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 骝·
九四年初夏,经过一年多的奔波,我终于在南安普敦大学找了份临时位子,因此全家决定搬到南安普敦。为了找房子,我先行一步。那天在旅馆安顿下来以后,便在大学的小报上看分类广告。找来找去,只有一条比较合适,独宅独院,步行十分钟就可到大学,两卧一厨,单独卫生间,只是和房东住在一起,登广告的人署名“郝小姐”。
我按照电话号码打过去,接电话的“郝小姐”声音洪亮,似乎是位老太太。定好了见面时间,我下午便按时去赴约。那是一栋两层小楼,门前种满绿色灌木,红砖黑瓦白窗,似乎有些年代,显得有些旧,且没有受到很好的保养。我上前按门铃后,先听到一阵悉悉嗦嗦之声,然后门上的铁链被“哗啦”取下,大门“吱”地开了,果然一位个子高高的老人站在那里。她身着蓝色丝质长裙,满头银发,两腮下垂,却仍然泛着红润。“郝小姐?”“是,是,请进!很高兴见到你,对不起,能不能请你再告诉我一遍,你的名字怎样发音?”她的声音听起来比电话里更加圆润,每个词随着她脸上的笑意在跳动。“就叫我‘慧’吧,容易些,”我也笑着说。
进了她的起居室坐下,我才注意到房间里堆满了东西,茶几上是书,壁炉台上是各种摆设,一座古色古香的落地钟,长长的钟摆不紧不慢地来回摇动。郝小姐问我要不要茶,我见她行走都困难,忙说不要。随后她问我来南安普敦做什么、要呆多长时间、家里有什么人等等,我一一作了回答。她又领我上楼看出租的房间,我见里面家具虽然简单,却很整洁,极为满意。告别时,郝小姐对我说,我是第二个打电话来的,但看到我们马上可以搬来,她决定把房间给我们了,还建议我把旅馆退了,住在这里等家人。
我非常高兴,马上打电话给还在苏格兰等我消息的妻子和女儿,让她们下来。第二天傍晚时分,我叫了辆出租车,在火车站接到了她们母女。车到郝小姐门前,这次她竟然迎了出来,我忙说这是郝小姐,然后把妻子和女儿介绍给她,并对女儿说,“向郝小姐问好!”女儿甜甜地打了招呼后,她上前一一拥抱了她们,把我们让进屋里。随后一阵寒暄,郝小姐问她们路上辛苦,妻子说南安普敦天气真好。一会儿,她们就好像一家人了。郝小姐有意早点离开,让我们休息,离开之前却又若有所思地说,“慧,你们一家人讲的英语可真不可思议!你带美国口音,太太好像是德国口音,而女儿却是苏格兰口音。喔,我的小乖乖,不过你的苏格兰口音还真可爱!”说完又亲了亲女儿,才道了晚安。周围的环境出奇地静,我长长地舒了口气,琢磨着我们或许可以在南安普敦安家,过一段安定日子了。
时间过得很快,女儿上小学了,妻子在市立学院学英语,我的工作渐渐顺了手,我们对郝小姐的了解也多了起来。郝小姐全名叫艾迪丝·M·郝,没有结过婚,所以人们都叫她郝小姐。她今年已经八十四岁,退休前是一所小学校长。她英文教得好,在当地很有威望,至今还有学生给她寄圣诞卡。几个月后,女儿已丢弃了在格拉斯哥捡起的苏格兰英语,改成了英格兰英语。而妻子在德国染上了一些德国口音,此时也渐渐地消失了。只是我的美音却很顽强,因我在国内念博士时,英语老师都是些美国来的小伙子,加上我的语言能力差,要改口音可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郝小姐对美国英语很听不惯,劝我科研要上进,语言也要优雅。她还花时间来纠正我,我也很努力,可过了一阵子,我的英语却变成了四不像,听起来大概更加古怪。郝小姐终于放弃了,叹了口气,“慧,我看你还是讲美国英语更好一些。”
英格兰的夏天比较温和,郝小姐的后院花草长得格外茂盛,可是由于没人拾缀,显得拥挤杂乱。而且一部份木栅栏已经倒塌,上面爬满了青藤。一个星期六早晨,得到郝小姐的许可之后,我们全家出动,来收拾后院。女儿拔草,妻子锯树,我把栅栏竖直,打桩钉好。最后,我们还用木条子搭了个两米高的拱门,把青藤绕在上面,很是气派。傍晚时分,后院完全是另一番模样,郝小姐看了后,高兴地说,“真是难以置信,我的后院已经好多年没有这么漂亮了!”
秋天的时候,我开始学车,并花五百镑买了一辆小小的棕色两门Metro,停在郝小姐车库前的路上。车的样子并不好看,但那是我们的第一辆车,并且周末可以出游了,全家都很高兴。拿到驾照后的第一个周末,我要带郝小姐去超市购物。郝小姐听后,马上答应了,还兴奋地说,“我五年前眼睛开始不好,就停止了开车。至今还没去过超市呢。”我把车门打开,座位掀起,让妻子和女儿钻到后面,然后再把郝小姐扶到座位上。她个子很大,费了很大劲才把她安顿好。半个小时后,我们开到了超市,郝小姐对什么都喜欢,结果买了许多东西,小推车都快装不下了。回家的路上,在上高速并道时,一辆大卡车挡着我,似乎有意不让路,我只好减慢速度,在路肩上开了一百码后才挤进去,吓得妻子脸都变了色。此次之后,我再没敢邀郝小姐去超市,而她除了常叫我带一些鸡蛋牛奶外,也从没提出要搭我的车。
到了年底,我去香港开会,趁机回国探亲,连圣诞节也没能在家过,还好郝小姐说她会陪伴妻子和女儿。圣诞节前的那个白天,她们帮她用纸糊了一个圣诞老人,还包了一些圣诞礼物,送给慈善机构。傍晚时分,郝小姐神秘地对女儿说,“我有一个礼物给你和妈妈。”说完从兜里掏出三张印制精美的卡片。“今晚我们去看演出,‘圣诞颂歌’,还是包厢!”女儿高兴得大叫起来,这时出租司机已经在门口按响了门铃。那是南安普敦最好的剧院,总共只有两个包厢,都离舞台很近。场内坐满了人,大家都穿着好看的衣服,有点像中国的过新年。“圣诞颂歌”讲的是耶稣诞生的故事,当台上唱起“圣诞夜,平安夜”的时候,全场都站了起来,结果成了一场大合唱。回到家后,妻子动情地说,“郝小姐,谢谢你,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圣诞礼物!”女儿使劲地抱着郝小姐亲了亲,“我好喜欢‘圣诞颂歌’。晚安,郝小姐。圣诞快乐!”
过了新年不久,就是女儿的六岁生日,我们准备给她办一个生日晚会。郝小姐自告奋勇来帮忙,吩咐我买气球和蛋糕,又告诉我什么样的食物和糖果孩子最喜欢。那天晚上,女儿请了四位同学,郝小姐给孩子们讲故事,领他们唱歌,最后是点蜡烛,让女儿许愿。女儿头微微仰起,闭上眼睛,脸上露出甜甜的微笑。突然她睁开眼,猛吸一口气,把六根蜡烛全部吹灭,“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就响了起来。晚上孩子们散了之后,郝小姐缓缓地对我们说,“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儿,真是做父母亲的幸福!”我想问她为什么没有结婚,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这一年过得真快,一转眼又到了圣诞,那是我们到南安普敦过的第二个圣诞节。一年中,在我们厨房里油烟的熏陶下,郝小姐也喜欢上了中国菜。我们因此决定,这个圣诞夜由我们请她吃一顿中国式的“年”夜饭。我们竭尽全力,做了八个菜,摆了满满一桌。妻子还把灯罩换成了红色,录音机里放上中国的传统喜庆音乐。郝小姐带了一瓶波尔多干红,看到这么一个场面,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慧,你太太每天都这样招待你呀?!”“要是这样,我就不用老盼着过节了!”大家都笑了起来。入座以后,我们仔细地品尝每个菜的不同风味,妻子还会穿插些有关做菜的典故,那瓶干红也不知不觉地下去了一大半。在讲了我们过去几年如何过圣诞的故事后,妻子说,“去年的圣诞节是我最难忘怀的。郝小姐,你呢?”郝小姐微笑着,整个脸上泛着红光,她一仰脖子,把手里的大半杯酒又喝了下去。“我最难忘怀的圣诞节可是在半个多世纪前……
“那是一九四三年,正是二次世界大战的关键时刻。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脸上全是紧张严肃的表情,可我的心却充满了快乐,因为我正和高登相爱。他长的高大、帅气,是第六空降师的上尉。那年我已经三十多岁了,在小学教书。父母说我一心扑在孩子身上,把婚事耽误了,事实上我是谁也看不上。可这时上帝把高登送来了,我立刻被他迷住了。我们认识刚半年,就决定订婚,仪式在圣诞前夜举行,就在这座房子里,这座当时还是属于我父母亲的房子里。那时英国还在实行灯火管制,我们把窗户蒙上厚厚的一层纸,音乐也调得低低的,但这并不妨碍我兴奋的心情。我握着高登的手坐在那里,眼睛里只有高登,而在场的其他人,包括我父母亲仿佛都不存在。最后当高登把订婚戒指套在我的无名指上、亲了一下我的脸颊时,我的身体也好像消失了。”
可能是干红的作用,郝小姐的声音更加柔和。“夜深了,高登不得不回兵营,我把他送出门。天下着雪,到处是湿漉漉的,可我依偎着他,一点也不觉得冷。他说他半年后才能来看我,明年六月部队有行动,行动一完就和我结婚。又一次深吻后,我把他送上了吉普车,看着那红红的尾灯渐渐远去,我的心也好像跟着他走了。这半年可是牵心挂肺的等待,果然到了六月,消息传来,盟军渡过了英吉利海峡,登上了诺曼底。我知道高登的部队一定是第一批上去的,我真为他自豪,同时也憧憬着我们的未来。
“七月初的一天,我放暑假在家,父亲匆匆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一份电报,叫着我的小名,‘艾迪,你要冷静,高登阵亡了!’父亲刚说完,我就晕了过去。醒来后,父亲把部队告诉他的事都告诉了我。原来高登的营确实是第一批被空投到敌后的,但遇到了德军的顽强抵抗。他是在指挥攻一座暗堡时,被流弹击中的。高登的家人和我迎回了高登的遗体,看着高登高大的身躯躺在那里,身着崭新的军装,分外庄严,可这对我又有什么用?我再也感受不到他的唇温了,我的心碎了。
“高登被葬在烈士公墓,之后整个暑假我都没出门。开学后,我又一次把身心放在孩子们的身上。后来每年六月,我一定带上鲜花去看高登,跟他讲讲这一年的事情。有时还会向他抱怨,说你答应回来和我结婚的,为什么不履行诺言?再后来,学生们给我带来的快乐越来越多,我把他们都看作是自己的孩子,对高登的抱怨就少了。多少年了,甚至都不怎么想到他了,只有那个圣诞夜我不会忘记,因为那是我们订婚的日子。所以,一九四三年的圣诞节是我最难忘的圣诞节。”
郝小姐的目光从远方收了回来,看定我们,又笑着说,“我也不会忘记今年这个圣诞节,一个有中国特色的圣诞节。”妻子的眼里泛着泪花,“郝小姐,夏天我们和你一起去看看高登的墓吧。”到了六月,我们就在后院采了一大束鲜花,因为没有上高速,我又仗着胆子,开着我们的小Metro,把郝小姐带到了烈士公墓。那里整整齐齐地排了上百座墓碑,高登的那座就在中间,和别的一模一样,毫不起眼。我们把鲜花放在碑前,扶着郝小姐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我想,有郝小姐这样的人年年想着他,高登在地下有灵,也该安息了。
那年秋天,我有了去美国谋求发展的机会,考虑到我的专业特点,我同妻子商量后决定抓住它。我很艰难地把这个决定告诉了郝小姐,听后她果然很难过,但表示理解,因为她知道美国的航空业会给我提供更多的机会。十月初,我们开始收拾行李。一天,郝小姐气喘吁吁地提着一只行李箱来,说,“这还是我退休时买的,陪我旅行了很多地方,送给你们路上用,也作个纪念吧。”我接过一看,是那种现在已不常见的棕色手提牛皮箱,上面还烙着“E·M·H”字样,分别是郝小姐名字的词头速写,可见是她的珍爱之物。我却不知道回送郝小姐什么才好,还是妻子反应快,找出一条她最喜欢、平时舍不得用的真丝大围巾,给郝小姐披上,那围巾竟和她的真丝连衣裙配得天衣无缝。
一周以后,我们叫了辆大出租,把六件大小行李塞进车里,那是我们的全部家当。郝小姐送我们上车,妻子眼睛红红的,和郝小姐紧紧拥抱。女儿好像也长大了,在郝小姐弯腰亲她时,对着她的耳朵悄悄地说,“郝小姐,好好的,等我长大了来看你!”郝小姐点点头,把女儿抱在怀中,却说不出话来。我也放弃了中国男人的矜持,破例拥抱了一下郝小姐。看到她的眼睛泛着雾光,我的鼻子也有点酸,因为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我们都上了车,女儿连声喊再见,从车窗里向郝小姐挥手。车启动了,又渐渐地开远了,在即将转弯的一霎那,我们又同时回头,看到郝小姐那高大的身影仍然站在那里,朝着我们挥手。
□ 寄自美国
- Re: 房东郝小姐posted on 12/21/2007
好感人!
不过有个小问题:
“六月盟军渡过了英吉利海峡,登上了诺曼底……七月初的一天,高登的家人和我迎回了高登的遗体,看着高登高大的身躯躺在那里,身着崭新的军装,分外庄严……”
夏季一个月的遗体还能“看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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