蟑螂
有一次我在酒店住,退房的时候从房间里拿了一包火柴。现在几乎很少有人用火柴了,都用气火机。我把火柴放在办公室的抽屉里,用过两次,都是来客人吸烟,忘了带打火机,于是我的火柴派了用场。有个客人点完烟,看火柴燃烧挺有意思的,还多划了我一根,专门看火柴怎么烧完,我当时不知道怎么好象心情一下就不好了,我想这个客人怎么这么无聊呢。
11月份的一天,我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无所事事,想着收拾收拾抽屉,抽屉里乱七八糟的碎东西太多。我看见火柴盒不知道怎么半开着,刚要关上它,忽然发现有两天须子从盒子里探出来,还不停地动。好家伙,果然是聪明的蟑螂,但是它的触角太长了,不能完全藏起来。
一个杀死它的念头涌了上来,而且不是直接踩死,而是要饿死它。我拿起火柴盒,蟑螂就拼命地缩到角落里,我轻轻一推,火柴盒关上了。依旧放在抽屉里。
每天我有不少事儿要做,想不起来被我关起来的蟑螂。一周以后,又是我一个人在办公室,懒散的情绪便慢慢地发酵。打开抽屉,想起了那只蟑螂。拿起火柴盒,推开一个小缝,好嘛,触角当时就从缝里探出来,还在动。这个家伙,居然还活着。那就继续幽禁它。我用红笔在日历本的下一周的同一天纪录下Match的字样。
第二周,我打开火柴盒,须子还是探出来。
第三周,我打开火柴盒,须子仍旧探出来。
火柴盒里除了火柴,什么都没有。火柴是木质的,火柴头是磷的,这蟑螂到底吃什么呢?吃木柴?吃磷?我尽力把火柴盒开大些,看清楚了,是一只成长中的小蟑螂。挺活泼的,但是很怕我。
要是和其他的宠物相比,蟑螂的饲养成本就太低了,它几乎能依靠吃火柴和磷生存。再关它一周,看它还饿不饿得死?
第四周,我打开火柴盒,须子探了出来。蟑螂没死。我想得换个办法对付它,我拿了剪刀,趁蟑螂的须子探得最长的时候,给它理个发。蟑螂的半截须子落在我的A4打印纸上,似乎还有神经,可以稍微动一下。
元旦都过了,新一年也来了,我差点儿忘了蟑螂的事儿。
我做完手头的工作,感觉生活很没劲儿,因为我的办公室很难见到阳光。阳光进不来的地方,人能有什么意思呢?想起了蟑螂,打开火柴盒,这次没见到须子出来,也感觉不到蟑螂在动,完全打开,只见到一具蟑螂的木乃伊。蟑螂不如梅花鹿,梅花鹿的角可以重新长出来,蟑螂的须子不成。
火柴盒里除了蟑螂的遗体,还有几粒它的小粪蛋儿。把它们丢进垃圾桶里。
一个半月的蟑螂囚禁经验表明,蟑螂可以在很黑暗很恶劣的条件下生存,人跟蟑螂比不了,给人放到装几根木头的黑屋子里,人活不过一个月,这一点看起来,人不如蟑螂;囚禁经验还表明,蟑螂的致命地在触角,只要把触角弄断,它就玩完。
这个结论本身毫无意义,我知道。但是这个过程和我枯燥无味的工作相比,有趣极了。我的房间白天也要开着日光灯,有时候我坐在椅子上直呆呆地看着日光灯,我觉得生命本身无聊都极了,而且毫无意义。其实我自己就是蟑螂嘛,至于杀手,杀手就是这个社会。无论我怎么挣扎,都无法获得自由,我的世界很黑,就像蟑螂住过的那个火柴盒一样。
2008/1/11
- posted on 01/12/2008
【摘要】我已经四十岁了,除了这只猪,还没见过谁敢于如此无视对生活的设置。相反,我倒见过很多想要设置别人生活的人,还有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因为这个原故,我一直怀念这只特立独行的猪。
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插队的时候,我喂过猪,也放过牛。假如没有人来管,这两种动物也完全知道该怎样生活。它们会自由自在地闲逛,饥则食渴则饮,春天来临时还要谈谈爱情;这样一来,它们的生活层次很低,完全乏善可陈。人来了以后,给它们的生活做出了安排:每一头牛和每一口猪的生活都有了主题。就它们中的大多数而言,这种生活主题是很悲惨的:前者的主题是干活,后者的主题是长肉。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可抱怨的,因为我当时的生活也不见得丰富了多少,除了八个样板戏,也没有什么消遣。
有极少数的猪和牛,它们的生活另有安排。以猪为例,种猪和母猪除了吃,还有别的事可干。就我所见,它们对这些安排也不大喜欢。种猪的任务是交配,换言这,我们的政策准许它当个花花公子。但是疲惫的猪往往摆出一种肉猪(肉猪是阉过的)才有的正人君子的架势,死活不肯跳到母猪背上去。母猪的任务是生崽儿,但有些母猪却要把猪崽儿吃掉。总的来说,人的安排使猪痛苦不堪。但它们还是接受了:猪总是猪啊。
对生活做种种设置是人特有的品性。不光是设置动物,也设置自己。我们知道,在古希望有个斯巴达,那里的生活被设置得了无生趣,其目的就是要使男人成为亡命战士,使女人成为生育机器,前者像些斗鸡,后者像些母猪。这两类动物是很特别的,但我以为,它们肯定不喜欢自己的生活。但不喜欢又能怎么样?人也好,运动也罢,都很难改变自己的命运。
以下谈到的一只猪有些与众不同。我喂猪时,它已经有四五岁了,从名分上说,它是肉猪,但长得又黑又瘦,两眼迥炯有光。这家伙像山羊一样敏捷,一米高的猪栏一跳就过;它还能跳上猪圈的房顶,这一点又像是猫——所以它总是到处游逛,根本就不在圈里呆着。所有喂过猪的知青都把它当宠儿来对待,它也是我的宠儿——因为它只对知青好,容许他们走到三米之内,要是别的人,它早就跑了。我总是用细米糠熬的粥喂过它。等它吃够了以后,才能把糠对兑到野草里喂别的猪。其他的猪看了嫉妒,一起嚷起来。这时候整个猪场一片鬼哭狼嚎,但我和它都不在乎。吃饱了以后,它就跳上房顶去晒太阳,或者模仿各种声音。
它会学汽车响、拖拉机响,学得都很像;有时整天不见踪影,我估计它到附近的村寨找母猪去了。我们这里也有母猪,都关在圈里,被过度的生育搞得走了形,又脏又臭,它对它们不感兴趣;村寨里的母猪好看一些。它有很多精彩的事迹,但我喂猪的时间短,知道得有限,索性就不写了。总而言之,所有喂过猪的知青都喜欢它,喜欢它特立独行的派头,还说它活得潇洒。
但老乡们就不这么浪漫,他们说,这猪不正经。领导则痛恨它,这一点以后还要谈到。我对它则不止是喜欢——我尊敬它,常常不顾自己虚长十几岁这一现实,把它叫做“猪兄”。如前所述,这位猪兄会模仿各种声音。我想它也学过人说话,但没有学会——假如海陆空会了,我们就可以做倾心之谈。但这不能怪它。人和猪的音色差得太远了。
后来,猪兄学会了汽笛叫,这个本领给它招来了麻烦。我们那里有座糠厂,中午要鸣一次汽笛,让工人换班。我们队下地干活时,听见这次汽笛响就收工回来。我的猪兄每天上午十点钟总要跳到房上学汽笛,地里的人听见它叫就回来——这可比糖厂鸣笛早了一个半小时。坦白地说,这不能全怪猪兄,它毕竟不是锅炉,叫起来和汽笛还有些区别,但老乡们却硬说听不出来。领导上因此开了一个会,把它定成了破坏春耕的坏分子,要对它采取专政手段——会议的精神我已经知道了,但我不为它担忧——因为假如专政是指绳索和杀猪刀的话,那是一点门都没有的。以前的领导也不是没试过,一百人也捉不住它。狗也没用;猪兄跑起来像颗鱼雷,能把狗撞出一丈开外。谁知这回是动了真格的,指导员带了二十几个人,手拿五四式手枪;副指导员带了十几人,手持看青的火枪,分两路在猪场外的空地上兜捕它。
这就使我陷入了内心的矛盾:按我和它的交情,我该舞起两把杀猪刀总目出去,和它并肩战斗,但我又觉得这样做太过惊世骇俗——它毕竟只是猪啊;还有一个理由,我不敢对抗领导,我怀疑这才是问题之所在。总这,我在一边看着。猪兄的镇定使我佩服之极;它很冷静地躲在手枪和火枪的连线之内,任凭人喊狗咬,不离那条线。这样,拿手枪的人开火就会把拿火枪的人打死,反之亦然;两头同时开火,两头都会被打死。至于它,因为目标小,多半没事。就这样连兜了几个圈子,它找到了一个空子,一头撞出去了;跑得潇洒之极。以后我在苷蔗地里还见过它一次,它长出了獠牙,还认识我,但已不容我走近了。这种冷淡使我痛心,但我也赞成它对心怀叵测的人保持距离。
我已经四十岁了,除了这只猪,还没见过谁敢于如此无视对生活的设置。相反,我倒见过很多想要设置别人生活的人,还有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因为这个原故,我一直怀念这只特立独行的猪。
王小波 - Re: 蟑螂posted on 01/12/2008
这篇很好,有深度。 - Re: 蟑螂posted on 01/24/2008
对这只蟑螂和这只猪,都充满敬意。
对观察和写这只蟑螂的人,也是。:-)
xiaoman wrote:
这篇很好,有深度。 - Re: 蟑螂posted on 01/24/2008
琦儿 wrote:
对观察和写这只蟑螂的人,也是。:-)
老贴都翻出来了。谢谢你。
Please paste HTML code and press Enter.
(c) 2010 Maya Chilam Found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