得到的,更多一些
在孔镇,陶老头快断气了
他抓住一把盐闻着
闻了又闻。
月光让盐粒闪烁。
要闪烁,就应该这般不为人知地闪烁。
墙外,小陶在掘井
因为悔恨,他显然有点用力过猛
从我的案头看,他像在演
一出霍邱县皮影戏。
三吨重的月光
他挖成的大坑独享了一吨
谁走得更急
谁吸附的黑暗就会更深一些
(二)
一俟月轮圆满
请原谅我什么事也不干。
我的眼睛刺透月色找到它的源头
这个悲悯的球体
它映照的万家灯火,辛酸过
又渐渐平淡下来
它映照的湍急马蹄,消失了
又在一个新噩耗的邮递中,折返了回来。
许多羽毛凋落在般若寺的门槛
许多铜,沉入了海底
一俟月轮圆满
请原谅,我要劈下你窗前的松枝
舞几剑、哭一场
而你必须一无所见。
(三)
傍晚,虐猴的乞丐占据街角
他们的鞭子
如同我的修辞,经常地滴着血。
小畜生们上窜下跳
眼神愈惊惧,就愈清澈
令人断魂。
内心渐渐地浩大、衰败,躯壳不能证明我们活过
只有锁链能够证明。
街的另一角,两个算命瞎子
一边枉谈盛唐和北宋
一边抹去了脑壳上的鸟粪。
暮春正是这一粒鸟粪,贫穷、滚烫,
冒着蒿丛的腥气。
欲望像纸老虎着火了
直至把生命掏空,月光才会缓慢地下沉
从树冠飘散
有人在哭吗?
那就哭吧!惟善者的心滋育人世的皓月。
复古的人越来越稀少了,
它上升得愈快
大地就沦陷得愈快。
月下的市井沸腾,资本主义腐蚀着故国的村镇。
(四)
小路缓缓地下沉
又提起,抵达河对岸的短松岗
水光齐膝。
路两旁,鼹鼠们的灵魂早不知所踪
尸壳弃在了棘丛里
散出时光腐透的气息。
是一个财富尽失的还乡者
选择了这般的午夜漫步:
异地受损的心,犹在井底
他必须猛烈地把自已抬高一些,再抬高一些
回到潮湿的坡面
接受故乡月光直达终老的映照
(五)
镇东头的祁家祠堂,盖着小青瓦
像翻卷的鱼鳞,吐出塘底淤泥。
月光进来,有些混浊
乌鸦也进来,看看就走
祁家的祖父,解放前做过很苦的甲长
半边街便叫做“祁甲”。
可惜儿孙们,不到三十岁全死了,死于肺痨
出殡时,必得穿翠绿的袍子
系纯白的绦带
眉心点上红漆。
用了最浓的色彩
在记忆中,果然能飘得长久一点
小时进祠,鬼会抓住我们的左脚
我们只能用一只脚逃走
一路狂呼,薄雾直闪,发硬如枝。
现在,我还活着
来看这个死亡居住的大宅子
听见灰尘中的咳嗽
我也不会回头
我知道,我并无他们所需之物相赠。
尘世明净
窗前的雁行,比过去要缓慢得多
(六)
孩子们朝水中扔石块,池塘却在不断加深
幽灵们彻夜往下挖着
挖呀挖呀,要抵达更早的祖先
或是月亮上的环形山。谁家孩子的魂丢了
母亲要撒盐,念咒,磕头
在橘红的曙光到来之前,必须唤回
镇南郊的陵园,他的碑最是挺拔。
他早年脾气暴戾,做过盐贩子,土匪,姘夫和镇长
在脸上抹过锅底灰,跟日本人交火
砍下七颗头颅,献给了芦荡里的游击队
接着被授奖,穿青色长衫,改了性格,做地下党。
我曾扔过一次石子,却被他弄死了三回
人们至今谈论:他一刀把胆怯的孔镇剁翻
户户炸鞭炮,插红旗。寒风中,男女老少
一边擦着鼻涕,一边跟着他跑
《陈绘水浒》
(一)
一群打补钉的土匪
各怀冤屈,站立船头
时而青面兽杨志,时而
鼓上蚤时迁
104个男人,3个妇人
1个性别不明的落魄儒生
组成乡村上空的天罡地煞星阵
颗颗忍着泪水,令人战栗。
夕光中,众人一言不发
仗义疏财的头领却废话过多
传令的小厮,听得昏昏欲睡
星大如斗,景物无限
有的鱼跃出,只为看皇帝一眼
有的鱼击着鼓怀孕
(二)
那日,老虎去景阳岗买盐
被一黄皮汉子打得七窍流血
老虎哽咽:二叔
我是你膏腴又淫荡的嫂子啊
白杨般美的乳汁,偏你不吃!
要剐你就剐吧
但请一刀慢过一刀,帘子要合拢
也不要用我的血在墙上写诗
是夜,老虎反复梦见宋徽宗在宫中画它
而头陀散发,用小猫的骷髅串成念珠
饰于项间:他以杀人搏得美名
却有着青烟般散淡的惆怅
(三)
腊八日,雪止
燕青在京城看戏、踢球
和皇帝的女人厮混
翠湖轩的蟹壳好吃啊
须用南方的井水刷牙
他把灯芯慢慢拔到最亮,又吹灭了
他磨擦着身上泥泞的重金属
女人抚琴的指法大乱
燕青笑了
对制度的复仇完成了一半
(四)
四月,桃花开得艳。村口的屠户
忽然动了为僧的念头
五月,真地就去了。鹧鸪在叫
从汴梁到徽州,残红千里
宫中的桃花落得却迟。皇帝震怒
欲毕其功于一役
生着鹰钩鼻子的太尉忙于克扣粮饷
三军忍饿,偃鼓不前
(五)
松林寡淡,大相国寺寡淡
路上走过带枷的人,脸是赭红的
日头还是很毒
云朵像吃了官司,孤单地飘着
诵经者被蝉声吸引,早就站到了枝头
替天行道的人也一样内心空虚。
书上说,你突然地发了疯
圆睁双目,拔掉了寺内巨大的柳树
鸟儿四散,非常惊讶
念经的神仙像松果滚了一地
(六)
对驼背的虚无者,奔跑是他仅存的事业。
有时他骑青骢,听见马的肋骨
一根一根在溶化。有时他骑黄河
牙间砂粒被哗哗退去的两岸,磨得发亮!
有时他骑秋风,绕着枯枝打转
如此之快:果子尚未长出
他已经烂掉了
野猪林小憩的人,看见戴宗捂着肠子
在奔跑
黑色折檐帽上挂着冰凌
青州的话音未落,脚已踏入冀州
连自已的鞋子都追不上他了。
这个摧肝裂胆的人,这个厌世的人
他的毫无意义强化了他的速度:
他手持的蜡封密令,不过是
高俅送给宋江的《房中术》和《肉蒲团》。
(七)
她把包子铺开在了旧妓院的南面
店门旁植梅花两株
你所谓踏破铁鞋,无非
来觅这一阵异香
让我来揭开这不相干的谜底吧
包子中的人肉,剜自所爱者的喉咙
能发出歌声的那一点点!
店主她真个是姿色万千啊,移一步花枝乱颤
似笑非笑
下巴还有颗要命的黑痣。
此女郓城人氏
姓孙名二,熄灯后的绰号母夜叉
(八)
须杀人以谢大雪的孤独
须杀更多的人,从京城操场
到沧州山神庙
需要鲜血点染的梅花,绵延不断
但我们将忘掉他的杀人,只记取
他雪中的独舞
只记取他的戏中箫声低咽,锣鼓冰凉
这个落草为寇的诗人
面目实在有些虚实难辩:
上半截名唤林冲,身子美得像一段海水
寺中长醉,妻子受辱,误闯白虎堂
虽经赦宥,却难复旧职
声音低沉得像积尽沉冤的淤泥。
下半截浑称豹子头
消失于梁山的草莽之中,黑
漆黑,不透出一丝丝光亮
(九)
天堂的一百零八双眼睛
有些凉了,有些苦了
带着病闪耀的悲观主义者
锈在空中,又没抽掉返回人间的梯子
没有谁能补上一座伪天堂的
缺口,宋江也不能。
我久久地在这刀笔小吏的
顶上盘旋,他有时是豹子的心脏
有时是可剥去的皮毛
有时是葡伏的黑暗,有时又是
玉石俱焚的超度
(十)
秋天,罪已深了
髻插红花的头颅寄于项上
多少年了,无人来取。
窗外,枣子正落下
黝黑枣核被陌生人含着,带往异乡
可能掺有蒙汗药,可能藏有密令
他始终不肯吐出。
生辰纲早已劫得,银子的分配
却成了难题
青脸膛的吴用佯装闲士,摇着扇子
看家丁射鸟
多少年了,他布下的八卦图深深沦陷了自己。
(十一)
七月,黄河安澜
诸省无灾
嘴里淡出鸟来
只是盐铁依然紧张
白菜运输困难
督粮的李逵偏偏又中了邪
条条小径上
都遇着和他僵持的自已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同是紫皮黑髯,腰插板斧
仿佛中间有面镜子
谁也不肯,掉头远去
唉,看官浑身
都淡出鸟来
镜子自顾自地,映着墙头又红又酸的杨梅
映着山河变旧,泥土入喉
(十二)
山坳中积雪融化,露出砂壤和
石头,像斑驳的反骨。
很快地,河水便有了七分
两岸树木,去年曾经蓊绿
明日又将蓊绿,谁也讲不清隔着一重死的
事物有什么不同
祖国的天边,挂满美丽晚霞
驿站传递着纳降的圣旨
没有化掉的积雪在闪耀
李师师于舱内吐血,她撑起
发烫的身子,写道:
“春来春去,此恨无穷。
汝因何频寄红花,映贱妾的白头?”
《扬之水》
(一)
赤脚,穿过种满松树的
大陆
这么多滩涂、山川、岛屿无人描绘
许多物种消失了
许多人已尸骨无存
我来得太迟了
(二)
石头是黑色的
在河流中它一点点地融化着
我埋在心底的仇恨
最终也将化为积雪
跟我一起渡河的少女,对着
深深的河水发呆
有的在长羽毛,有的在长鳞片
(三)
路旁,顶着雪的座座农舍
都有过令人难忘的宴席
(四)
野蕨生在潮湿的洞穴旁
采摘它的人
空着手,刚刚离开
(五)
赤着脚,躲开暴雨、制度和
官吏
(六)
我歇在暮晚的坡上,头顶的松冠
膝下的野薇
脚边的蟾蜍,慢慢地
长出一模一样的笑脸
(七)
像蜘蛛一样,赤着脚
像蜘蛛一样,一辈子
连一次颤栗都不曾有过
(八)
苦楝树高高耸立
她因生在南岸
而显得茂密
去年我折枝之处
今年,又有人折去一截
(九)
石粟,变叶木,蜂腰榕
石山巴豆,麒麟冠,猫眼草,泽漆
甘遂,续随子,高山积雪、铁海棠
千根草,红背桂花,鸡尾木,多裂麻疯树
红雀珊瑚,乌桕,油桐,火殃勒
芫花,结香,狼毒,了哥王,土沈香
细轴芫,苏木,红芽大戟、猪殃殃
黄毛豆付柴,假连翘,射干,鸢尾
银粉背蕨,黄花铁线莲,金果榄,曼陀罗
三梭,红凤仙花,剪刀股,坚荚树
阔叶猕猴桃,海南蒌,苦杏仁,怀牛膝。
44种有毒植物
我一一爱过她们
(十)
采一把褐土
采一把黄土
如果我能像往昔一样
咽下它们,我的身子将化作琉璃
(十一)
你死后
青蒿又长高了一点
(十二)
早晨,我的耳中流出
蓝色的溪水
鸟的眼中流出蓝色的溪水
直至日出,无人卷刃
(十三)
疯人院中,总趴在窗口的一张脸
将化作白云
映着乱石和
柴扉
(十四)
凡经死亡之物
终将青碧丛丛
就像这些柳树
田埂上
蜜蜂成群
(十五)
秋天
四周滚动黑色的桨果
桦树涌向山顶,变成椴木
有人跑着
逆光的脸烧成了灰烬
(十六)
猫在带脊的青瓦上跳来跳去。
每年秋末
都有人弑君
(十七)
女人在流星之下梳头
其夫必暴毙
(十八)
想一想,前世有什么?
只有荇草茂密
铁在不知名的湖边,静静生锈
鸫鸟,你漆黑一团的瞳孔
为何总是盯着我
(十九)
有时我住在鸫鸟体内
在空中,突然碎成一阵雨点
有时我住在蛤蟆体内。
但无论如何,总逃不了在枷锁中
总逃不了醉生梦死
盐,打在脸上
仍旧很疼
(二十)
第一层是尸骸
第二层是野花
第三层才是浮云和蓝天
对我这般罪孽丛生的人
蓝天是湍急和不能居住的
(二十一)
等我把这卷书读完
世上的松枝将长得更慢
上游将漂来暗红的棺木
(二十二)
河流和炊烟
两根绳子捆住村庄
一年升高一点
沟边,有一种寂静
花落人亡两不知的寂静
(二十三)
星宿从夜空拔出白光
照着田野,鼹鼠管辖的田野
苜蓿因瘟疫而额头发烫
总有些事是奇异的
你一生反复丈量的田亩
每次的结局,都不一样
(二十四)
果子在高高枝头
秋风把它的核裂开
有时,我不得不开口
吐出腮底的核
吐出这片来世的桃林
(二十五)
从此
庙堂朝野,市井田畴
不过是修辞。你和我
修庙或者杀人
也不过是修辞
再也不必栖居的修辞
(二十六)
写完了这首诗
我将赤着脚
去做一面淡水的湖泊
做一个再没有痕迹的人。
《村居课》
他剥罢羊皮,天更蓝了。老祖母在斜坡上
种葵花。哦,她乳房干瘪,种葵花,又流鼻血。
稻米饭又浓又白,煮完饭的村姑正变回田螺。
小孩子揭开河水的皮,三三两两地朝里面
扮鬼脸。哦,村戏的幕布扯紧了,但蓝天仍
抖动了几下。红花绿树,堪比去年。
一具含冤的男尸浮出池塘,他将在明年花开时
长成一条龙。鸟儿衔着种子,向南飞出五里
蘸鼻血的种子,可能是葵花,可能是麦粒
《孙悟空》
我早已厌倦了这只猴子。
他拎着很重的铁器
在几朵浮云上,翻着筋斗
他杀死了许多
变为桃子、鹤和昆虫的妖精
我在塔中吃着桃子,却闷闷不乐。
我建在内心的桃花源
也藏着几个妖精
我认得她们,喂育她们,有时也屈服于她们。
从浮云上看
我这一生,不过是个急就章。
如果削去几刀,再击碎了
也许能回到前世的唐僧
能修成经卷
并以塔影、河水的面目平静地呈现,
时淡时浓。
同样是吃桃子
却有着无限的快乐
一言难尽。
他的金箍棒重达千钧
我的教鞭却只有三两
- posted on 02/08/2009
《虞姬》
现世的一切已难以辩认
浮云肮脏,村庄浸在丢了魂的
灰暗之中
柏油路上车来车往,车内端坐着
早就崩溃掉的人
早就记不住往世的人
你会像我一样重归此地么
愿我们互施一礼,再一次
汝断我喉,我啖汝血。
玻璃中映着我迅速的脸
一边忍耐一边放弃的脸
夕光斜射在“灵璧县虞姬乡人民政府”和
“虞姬乡拉魂腔剧社”的白色牌匾上
《麻雀小令》
麻雀死了
大地收回了一个卑微的
长着斑点的灵魂
它一头栽下
地面必是猛地一个翻转
然后轻轻盖住了它
我亦以谷寄生,我亦不事稼穑
却无法像它那样,以一头栽下的方式
让泥土接纳
《登 记 簿》
乡村登记簿上
算命的瞎子,剃头匠走了
磨刀人,戏班子,哭丧的,小祠堂
巫婆,驼背小漆匠,补锅的,社员们都走了
世上这些温暖的声音
就这么变得冰凉
鬼魂也走了
池塘失去了依靠
哑巴走了,拆掉了全村的门槛
寡妇走了
遗下扯不大的孩子
抱着肮脏旧棉被,站在村口
我一个人住在这空空的壳里
像冬天的灯盏,内心火热得发抖
枯黄的钟摆
晃过来一下,又晃过去一下
《鱼篓令》
那几只小鱼儿,死了么?去年夏天在色曲
雪山融解的溪水中,红色的身子一动不动。
我俯身向下,轻唤道:“小翠,悟空!”他们墨绿的心脏
几近透明地猛跳了两下。哦,这宇宙核心的寂静。
如果顺流,经炉霍县,道孚县,在瓦多乡境内
遇上雅砻江,再经德巫,木里,盐源,拐个大弯
在攀枝花附近汇入长江。他们的红色将消失。
如果逆流,经色达,泥朵,从达日县直接跃进黄河
中间阻隔的巴颜喀拉群峰,需要飞越
夏日的浓荫将掩护这场秘密的飞行。如果向下
穿过淤泥中的清朝,明朝,抵达沙砾下的唐宋
再向下,只能举着骨头加速,过魏晋,汉和秦
回到赤裸裸哭泣着的半坡之顶。向下吧,鱼儿
悲悯的方向总是垂直向下。我坐在十七楼的阳台上
闷头饮酒,不时起身,揪心着千里之处的
这场死活,对住在隔壁的刽子手却浑然不知。
《最后一课》
那时的春天稠密,难以搅动,野油菜花
翻山越岭。蜜蜂嗡嗡的甜,挂在明亮的视觉里
一十三省孤独的小水电站,都在发电。而她
依然没来。你抱着村部黑色的摇把电话
嘴唇发紫,簌簌直抖。你现在的样子
比五十年代要瘦削得多了。仍旧是蓝卡基布中山装
梳分头,浓眉上落着粉笔灰
要在日落前为病中的女孩补上最后一课。
你夹着纸伞,穿过春末寂静的田埂,作为
一个逝去多年的人,你身子很轻,泥泞不会溅上裤脚
《酣睡者》之四
十一月夜寒,星宿各各抱紧了自身
屋顶和屋顶,同是褐色,彼此却不问收成
一床薄被子,你拽过去一点,我拽过来一点
这恒久的隔阂映照,赤条条地降下露水
树干缓缓转动、变黑,供出了木瘤和松脂。
我能说露水和松脂是同一事物麽?它侵蚀了骨头
却拒绝就此长存,像孤独者没写成的纲领
缰绳拖着,从上游的泥泞到下游的泥泞,不过是一夜间
不过是转个身,它就复制了沿岸所有的景物
江上鹭鸶,野鹤,木船,越聚越多。月色偏淡
他专制的性格要求命运,再淡一点。当露水下降
松脂飘香,镜子慢慢收拢了脸的碎片。
《纪念1991年以前的皂太村》
我能追溯的源头,到此为止
涧溪来自苔痕久积的密林和石缝
夜里的虫吟、鸟鸣和星子,一齐往下滴
你仰着脸就能寂静地飞起
而我只习惯于埋头,满山抄写碑文
有些碑石新抹了泥,像是地底的冤魂
自已涂上的,作了令人惊心的修改。
康熙以来,皂太村以宰畜为生
山脚世代起伏着蓄满肥猪的原野
刀下嚎叫把月亮冲刷得煞白,畜生们
奔突而出,在雨水中获得了新生
但我编撰的碑文暂时还不能概括它们。
此峰雄距歙县,海拔1850米多。我站上去
海拔抬高到1852米。它立誓:
决不与更高的山峰碰面,也不逐流而下
把自已融解于稀薄的海水之中
《仿八大》
秋天踩着水调歌头,踩着菩萨蛮
野鸭在雨后的湖上,翻跟斗
朝着湖滨的朱门,吊白眼。
流水因袭了本国的老章法,一笔又一笔
倾向于脸上平抹,内心既汹涌,又缓慢。
宴席散尽,你到高于柳梢的楼上独饮
旧天堂的墙上写着“拆”字,可这湖水
是能拆掉的么?我倒要看看
你们又能建设什么样的新章法?
我距明朝灭亡350年,我距天坛1100公里。
是的,我有着不合时宜的孤单,我偏爱景物冰凉的
过去式:枯荷举着,仿八大山人,像钟声入暮。
《青蝙蝠》
那些年我们在胸口刺青龙,青蝙蝠,没日没夜地
喝酒。到屠宰厂后门的江堤,看醉醺醺的落日。
江水生了锈地浑浊,浩大,震动心灵
夕光一抹,像上了《锁麟囊》铿锵的油彩。
去死吧,流水;去死吧,世界整肃的秩序。
我们喝着,闹着,等下一个落日平静地降临。它
平静地降临,在运矿石的铁驳船的后面,年复一年
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垮了。我们开始谈到了结局:
谁?第一个随它葬到江底;谁坚守到最后,孤零零地
一个,在江堤上。屠宰厂的后门改做了前门
而我们赞颂流逝的词,再也不敢说出了。
只默默地斟饮,看薄暮的蝙蝠翻飞
等着它把我们彻底地抹去。一个也不剩
《在湖畔》
鱼儿飞快地穿过浮云,游向彼岸。
鸟鸣撒在岸边无名墓地,老掉牙的人漫步
听收音机,等落日。你浸在水中的脸
被一把刀缓慢地雕刻着,但你根本就不在那里。
多年以前,湖水被震碎过,掏空过,勒死过
蒙上了一层回忆的灰尘。你不过是
带着“人生苦短”的焦虑,再看一眼。
你不过是拔开荒草,把埋着你和她两张脸的
湖水,轻轻地,一层又一层地,卷起。
《淮北平原》
鱼儿在河中,吃着乌藻间漏进的阳光
吃得很认真,一点渣子也不留下
如果阳光照到我们,照到我们身上的虫眼
和灵魂中浓重的霉斑
会不会疼得一阵收缩,在霜冻得黑黑的桦枝上
我们有着更深的屈辱,却不再说出。
如果阳光照着的豆荚爆裂,如果衰老的淮北平原
像哽在我嗓子中难以说出,沸腾过又平静下来的一腔河水!
《相聚》
月亮在水上盖了清冷的印
你突然地狂奔进屋,啪地一下扔掉
竹杖、斗笠
搂住我的肩头大哭------
衣袂间还夹着暴雨和青蒿的味道
千年后的今夜
我难免把你喻为“尚未被修改成
祝英台的蝴蝶
一只尚未长出骨头的蝴蝶”
可当时,我提着笔
手足无措地站在桌边
一阵风进来,被滴着的墨染黑了一小块
其余的,无穷无尽的,都是空白
悬在南宋孤零零的夜里
《春耕》
穿青箬笠、绿蓑衣的人,围着田埂踱步。
他脚踝上寂静的泥泞还未睡醒
是啊
要睁就睁绿色的眼睛,
不要睁布满血丝的眼睛。
他踱得很慢,
仿佛每跨出一步,
春色便老去一分。
响亮的水田腰酸了,乳房涨痛了,唇角藏笑了,
她无限羞怯地看着她的主人
我所要指出的是:
天下的粮仓要满
异乡颠沛流离的乞丐们都要回乡
连饿死在地下的尸骸们也要抬起头来
看一看湿润的地面
燕子剪开四月安徽省的细雨。
铁犁在锈里睡了半年了
此刻它把自已擦了又擦,擦了又擦,
准备开口说话了。
- posted on 02/08/2009
《母亲本纪》
秋天的景物,只有炊烟直达天堂
桔红暮光流过她的额角,注入身下的阴影。
她怀孕了,身子一天天塌陷于乳汁
她一下子看懂了群山:这麻雀、野兔直至松和竹
都是永不疲倦的母亲。她幸福得想哭
爱情和死亡,都曾是令人粉身碎骨的课堂
现在都不是了。一切皆生锈和消失,只有母亲不会。
她像炊烟一样散淡地微笑着
坐在天堂的门槛上喃喃自语
《变形记》
溪流的水,大海的水,经工业化过滤了,蜕皮了,变形了
抵达我们焦渴的嘴唇。它没有加进砒霜
也没有加进宋明理学,它仍旧纯净却不再是
溪流的水,也不再是大海的水。它再也救不活我了。
我昏厥在民族和自我的双重失忆中
我再也变不回明月下那只自由自在的豹子
我持久地躺着,身上覆盖着弹孔,灰尘,秋风。
《北风起》
雪越大,谷仓就越黑。田畴消失
穷人终于得到了一丁点安宁,他举着煤油灯
攀上梯子,数着囤中的谷粒。
此刻他不会走下梯子:泥泞尚未形成
鞭子垂在锈中,头颅割下,也只能闲着
不能到地下长出果实。一切只待春风吹起
谷物运向远方,养活一些人
谷物中的颤栗,养活另一些人。
《小榆树》
秋天吹掉了一些人的脸。
一些人在干河床散步,一些人趴在
囚牢的铁窗上
一些人在砸核桃
一些人在算术里拧螺丝钉
秋天很蓝
足以吹掉他们的脸。
一些人在小镇茶肆打牌
一个死人混在其中
只有他的脸是干燥的,是完整的。
秋天吹翻了不知所终的小河。
榆树,连枝带叶地在流逝
堤坝在流逝
《在上游》
十月,炊烟更白,含在口中的薪火燃尽
死去的亲人,在傍晚的牛眼中,不止一次地醒来
它默默地犄角向下,双眼红了,像雨水浸泡的棺木
它牙齿松动,能喊出名字的,已经越来越少。
时断时续的雨水,顺着旧居,顺着镜子在汇聚
顺着青筋毕露的乡亲们在汇聚
有的河段干涸,露出黝黑板结的河床
有的河段积水,呈现着发酵后的暗绿
几声鸟叫,隔得很远,像熬着的药一样缓慢
这么多年,正是这些熟悉的事物,拖垮了我的心:
如果途经安徽的河水,慢一点,再慢一点。如果下游消失的
必将重逢在上游。如果日渐枯竭的故乡,不再被反复修改
那些被擦掉的浮云,会从纸上,重新涌出
合拢在我的窗口:一个仅矮于天堂的窗口
《剁 去 几 刀》
秋雨过后,谁都有悲伤的权利
收割完的镇郊,陡然寥阔,得剁去几刀
鸟还剩下鸟骸在飞,洗得那么白,在铁青的
湖面和肮脏的浮云之间。
河流永不停息,却什么也没带走
它的虚幻得剁去几刀。
你身着封建残余的蓝对襟袄,正穿过石板街
除了你在走的路,其它幽巷一律剁去几刀。
往事如同一张至死不忍落墨的白纸。
你那么困倦、低垂,象活在无限漫长的睡眠中
正如海德格尔所言:“存在无法定义,
此生若遭抛掷。”那就,朝着锁链
剁去几刀。他叼着烟,在内心提刀乱剁
直至月影细碎、天下发白。世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Please paste HTML code and press Enter.
(c) 2010 Maya Chilam Found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