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哲学家说文学

朱小棣

花了半个晚上的时间翻看了厚厚一大本<<成中英自选集>>,这是山东教育出版社2004出版的由汤一介主编的<<汉学名家书系>>里的一本,厚厚六百多页纸。之所以这样匆匆地翻阅,是因为哲学著作内容艰涩,既使再赔进去双倍的时间也不可能增加更多的理解。所以知难而“进”,越翻越快。促使我下决心跳跃的是在细察了作者治学的道路之后。不同于一般国学大师,除了古文功底,顶多再加外文学养,成先生还精通数学逻辑,1963年获哈佛大学哲学与数学博士学位。看他的自选集,也就是自认为最能够代表其学术建树的文章,那还不是自讨苦吃,根本就没有看得懂的希望。好在书中除了以“本体与方法”、“文化与伦理”和“逻辑与知识”为中心内容,还涉及作者成才之路,让人至少能对作者有所了解。还有一篇启蒙演讲,题涉文学、哲学与人生,可以让人听听这位哲学家是如何说文学的。

没想到作者也是南京人,与我算是同乡,真是给咱南京人脸上增光。作者自称大学时代师从方东美先生。恕在下寡闻,这位方先生以前从未曾听说过,显然不及钱穆、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殷海光等大师名扬四海。作者浓墨赞美方师,不知几分出自尊师美德,又有几许拔高,从而有拉虎皮做大旗之嫌,待考。看到说“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醉心于胡适。当时有不少同学非常醉心于<<胡适文存>>,然而我过目之后并无特殊之感情。甚至,有一次胡适先生从美回台,来台大演讲,讲的是培根和杜威的思想,我当时听了也不觉得激动”,一下子露出南京人特有的直率倔强,觉得十分可爱,倍感亲切。

作者小时候醉心天文、物理,又爱好文学,进入大学后还写新诗,为此对卞之琳、臧克家还着过一阵子迷。作者14岁就去了台湾,可见50年代初期台湾还没有禁这两位诗人的诗,甚幸。书中还提到大三年级以后选修黎烈文先生的法文课,我这才第一次听说这位老先生的下落。自从儿时看鲁迅,这个名字已经久违多年了。

成中英先生的启蒙演讲“文学、哲学与人生”因文字浅近而相当启蒙,又因内容可心而深得吾爱。作者认为人的生活中有“情绪”也有“思考”,常常相互影响。无论有情绪或是作思考,都会产生一种要求表现的情绪、欲望,要求表达为一个形式。“这种形式不一定对自己或别人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但这种表达还是必然的。这种情绪是要把自己客观化或把自己推广到世界,让自己变成这世界的一部分。这是人的基本要求,让自己能投射到自己的环境中,让自己能看见自己创造的东西”。“在文学和艺术中,我觉得最基本的感受是:希望能把美的东西表达出来,或是把所希望表达的东西表达得很美”。这就是艺术的原动力。说得多好。

“形式本身和‘情绪’是不可分的。假使情绪要透过自己的观感表达出来且变成世界的一部分,一定要有某种形式。这种形式当然是有很大的伸缩性”。“情绪是绝对的独特,但形式在某些地方却是可以共通的,因为形式代表一个外形,是用来传达消息的,因此是固定的。所以,我们谈艺术便不能不透过某种形式来讲”。成先生对形式的强调重视,实在是说到我心坎上了。回顾自己的创作之路,每次大的动作之前,总是在为寻求一个恰当的形式而煞费苦心。生命的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比较集中的情绪与思考,而能不能给这些相对集中的情绪和思考找到恰当的形式,则往往成为问题之关键。青春期可能比较适于做诗,可惜我错过了。来美国一段时间以后,我终于找到英文自传这一形式。书成之后搁笔两年才又找到序列性英文短篇小说这个形式,托前人已开创之序列,练自己生疏之嫩笔,加以独立思考之偶得,传递各种独特的个人情绪。今年又重新操起汉语写作,找到随笔这一形式,趁随意读书流览之便,发个人独特之议论,既表达完全主观的情绪,又提供尽可能客观的观察与分析。从英文转向中文,这也算是一种独特形式的“海归”吧。每次总是在找到恰当的形式之后,方能爆发出创作的激情。反省我自己写字爬格子的经历,完全可以验证成中英先生所说。

成先生在谈到文学与哲学的差别时还说,“当一个文学家透过形式把他的情绪表现出来时,他不一定要了解他的作品的哲学意义”。“事实上,只要他能抓住生命情态,把它直接表现出来就很好了。他所表现出来的情态在哲学上可能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命题,也可能不是一个命题,而只是一个问题,也可能只是一个困扰。但无论如何,这种情态的表现离不开形式。因此,文学的一个功用可以说是透过形式对自我与世界做了解”。可见创作不仅是表达也是一种学习过程。

最后,作者还谈到一个感受,说许多弄哲学的缺少文学的趣味或兴趣,而搞文学的又常缺乏哲学的兴趣和修养却自以为是地高谈哲学。于是提出一个教育学的问题:如何从哲学教育中提高我们对文艺和思想的创造力、判别力及鉴赏力?这恐怕才是教育出版社出书选题时应当着重考虑的,而汤一介先生在丛书总序中大谈什么“拿来主义”和“送去主义”,似乎是离他本人的专业近了,而离教育略远了一些,不知丛书发行者山东教育出版社是否做如是想。

2007年9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