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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农历新年。有十多个春节没守在父母身边,没有体会家乡浓郁的节日氛围了。究竟有十几个?反正人都麻木到骨头,就懒于掐指细算。
上星期四,公司宣布裁员名单,把吹了一个多月的耳边风,正式变成一把砍刀。我所在的小机构,总共七八条枪,就有两人被扫地出门,侥幸之余,我竟成了资格最老的员工。几年来走马灯似的新人进,旧人走,十数位同事前赴后继,我仿佛《百年孤独》中见证了七代兴衰的乌苏拉,左眼读沧桑,右眼看蹉跎,所谓大难不死者,其实也就那么命悬一线。
事也凑巧,上周二是奥巴马宣誓就职的日子。按他的现身说法,以少数族裔身份,立足这块新大陆,就是实现人生梦想的里程碑式的一大步。如果时光倒退二十几年,好像正是他亲手替我画了一个梦,那个与生俱来的、一定要背井离乡的、离开得越远越自豪的传统国人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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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外公和爷爷一辈的口述,我家的祖辈均由湖北迁入四川。三百多年前,嘉陵江畔相对肥沃的土壤,吸引了大批外省移民落户扎根,这个趋势一直延续到清朝末年,人口的单向流动才突然有所掉头。1840年的鸦片战争,给国人脸颊刺上两个硕大的字“落后”,而被群山环抱的川人,更是落后国度中最封闭守旧的一群。于是民主革命以来,川人出川,就如同鲤鱼跃龙门一般,自然成为有志青年的不二抉择。比如,四川广安协兴镇的邓希贤,从十六岁告别乡亲赴法国勤工俭学,一直到他八十岁高龄,才重新踏上四川赭红色的泥土。这个时候,他的名字已经更改为邓小平,而生身之地的广安,则成了他永世回不去的一片梦乡。
在我高中阶段,学校隔壁的市图书馆实行闭架借阅,也就是说,读者按馆藏目录填一张索书单交给管理员,再由他去书架上取得图书。这个过程异常之低效,因为缺乏电脑系统,很多时候不知道书籍已经被人借走,尤其当时的一些热门翻译名著。所以我们更习惯垫起脚尖站在柜台前,面对两米远的书架瞭望半晌,伸手指点某本书的脊梁,再请管理员取出。美国左翼作家霍华德•法斯特的《移民》(The Immigrants by Howard Fast),就是我凭花里胡哨的封面,以貌取人一般挑中的一本小说。(法斯特一生高产,写了三十多部大部头小说,他也是借古喻今的著名历史小说《斯巴达克思》的作者)
时隔多年,我已经忘掉小说的故事梗概,但借助互联网的搜索功能,使我依稀能回忆起这部《移民》,是关于意大利族裔的丹尼尔,在旧金山海湾奋斗发迹的家族史。然而,书中有一段情节总让我挥之不去,那是丹尼尔最初爱上了一名华裔女子,并从此以她成为自己的精神动力。这部小说与后来九十年代初,曾经风靡大陆的移民文学《北京人在纽约》可谓异曲同工,讲的都是苦尽甘来,功成名就的移民故事,理论上具有相当程度的励志效果。但以我自己十几年的亲生经历,那种出人头地,荣归故里,在乡亲们羡艳的眼前,一辈子充任一回形象大使的移民奋斗史,总给我一种苦瓜脸上贴糖纸的感觉,成人迪斯尼的味道不免太浓重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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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远赴加拿大留学的时候,我的脑子一片迷茫,尽管内心十分清楚,完成学业将是起码目标,但不知道学成之后将落脚何方。从北京海关踏出国门,我对移民的情况一无所知,直到开学半年后,才从其他同学处了解到,加拿大政府正在制定大规模的移民计划,只要评分符合上线,即可以获得永久居住权。永久居民的概念,就是享有公民的义务,以及除去联邦选举权以外的公民权益,对国际学生而言,最大的便利就是交本地学费上学,而且可以申请无息贷款。当时我正在琢磨转学,取得永久居民身份将使这一过程变得易如反掌,于是我吩咐家人把各种文件准备齐全,直接寄到驻美国布法罗领事馆。因为当时的申请人数非常少,前后不到半年,我的移民计划就顺利得到批准。
有了身份的转变,看待问题的角度上也渐渐不同起来,所谓融入西方主流的心态一时间非常强烈。毕业后我进入公司工作,表现尚可,不久就内部调动到位于美国威斯康辛州的总部。前前后后培训出差开会很忙乎过一阵,然后儿子出世,举家搬迁,工作跳槽......方方面面似乎安置妥当以后,内心隐约才觉得空空如也。是实现梦想了?人生找到归属了? 非也,现实远非如是,只不过一套按部就班的步骤,一条从起点伊始,就非常清楚看得见终点的他乡马路而已。
美籍韩裔作家李昌来的处女作《母语者》(Native Speaker by Chang-Rae Lee),一经问世便获得出版界的热评。其时作者不满三十岁,他以第一人称的角度,记述了第二代亚裔移民与主流社会各方面的格格不入。主人公亨利•朴(Henry Park)在小说的一开篇, 就收到白人妻子Lelia不辞而别的留言条,其中她对亨利作出如下鉴定:
Your are surreptitious
B+ student of life
First thing hummer of Wagner and Strauss
Illegal alien
Emotional alien
Genre bug
Yellow peril: neo-American
……
Poppa’s boy
Sentimentalist
……
Stranger
Follower
….
然后作者以娴熟的文字,细线条炭精画似的的笔触,娓娓道来他与Lelia相识并相爱的过程。作为站在父辈成功事业基础上的第二代移民,语言不成其为障碍,所以与我在大学和公司接触的不少CBC,ABC(Canadian-Born-Chinese, American-Born-Chinese)一样,亨利可以如鱼得水地投身社交场合,与不同肤色的异性拍拖,甚至组建美满的家庭。不过,绝大多数第二代华裔子女的终身伴侣,仍然局限于华裔或亚裔的后代,这其中的原由,只能归究到语言层面下更切肤的文化沟壑。无独有偶,印度裔作家拉希丽的《同名者》(The Namesake by Jhumpa Lahiri)中,果戈里几度与白人女子邂逅,最终仍然娶了同族的姆苏蜜(Moushumi),也算情理之中的天意安排。
效法大多数亚裔青年,李昌来把自己的成功,也归功于他一生拼打的父母。 是从事精神病研究的父亲,给他提供了良好的教育环境和动力。进入小学之前,韩语是他唯一使用的语言,可是日后“文字的选择,对他来说就像生与死一样重要”。我曾尝试总结过一条“三代定律”,即来自东方国度的移民,第一代面临的两座大山是语言和文化;第二代的语言无可挑剔,但文化上他们仍然难以摆脱先辈的阴影;只有进入第三代才可能完全生根,也就是被同化。在《母语者》小说中,亨利和Lelia在婚后曾与鳏居的父亲一起生活,其间有一位不会英文的佣人兼父亲情人的韩裔老妇,四个人发生的一系列冲突,不比李安电影或者谭恩美的小说来得浅显。稍稍美中不足的是,我感觉李昌来的日常叙事过于琐碎,往往他浓重泼墨以图精雕细刻的同时,也让我这样的读者失去了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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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以移民家族史为题材的小说《两性人》(Middlesex by Jeffrey Eugenides),无论笔法、背景,还是人物的雕刻,情节的推演,在我所阅读的移民文学中,都远远地翘楚同侪。该书作者尤金尼德斯1960年生于底特律,其祖父辈是来自小亚细亚的希腊移民,《两性人》是他的第二部著作。当读到纽约时报的评价:“Jeffrey Eugenides dares to base the plot on genetic theory, so if Homer is a distant ancestor, Darwin is another.”,我按耐不住马上去书店,找到这本同时被选入Oprah’s Book Club的小说。
故事的主人公Cal,最初作为一名女婴,出生于底特律汽车城的黄金时代。十几年后,她祖母关于性别的预言最终变成了现实,原来Cal确是拥有一副男儿血躯。造成这一切的缘由,则要追溯到二十年代初,为躲避土耳其对希腊的侵犯,一对亲兄妹在移民美国的轮船上,隐名埋姓,佯装偶遇并结为夫妻的那一段往事。Cal的祖父母投奔他们在底特律的表妹Lina后,又经过一连串错综复杂的基因重组,Cal的父亲Milton与Lina的女儿Tessie结为连理,这在孟德尔描绘的基因图谱上,已经不可能替Cal理出一条清晰的身世脉络。
在回程途中读完这部小说,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厄普代克可以放心地寿终正寝,81岁的马尔克斯也不愁后无来人了。记得二十年前读过《百年孤独》后,我脑袋就像挨了一记闷棍,很久不敢再轻易触碰文学作品,而《两性人》给我带来的阅读冲击,或许核心强度达不到里氏八级,但因为小说的背景,就近在那个可以抚摸的年代、那座可以足量的城市,它更给我们提供一种出落现实的真实感。小说中的移民群体,不能二元地用穷与富、苦与甜、失败与成功来衡量,他们只是单色的、无性别的(或多性别)、多灾难而生命旺盛的草根,是落脚新大陆、心灵却无法着地的风筝,是一代紧随一代、却一代苦寻一代踪影的魂灵。
如果只是对苦难生涯直面的叙述,就很难让我专心阅读下去,但尤金尼德斯文笔中的幽默,通贯全篇,很多时候并不输于老马。比如,在Cal的祖父母逃难的轮船甲板上,挤满了东欧各国的难民,“In those days you could identify a person’s nationality by smell......Desdemona could detect the telltale oniony aroma of a Hungarian woman on her right, and the raw-meat smell of an Armenian woman on her left (and they, in turn, could peg Desdemona as a Hellene by her aroma of garlic and yogurt)。第177页描写Cal父母的青春时期,刚学会吹单簧管的Milton向Tessie求爱的招式,以及他们年老后相互揶揄的一段,比之于《霍乱》中那段著名的“肥皂战争”,让人喷饭的效果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Cal的祖父Lefty衰老和去世的那一章,读来更令人肺腑震撼,“Chunks of his life fell away, so that while we were moving ahead in time, he was moving back. In 1969 it became clear to us that he was living in 1968, because he kept shaking his head over the assassinations of Martin Luther King, Jr. and Robert Kennedy. By the time we crossed over into the valley of the seventies, Lefty was back in fifties......”随着每一天的逝去,情况越来越糟,Lefty的记忆中只剩下最初登陆的年代,以至祖母Desdemona惶惶不可终日,担心那段兄妹成婚的秘密将大白天下,她于是不住祈祷:“O God, let me die now, before Lefty gets back to the boat.” And then one morning when she got up……on the table was the chalkboard, on which was written, in Greek, “Good morning, sis.”
移民文学的不同表现层次,从语言与文化的隔阂,从失败与成功的表象,最终将回归到死亡的本质话题上来。我尝试总结的关于移民的第二定律,是生在故土,老在他乡,病在他乡,最终也要客死他乡。那些漂流经年,回头再选择重返故土的,已经有一个正式名字“海龟”,他们与移民的终极沧桑就再无关联。《同名者》的女主人公阿希玛,在丈夫去世后,选择回到恒河岸边渡过余生,这是她放弃一生追求的梦幻,转向脱离物质尘世的努力。Cal的祖母在丈夫去世后,选择了卧床十年,与世隔绝地结束生命。联想到我们自己这一代移民,若干年后也将面临类似选择,只是眼下这个萧条年代,冻冰之下满目疮痍,实在不是一个做决定的好时候,索性给大家偷懒一回,还是拖延到那个时候再费脑筋吧。
(完)
- Re: 移民,移民(未完)posted on 01/29/2009
where is 4)? - Re: 移民,移民(未完)posted on 01/29/2009
原创的就是有意思,老瓦原来是加拿大念的书。
感觉有多条线索同时出现,没有展开。 - Re: 移民,移民(未完)posted on 01/29/2009
废名 wrote:
感觉有多条线索同时出现,没有展开。
work in progress?
Sometimes I wonder what my sons will be like when they grow up. Will they speak Chinese? Will they consider themself Americans or Chinese or hybrids? - Re: 移民,移民(未完)posted on 01/30/2009
看完了,请继续。 - Re: 移民,移民(未完)posted on 01/30/2009
老瓦这算是什么题材呢?书评和经验都混在一起。不过,不管是什么题材,写得很有看头。我也有native tongue这个小说,不过一直没时间看。 - Re: 移民,移民(未完)posted on 01/30/2009
Ruozhi wrote:
老瓦这算是什么题材呢?书评和经验都混在一起。
哈哈,老瓦的影评象小说,书评象自传,自传又象科普,都挺好玩儿的。 - Re: 移民,移民(未完)posted on 01/31/2009
喜欢看老瓦的随笔,象在四川茶馆里的聊天,风趣,俏皮但不流于琐碎。时常有喜欢的句子蹦出来,让人莞而会心。
所以呢,你最好有轻重缓急,先把背井离乡的故事写完再去弄诗也不chi。友情兼邻居提示,::) - Re: 移民,移民(未完)posted on 02/01/2009
这样的形式很好,打破体裁的限制,爱怎么写就怎么写。老瓦继续。 - Re: 移民,移民(未完)posted on 02/01/2009
好好看!这篇的味道和班长以往的文字都不一样。
请继续。 - Re: 移民,移民(未完)posted on 02/01/2009
好好看!这篇的味道和班长以往的文字都不一样。
请继续。 - Re: 移民,移民(未完)posted on 02/02/2009
我的原意是介绍几本小说,不想开头把自己揉合进去了。
还是浮生同学读贴仔细,发一朵大红花:))另外,各位有时间可以读一下《Middlesex》,难得的想象和文笔。 - Re: 移民,移民(未完)posted on 02/02/2009
有上次老瓦影评的前车之鉴, 我就留了个心眼读这篇。 好不容易等到4才最后揭晓。在我看来是书评加上identity crisis。 哈哈。 - Re: 移民,移民(未完)posted on 02/02/2009
非常棒的文字! 不幸的鼻子,请尽心尽力栽培WOA当老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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