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城的毁灭
我终于决定离开家,去拜访那个被人们唾骂的整日诅咒太阳的博士那儿去了,其实如果出于工作性质,或者说我本人的思想的话,我本应该刚听到这个消息就赶到那里的,可是现在也不为迟,而且在掌握了足够的证据之后再和那个博士理论,也多少可以给我鼓一下劲。于是,我告别了焦虑中的妻子,哄睡了一听见疯子就往我怀里钻的女儿,走上了访问之旅。当回来的时候,我会用我的安全和乐观向他们展示疯子的世界。
大概由于我心情迫切的缘故,旅程显得非常的短暂,似乎我走的是地图上标注的距离,而不是真实的路程,只是微微挪动一下身子就可以将那座城市覆盖住了。我到达的时候,s城里正刮着大风,灰色的灰尘笼罩着整个城市,当然也笼罩着照射进来的阳光。不过令人疑惑的是,尽管有如此多的灰尘,这里的行人却像无风时那样行走,眼睛睁得大大的,说话也是脱口而出,毫无顾虑,或昂首挺胸或徘徊四顾,所有的这些都让人觉得这样的风沙已持续刮了几个世纪之久。站定之后,我向一位行人打听那位博士的住址。
“你是谁?为什么要找他?”那人对我的询问起初显得有些惧怕的样子,马上又变的警觉起来,好像一个爱国者被人问及本国的最高机密。不过恰恰是这种情况,让我感到欣慰,因为第一,这个博士在这个城市里闻名到了路人皆知的地步;第二,从他的口气我知道可以从他这里直接打听到博士的住址,而更令我高兴的是:这里的人对于学术问题的一致关心,一个博士可以在这样的氛围中实在是可夸耀的事。
“是这样的,我是k成的太阳观测家。也可以说是他的一个同事吧.”
没等我把这句话说完,那人就立刻显出十分兴奋的样子。
“是吗。那正好,或许你真能说服他。曾经有很多城市的人到这里来,想要说服我们这位疯子,可后来他们都灰溜溜的走了,我说不清楚那些人离开时所展露的表情是冷漠还是无奈,但有一点可以明显地看出来:由于这些人的灰心丧气,那些疯子就更加肆无忌惮地坚持自己的观点了,不住的诅咒太阳,弄得我们这里整日风沙不断,所以慢慢地我们就警惕了,把那些来劝说的人都拒之门外,免得他们再无故增加那疯子的气焰。不过你就有点不同了,因为你是太阳观测专家,而且还是从k城来的,我想大概你能说服他,你还不知道吧,k城以前从未来过人与那疯子辩论过。”
“噢——”那人的谈话多少让我感到有些失望,为我们k城的无知,“那么那位博士住什么地方?”我接着问到,也有一半是为了掩饰我的窘态。后来听了这人的一席谈话之后,我觉得他的思想水平远超过了我。
“那是最简单的事了,”那人说着又显出不耐烦的情绪,像是在责怪我竟不懂一个最显为人知的常识,“你就从这里一直往里走,往里走,往里走,再往里走,然后风沙就会把你引到那里了。”
“是风沙吗?”我心怀疑惑,声音就不免大了些,不过可惜那个人已经走远了,倒是有另外几个人转过头来,投来怨恨的目光,阻止了我进一步的提问,而且那人对问题所持态度的突然转变也令我有些惊奇。我只好沿着这条大街,冒着风沙前进。
我终于体会到那个行人最后一句话的含义,越往里走,风沙越大,行人也很少,好像他们都化成了这里正打旋着的沙尘了,在经过了一阵大的风沙之后,风又突然消失了,就像那个行人的说话一样,而地上一层薄薄的沙土让风刮成了箭头形,“然后风沙就会把你引到那里了。”
于是我沿着箭头的方向到了那位博士的家——一幢简洁的二层小楼,简洁的像儿童搭起的积木,只是积木的颜色全是风沙似的灰黄色,不知是原本就如此,还是沙尘嵌进了房屋的表层所致。
走到房子跟前,才了解到不仅外观简洁,连它的实用性也是简洁的——房子没有门铃,我只好用手使劲的敲打门板。大概一分钟过后,听见有脚步声,却并不闻人的应答声。又听见门闩声,之后大门缝里露出了一个稚气未脱的大概十六七岁的女孩的脸。
“你来找博士吗?”那女孩坦然地问到,并慢慢地把一扇门完全的打开,露出了那条狭窄的走廊,灰暗的墙壁上点着一盏灰暗的油灯,整个像十八世纪的童话世界,这个想法就是由这个女孩引起的,原本应该羞涩可爱的他,却拥有那种充满智慧的神秘,如果他是一个老太婆,那我就会当然的认为他就是童话中的巫婆了。
“是的,请问,难道他不在家吗?”
“在家,请进吧。”说着她又把另一扇门打开了,以此显示对来客的尊重。
“谢谢。”尽管我觉得在进去之前应该多打听一些有关那个博士更多一些的情况。而在当前形势下,当然是如何才能到达那位博士的工作室。在我跨过门槛的时候,一丝风儿携着强劲的风沙从我的脚边掠过,“沙沙”的声响也渐强了起来,“吱——”门关上了,我突然有些畏惧起来,感到背后有点冷,我转过头来,却看见那女孩真诚善意的目光:“别怕,请跟我来。”说着她走到我的前方去,引我走过这灰暗的走廊,走到那盏油灯的时候,我特地的慢了下来,那女孩走过时带起的风吹的这可怜的灯不情愿的弯下了腰,并不断的挣扎着要起来,一时间整个走廊显得更加黯淡了。这更加的黯淡就像一个合适的过渡,过渡到楼梯口的暗墨——这里甚至连油灯都省了。当我到博士门口时,那里简直可以称得上黑暗了。
“博士,有位学者来拜访你来了。”
“让他进来吧。”
于是那女孩推开了门。与我的想法相反,屋里并不是完全的黑暗,而是充满了光明。明亮的光从门口喷泄而出,形成了一个方形的光柱。猛然的光明刺得我睁不开眼,也刺得原先的恐惧躲到了最隐秘处。
“你好,我是k城来的,一个太阳观测专家。”
在进入了博士的房间后,我先做了自我介绍。他的神情让我觉得有些压抑,我担心我会失去自我介绍的机会,如果让他先说话,他那“八”字形乌黑的尖锐的胡子,那浓粗凝重的眉毛,还有那一缕缕梳过后方的弯曲的卷发,再加上他失神的,像是望着远方的双眼,都在说明他在这里的绝对权威。
“天哪,你瞧我把什么人给引来了, 太阳观测专家,”他听随和的笑着,眼睛盯着前方,双手不断的变幻着手势,我马上转向他看的方向,想看看他在和谁说话,是谁可以让这个疯狂的人以这种语气说话。但一无所见,只有一个靠背椅静止在强烈的日光中。现在我才发觉这里的日光比别处都要强烈,能量也更大,好像这里的一切穿上了光的外衣,将自己裹在了光明里。
“请坐吧,尊敬的专家。”
很难说出这句话的确切含义,我也只好坐了上去,这次只能用惊恐来形容我的感受了,原来那是一张安乐椅,而并非什么靠背椅。
博士微微的笑了笑,说:“这是我特来访者准备的,不过我觉得你算不上一个拜访者。”说完他又转向窗外,两眼直视着太阳——中午时的太阳,他手中的笔不自主地往下滑,最后砸到了地上时已是两分钟之后了。我不敢望他,此时太阳倾泄到他脸上的光好像都是神圣的,这种神圣也阻止了我的发问,当然他又朝向我,我立刻发现噙在他眼里的泪水。
“就是今天了,当笔离开我手的时候这个城市就要毁灭了。”他说着眨眨眼,尽力地将泪水吸进泪管里去。
“整个城市吗?为什么?”
“不为什么,这就是s城的命运,如果真要追究的话,你的来访就是一个很好的注脚。”
“我的来访?难道因为我的这次来访就要将这个城市摧毁吗?我想我不会是来完成这一使命的。”激动的我并没有去考虑他会以何种方式讲这个城市整个的摧毁。
“首先,你是一个太阳观测专家,而我呢,一个文学博士,不入流的哲学家,就是因为我的哲学思想不为当时人接纳,他们甚至不去试着解我的哲学思想,他们只看到我诅咒太阳。但假如我真的憎恨光明,我的房间会如此充满光明吗?他们是怎样传说我的呢?唯一能制造光明的就是黑暗,我诅咒光明,咒骂太阳,难道我在诅咒文明和进步吗?我还能干什么,诅咒黑暗和愚昧吗?他们又会如何看待我呢?依然是疯子,你为什么要和我讨论呢,一个太阳观测专家,听到传说后就带着你的一整套科学理论来了。但我是研究太阳的么,也许有这种可能,我可以接受你的理论,我知道这些是正确的,可这些于我的思想又有何帮助呢?在这里太阳已不是太阳了,它只是一个象征物,一种思想的载体,一个已被我遗弃的神,总之它已不是太阳了,尽管它的名字还叫太阳。
“这么说你是在诅咒黑暗了,更确切的说是在诅咒愚昧了。但依据我的见闻,我觉得这里的市民是很优秀的,他们的思想水平似乎在我之上,这里大概有你的功劳吧。”
“是的,我不否认,但这正是我的悲哀,文明的悲哀,你给他们文明,给他们思想。这之后他们会怎么做呢?他们学会了思考,懂得如何用文明的外衣来伪装自己虚伪的心,知道怎样不为人知的欺骗自己的内心,祈祷时该怎样蒙蔽上帝,上帝是谁?上帝是他们早已丢却的灵魂,是最完整的正义。你是从k 城来的,k城,一个我可以想见的城市,你也许会认为你的城市不如这个s城,不,存在于那里的不是愚昧,而是人性的纯朴,存在这里的也并非你体会到的文明,而是虚伪和狡诈,是有目的的有步骤的坠落,现在s 城命运的终点已经来临,你也应该去了,你不属于s城,”说完他又用充满大爱的目光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示意我离开。
这时门开了,大概已经知道我的将要离去,那位领我进来的女孩又走了进来,直到这时我才真正看清了她的脸庞,粉红的面颊,光滑的前额,微挺的鼻子,大而亮的眼睛,我从未见过哪个人可以将纯真和睿智如此完美的结合到一起。我相信她的睿智,正如相信刚才博士所说的话。
我沉稳的站起来,像是被赋予某种重大的使命。
“刚才说的情况他知道吗?”
“知道,除我之外,她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知情者。”“那么他也将随着这个城市——,”
“对,毁灭,一切属于这个城市的都将毁灭,”那女孩用甜润的嗓音平淡地说。
“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说服他,因为她不属于这个城市,她只是这个城市的孤儿,”那位博士又用那种眼神望着我,说。
“我真的该走了,您的这些作品我可以拿走吗,”我指了指他书桌上一本本厚厚的稿纸问道。
“当然可以。但如果你觉得用这些不足以起到启蒙人群的目的的话,尽可以完全烧毁,”
于是我拿了厚厚的几大本,又看了看掉到地上的那只笔,然后退了回来,又是那位女孩领我到了门口。在走廊当我劝说他和我一起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她说:“每个人的思想都有它存在的价值,s城的毁灭是他的命运,真正为这种命运牺牲的人或许只有我和博士了。”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眼里满是镇静,犹如上帝派到这里的特使。
“谢谢。”说着她关上了门。
外面的风沙更大了,沙尘打的手生疼。我紧握着那几本稿纸,寻着旧时的路往回走。城里的人却依旧匆忙,对风沙熟视无睹。而面对着越来越大的风沙,他们或许会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命运,可即使如此也不会有人呼喊的,他们不会承认自己曾犯下的罪的。
将近有一年了,有关s城的传说越来越少,却越来越奇特,女儿又时常问我那里的情况,我只对她说,在那里有一个大姐姐又漂亮又聪明,于是她就崇拜的望望天,想象那女孩的样子。那几本稿纸我锁在一个箱子里,并把钥匙扔到了山洞里,那位博士的作品是属于未来的。
2000年4月7日零时20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