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月在出生在一个平平常常的秋夜,嫩黄如钩的月牙儿挂在半空中,空气里隐隐的浸润着凉丝丝的桂花香气。新月是一落地的时候外婆给起的名字,奶名就叫月囡囡。月囡囡人小鬼大,这是外婆一直挂在嘴边的话。新月也就在外婆的摇篮曲里,在河边隐隐传来的洗衣服的棒槌声,响亮的汽笛声和后街菜市喧嚣热闹的吆喝讨价混合而成的声音中,从一岁的小娃娃长到了五岁的大眼睛小姑娘花儿。
五岁的时候,新月的妈妈终于从学农的农村调到爸爸所在的学校附属医院,就把新月和外婆接到了北方一个普通却又新奇的城市。不久,外婆就生了一场重病,妈妈只有把新月送到了幼儿园。住在学校筒子楼里的新月像穿上臃肿的新衣服,从里到外都感到拘束的紧。每天天刚放亮,新月就坐在支在爸爸自行车前杠上的竹椅子上,穿过大杂院里迷宫一样的蜂窝煤堆、大白菜堆,越过街道上堆积的杂物、垃圾,在一个挂着破破烂烂的写着“xx大学附属幼儿园”的木牌旁下车,走进张开黑糊糊的大嘴的幼儿园教室。于是,五岁的新月经常觉得喘不过气来。越觉得喘不过气来就越难受,甚至连怎样呼吸都忘了,一会儿小脸就憋的通红。
2.
新月的这个毛病一直伴随着她到现在,时时发作但检查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医生有时候说这是过度紧张或者心理因素在作怪。在这个毛病的频繁光顾中,新月竟品味出一丝贴心暖肺的亲切来。喘不过气的时候就怀念起外婆做的桂花汤圆,缝的棉布手套,外婆生病的时候满屋子的中草药味道,妈妈身上的消毒水味道,以及爸爸下班回来在新月的脑袋上拍上一把的轻微触觉。所有过去的一切,梦一般遥远的过往,只有在这一刻才那么真实的浮现出来。新月有时候更愿意相信,现在的生活是童年的自己做的一个太长太难醒过来的梦,一觉醒来,外婆还能在身边戴着老花镜盘着新月棉袄上的布扣子。
但过去的时光永远不再重现,现在的新月已年近不惑,比妈妈在人世间逗留的时间都要长。新月一个人倒是安安静静的生活在这个被称做风城的城市,蜗居在位于28层的两室一厅的公寓里。当然,大部分的时间,新月是在办公室里度过的。每天早上八点穿过风声鹤唳的楼群和熙熙攘攘抑或空空荡荡的大街,走上二十分钟来到位于闹市区的校园,晚上八点沿着街道的另一边穿过同样的楼群不同的人群回到自己的公寓。曾经的日子很艰难过,但现在拿到了终身聘书,成了副教授,一切也都上了轨道有条不紊了起来。当然,年轻的时候也做过很多梦,也有过爱情的职业的所谓理想,只不过随着岁月的流逝,经历过的一些人,一些事,渐渐的磨灭了那些大大小小的梦想。
3.
新月还记得自己五岁时候的梦想,会说抑扬顿挫没有口音的普通话。半年后,新月已经退去了软软糯糯的江南口音,可外婆的病情却加重了。在一个灰蒙蒙的冬天的下午,幼儿园里所有的孩子都被接回了温暖的家,只有新月坐在清冷的教室里,一动不动的盯着大门口,期待着爸爸推着那辆除了铃铛哪儿都响的自行车快步走进来。天色慢慢暗淡下来,李老师收拾完地上乱扔的玩具,摆正了横七竖八的桌子板凳,还没有等到孟教授来接新月。就推上自行车把新月放在自行车的前杠上送回家。新月一路上闻到了烤红薯的香气,炒瓜子的香气,谁家厨房飘出来的炒菜香味,禁不住咕噜噜咽了几下口水,恨不得立刻飞回家吃碗妈妈做的热汤面。
新月沿着昏暗的楼梯爬上三楼,却发现家里一片凌乱。爸妈在和几个同事忙碌着,妈妈一边从外婆的黑漆木箱子里拿出一套怪模怪样的黑色衣服,一边用手抹眼泪。头顶上的灯泡把一切场景都笼罩在一种褪了色的光晕里,人们的影子在墙壁上水泥地面上投出黑森森晃动的图像。新月的记忆在那一刻短路,只纪录下妈妈的哭声,外婆的冰凉的双手以及晃动的人影。那是所谓死亡,所谓永别,给新月留下的最初的印象。在被重物钝击脑袋所类似的感受里,新月懵懵懂懂的失去了心爱的外婆,失去了记忆里的宠溺娇爱。
4.
又一个项目书被拒。拒啊拒啊的就习惯了,新月现在已经练的气闲若定颇有些超度之况味。可当初刚当上助理教授的时候,新月最大的梦想就是发出去的项目书能拿到资助。每天就是写论文编项目书,连做梦都是有关项目书,美梦就是中了恶梦就是被拒了。可能就是这样,才不自觉的一点点把冯昆从身边推开的吧,当然还有生孩子的问题。如今这样想,或者意识到这一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自从新月开始这个工作的那天起,和冯昆就从一点发散成两条不同角度的射线,在不同的方向远离,却永远无法再次相交也无法回溯到会聚的那一点。 博尔赫斯的花园小径,新月苦笑着对自己摇摇头,自己这都想到哪儿去了。是有很久,没有忆起冯昆。隔着时光的烟尘,那一段生活似乎也真的渺茫如前世红尘了。
新月认识冯昆的时候,两人都在美国中西部的一个偏僻的大学城读书。冯昆比新月早来美国三年,说起来两个人在国内还是校友,却阴差阳错的相遇在万里之外的另一个校园。而两人认识的方式,也颇有些戏剧化。那是这个小城一年中最冷的季节,学生们有的回家过节,有的出去旅行度假,让这个小城也和天气一样让人心里直冒冷气。新月那个时候正处于语言以及课程的适应期,每天把脑袋埋在程序电路图和厚厚的课本之中。在寒假也不例外,每天即使是在图书馆打工的两个小时,脑子里想的也是那些专业名词电路图板。一个天色晦暗呵气成冰的傍晚,新月背着装满牛奶蔬菜面包的特大号的双肩背包,低着头要把十五美金买来的二手自行车锁在公寓前的自行车栅栏上,突然整个人被包坠的仰翻在地。就是在这个时候,冯昆哈着热气跑步经过,远远的看见一个矮小的女生慢镜头一样倒在地上,不禁想哈哈大笑。加紧几步跑过来,新月像是一个螃蟹一样在空中乱抓想要找到一个着力点。冯昆尽量收敛笑意,伸出手抓住新月冰冷冷的手,托着书包用力一拎把新月拽的站了起来。
5.
怎么会这么快爱上一个人,在爱情的道路上惨痛的跌了几脚之后?新月一直都不明白当时的自己,也许是冰冷的空气里那只温暖有力的手,也许是因为孤独寂寞让人想要依偎,也许是因为天气苦寒让人想要拥抱,也许从一开始对冯昆根本就算不上爱而是所谓依赖?如果这样,那最后为什么怎又会爱的那么深,分的那么痛?不管怎么样,故事的结局,还是新月收拾残落的棋子,自己一个人在另一个城市的边缘舔舐伤口。
今年的春天来得很早,为这个被冰雪覆盖六个月的城市带来了新的生机。往年的圣派春克节日(St Patrick’s Day) 到来的时候,风城芝加哥还是冷风呼号街角积着似乎永远化不掉的肮脏的冰疙瘩。而今年,是这么的不同,路边干枯的树枝上已经冒出了点点新芽,隐隐的像是人看花了眼的错觉。却又像哪个顽皮的画家在从画室回家的路上,边走边甩画笔留下了一丝丝若有若无的印记。街道两旁的花坛上也都种上了鸢尾花,虽然还只是几丛绿叶连个花苞的影子都看不到。
这天早晨起床,新月的心情难得如此轻松,在每天走过的路上看到了许许多多生动的场景。比如那个每天去吃早饭的咖啡馆门前挂着的绿色花环,玻璃窗上贴着的绿色三叶草剪纸,以及名叫爱米莉的女招待分外甜蜜的笑容爽朗的笑声。街角,四五个十多岁的小孩子节奏整齐动作划一的敲击着摆在面前的塑料桶底,人们笑着鼓着掌还有的拿起相机拍照走上前在一个纸杯里投下零钱。不远处的商店门口,一个满面沧桑的老者双手捧着萨克斯风,投入的吹着马丁.沃特斯( Muddy waters)的一首曲子,身体随着在尽情的舞动。
6.
明天,朱红,新月中学时候的死党也是唯一最亲近的朋友,要拖家带口的来芝加哥看圣派春克节的游行了。时间过得可真够快的,转眼有两年没有见到朱红一家了。不知道她那两个儿子爬高窜低皮猴儿似的两个儿子安迪和布莱恩现在什么样子了。一直,朱红都是一个幸运的让新月羡慕到心生嫉妒,只能感叹有的人就是命好的没有缘由的。一生没有任何坎坷,从小有个幸福的家庭,爱她的父母长辈。长大了遇到了心爱的人,结婚后随着丈夫移居美国,在家里做个幸福的小主妇,生了一双人见人爱的调皮儿子。每一步的幸福都衬托出新月千疮百孔的人生,但只有在朱红那里,新月才能感受到温暖和幸福,才能在不自觉中唇角上扬微笑起来。
当然,有时候,想到朱红,不可避免的会想到朱旭。朱红也从不避讳什么,聊起老家的亲戚朋友,也会说起这个堂哥的生活。于是,朱红陆陆续续的知道朱旭结了一次有“政治意义”的婚,在一番经济大潮中混的如鱼得水,成了他们那个小城的税务大户,然后离了婚,做一个“美女群中穿,片花不沾身”的钻石单身汉。新月从来没有问起过,但确信朱旭不会再写诗,不会再弹起吉他唱那些青春或者苍老的歌。一个时代过去了,另一个时代来临了。在朱旭的这个崭新时代里,从来没有朱红的位置。新月在朱旭的那个旧时代里,收获了满满的爱恨悲喜,随着青春一起落幕。
7.
朱旭从小就是个名人。新月在认识朱红后不久,就知道了她这个大名鼎鼎的堂哥。那时侯,新月和朱红刚进初一,朱旭读高一。在新月那个中学,提到朱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学习上稳坐年级第一的宝座,文艺上吹拉弹唱样样精通甚至霹雳舞太空舞也跳的让人称赞,一个人能撑得起整场联欢晚会。而更兼而有之的,是他层出不穷的文采。在那个诗歌文学被神化的时代里,他写出来的诗歌被大家争相传抄。就这样,朱旭在自己的光环里傲然自若的挥洒着自己的青春。那么多的女孩子围在他的周围追在他的身后为他痴迷为他癫狂,而他,从来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高昂着头潇洒的独自穿行在校园之中。
新月,却是从长相到学习都普普通通的一个女孩子。小小的个子,瘦瘦的身板,走到哪里都是淹没在人海里不为人注意。但和学校里的每个女孩子一样,她也在被朱旭的光环笼罩着被他的才华所吸引着,只不过,她是默默的,连最好的朋友朱红也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她的这个心事。对于情窦初开的新月来说,这种默默喜欢一个人静静关注一个人,在日记里写他的名字在心里默诵他的诗,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了。而有时候在朱红家做作业或者吃饭的时候,正好碰上朱旭也在,新月就会紧张的心若撞兔。回到家里却一遍一遍的回味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
8.
后来,两个人怎么会那样爱的着了火慢慢化成了灰以至最后烟消云散了呢。新月现在还能回想起两个人第一次的独处,那拥挤的充满汗臭味的车厢,那一开始握住就没有放开的手 。惊恐,害怕,狂喜,不安,新月没有想到会有这样奢侈却美好的故事发生,似乎在梦中出现过的场景一样。不,比梦境还要美好比天堂还要幸福。他喊她月牙儿,说她是如此的与众不同,像夜空中的月牙儿,像清晨的花瓣儿,不沾惹尘世的美好。想起这一切,世隔多年,新月仍感到一阵眩晕。细细去回味,那岁月的烟尘浸染之后的美好似乎是空幻的梦境。但新月清楚的记得,那一年,新月去了北京读大一,校园离读大三的朱旭只隔着两三条街。从离家的火车上开始,两人开始相恋,虽然之前,新月已默默的喜欢朱旭六年。
大学里的朱旭仍然是耀眼的,他依旧写在各个宿舍传诵的诗,他组织诗社举办诗歌朗诵会,他帮助流浪的诗人在宿舍里落窝,他激情飞溅的和诗人们谈诗论酒,他目光如炬的评估论今。北京灰蓝色的天空里,朱旭像一展永不疲倦的旗子飘扬在风中,被人们仰视着也被人们议论着。新月被那些才华淹没着被那些激情圄惑着被曼妙的爱情吞噬着。每天除了上课就围在朱旭身边帮他抄稿子写墙报,给他洗衣服买饭菜。在众多女生艳羡的目光里,在朱旭宠爱沉溺的目光里,像是陀螺一样飞转着。
9.
至今新月都无法明白那一天的事情到底是怎样的。朱旭一早就骑车去西单贴他们诗社新的一期诗稿。到了中午没有回来,新月就着了急。晚上还见不到他的人影,就发疯了似的去找他的那帮朋友,大家一起骑了车循路去找。夜幕已经笼罩一切,白天热闹的街头空空落落的没有什么行人,那片本来乱七八糟贴满张贴的墙上,此刻只剩下仍然粘连着的几片字迹模糊的纸头在随风晃动。路灯的光投下来,在墙上投下深浅不一的暗影。恐惧和不安让新月说不出话来,只是任泪水恣意的流下来,模糊了面前的影像。
朱旭的朋友们,四处托人打探消息,但依然一无所获。朱旭是在第四天的早晨突然回来的。新月还没有起床,躺在床上心如枯木似的一点点看着外面的天色亮了,嘈杂的人声饭盒的碰撞声自行车的铃声汇合了早晨的旋律,宿舍里的姐妹们也开始拿着盛满洗漱用品的脸盆踢踏着拖鞋走向水房。传呼机里传来“孟新月,电话~~~”的声音时,新月楞了几秒钟才反映过来。翻身下床冲向传达室,电话那端是背景噪音里朱旭沙哑的声音。新月听到他的声音,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呛的自己都说不出话来。只听到朱旭说他要离开北京一段时间,让新月自己保重。新月想要问问他要去哪里,话筒里却已经传来断线的嘟嘟声。
新月永远无法知道那几天里发生了些什么,只是之后,再也没有见到过朱旭。从朱红那里知道,朱旭去了南方经商。放下还差几个月就到手的大学学位不拿,跑去做生意,全家都出离愤怒了,但大家也拿他没有办法。也许,只有新月一个人从他那失踪的事件以及之后波及全国的大事件中隐约猜出些原因。只是一切太不真实,让新月觉得所谓原因也许只是用来安慰自己被现实一击而碎无迹可循的初恋的。
10.
但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新月总觉得自己前半生被太多事件充满,以致于对于这些悲伤或者无奈的东西,学会了小心翼翼的封存然后假装忘记。就比如十三岁生日的那天,兴高采烈的期待放学,以为会是期待中的生日蛋糕和长寿面。但面对的却是医院里白色的背景下再也换不回的,被卡车撞过后无法让新月接受的妈妈的尸体。在一个平常的夏日的傍晚,在一个没有声音没有色彩的房间,被痛击之后的新月再一次无法选择的接受了妈妈的离去。之后很多个夜晚,很多个妈妈出现或者并不出现的梦境里,新月在枕边湿漉漉的感受着撕心裂肺的苦痛。而不经意间,大街上人群中陌生的面孔里那么一丝与妈妈相似的痕迹,都让新月突然的心悸而后黯然。
失去了妈妈的新月,把所有的已知的未知的感情,都投注在对爸爸的依恋和对朱旭的痴恋之中。而在十七岁的那一年,朱旭的匆匆告别,爸爸的再婚,又将新月推向一个痛苦的巅峰。所有用来的疗伤的以为是蜂蜜的,都变成了饮鸩止渴的毒酒,烧的新月千疮百孔。但新月,只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无所谓。依恋的痴恋的甜蜜的苦楚的都会远离,而情愿或不情愿分开的人们,终会相聚,在另一个时空里。
11.
新月在见到朱红的时候,吃了一惊。朱红居然现在这么没有形象,披头散发的在两个孩子后面追着跑,累的气喘吁吁。禁不住取出数码摄像机跟着拍。朱红气不过来,红着眼睛像发蛮的母牛一样,向新月冲过来要夺去破坏她形象的摄像机。从摄像机的取景屏上,看到朱红张牙舞爪的样子,新月禁不住哈哈大笑。两个闯祸的小子也跟着嘎嘎的笑着叫,闹的更欢。朱红气的娇喘吁吁,无奈的叉着腰一跺脚,怒道,“看老娘回家不好好收拾你们着两个小兔崽子,让你老爹罚你们面壁思过去。”两个孩子被逗的嘻嘻笑,小兔崽子这个词对他们很新鲜,两个人又笑又闹的冲对方叫这个刚学会的词。新月端着摄像机笑的腰都直不起来了,“朱红,你生了两个小兔崽子,那你是什么啊?”
原来幸福也可以这样简单,看着朱红那双酷似朱旭的眼睛,那被捉弄后相似的表情,那两个皮猴似的上蹿下跳的孩子,新月觉得自己很久都没有这样开心过。但朱红没有想到,恐怕新月也不会想得到,这竟是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
12
而幸福,多么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啊。自从朱旭离开,妈妈永别之后,新月好像就与所谓的幸福擦肩而过了。当然,并不是说没有了幸福,生活里全是痛苦。生活从来不是这样黑白分明的,新月就一直生活在这样一个不黑不白的灰色地带里。爸爸的再婚,使得自己大学毕业即使被分到城乡结合部一个破破落落的中学教书,也不愿意回到那个充满太多回忆和忧伤的城市。这些生命中的大事件本应给新月带来苦痛,但事实上,新月并不曾因此切肤痛苦过,只不过,静若止水的生活里会不时的有那么隐隐的忧伤浮上来,像夜凉如水的晚上那么一丝淡淡的月光。
那些调皮捣蛋的孩子,那些在课堂上被他们捉弄的难堪,大腹便便头顶光光的教务主任的为难,教研室里风言风语的流言,让新月哭过怒过却在记忆里几乎不留下什么痕迹。记忆里最深刻的,却是那挺拔的白杨树,夏夜的蝉鸣,校园围墙外的荷塘蛙声,秋天挂满灯笼的柿子树,高高的淡云一抹的蓝天。
13
当然,还有一个叫周树的人,那些若有若无的情愫纠缠。在那个中学教书的两年里,最难熬的就是周末。空荡荡的女生宿舍几乎就新月一个人。同屋的女孩在分到学校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通过相亲认识了一个男友,每到周末就去城里的男友那儿去。不久,同分去的其他三个女孩都以这种和亲的方式告别了这个狭小局促的小院,甚至,依靠男方的关系,先后调离了这个学校。只有新月,和门前那两棵参天的白杨树一起,成了周末宿舍小院里永恒不变的风景。天气好的时候,新月就搬出椅子来,坐在门前看小说,直到太阳西沉,天色黯淡。
男生宿舍总是很热闹,包括周树在内的单身汉们倒是很会生活。每到周末就聚在杀鱼煮肉,喝酒打牌。说是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呆着,反正也没有女朋友愿意跟过来,成家无望就聚众乐呵,怎么也不能让自己闷死。周树偶尔发现只有新月一个人守着空落落的女生宿舍,觉得这个不爱说话的女孩挺可怜的,就主动找她聊天。没想到,两个人还挺有共同语言,都看王小波博尔赫斯,都崇拜里尔克福柯,都听蔡琴肖邦。于是,就有这样一幅场景,新月坐在矮矮的木椅子里,膝盖上摊着翻开的书,仰着头和斜靠在杨树干上的周树聊天。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然后周树就回去做饭,很快的弄出简单却可口的饭菜端来和新月一起吃,边吃边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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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的一段时间,新月以为自己的日子就这样了。平时对付对付调皮但却慢慢接受新月的孩子们,晚上以及周末和周树聊聊天一起做饭吃饭,很平和也很满足。但那一年的夏天,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让新月觉得躲在这个偏僻角落安于一隅的生活也不能平静了。第一件事情是爸爸的新家庭诞生了一个血缘上是新月弟弟的小娃娃。第二件是在南方经商的朱旭娶了当地政界要人的千金。这两件事情一前一后的发生,让新月想要逃离,在北京的这一角还不够远不够偏,但却又不知道逃到哪里。第三件事情,朱红要办陪读,陪她大学里的恋人一起去美国一个小城。这好像给新月再次逃离指了个方向:出国出国。
新月去城里的书店买资料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原来还是赶上了风靡一时的出国热潮。于是,自己也大张旗鼓的准备起考试和申请来。周树仍旧不时的来找新月聊天,日子不紧不慢的跺着步子,直到录取通知书在雪片一样的拘信之后到来。只有位于另一个位于美国中西部的小城大学的全额奖学金,所以,也就无可选择的动身前往。经历了教导主任的愤怒和阻挠,派出所的关关卡卡,同事的冷嘲热讽和热情祝贺,新月终于第一次登上了飞机,远离熟悉的生活,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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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树在整个事态中的表现让新月舒一口气却又有些失落,因为周树一直就那样一副侃侃而谈的样子,并不因新月的离开而有所表示。以致于新月都怀疑他对自己是否动了心,而自己的,是否也因他的出现了一些波折浪花。在鼓了一个多月的勇气之后,新月终于给周树的宿舍打了一个电话,却被告知周树辞了职。挂了电话,新月居然发现自己满脸冰凉的泪水。
忙碌的功课语言的压力很快让新月把过去的苦痛痴缠都用麻木的表情遮掩起来,直到在那个冬天的傍晚遇到了冯昆。新月没有想到冯昆会是自己高一级的校友。在自己整个的大学生涯里,除了与朱旭那两年令人瞩目的恋爱,剩下的生活乏善可陈,就是自己一个人读书或者发呆,两耳不闻窗外事。而冯昆,早就注意到耀眼的朱旭,样子普通但却光彩照人的新月。记得大学生音乐节上朱旭弹着吉他与新月的合唱,记得班里女生对新月的嫉妒和不服气,认为新月也不过是仗着老乡的关系近水楼台先得朱旭。没想到就这么样与新月再次相遇,岁月的光华从新月的脸上淡去,留下来的是平静沉稳和说不出的闲适。冯昆再一次被打动,不是因为那依然青春的面孔,是因为那么波澜不惊的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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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冯昆在一起的日子,彼此为学业忙碌着,新月也越来越沉静,这么多年第一次真正的面对生活,面对吃饭穿衣,睡觉工作的世俗场景。渐渐的,似乎也能安于生活,被这种平常却又温暖的场景感动,像久违的家的感觉。冯昆是一个温暖的人,相处的时间久了,新月就觉得纵然是冰,也被这暖烘烘的感觉融化了。无数个熬夜的晚上,彼此从厚厚的书本中抬起头,对看一眼那无言的微笑,似乎使所有的疲倦都淡了。
也就是两三年的光景,新月感觉都像过了半个世纪,原来彻头彻骨的苦痛忧伤,金戈铁马的纷繁挣扎,无依无靠的孤单惧怕,都已经成了遥远的过去。在冯昆毕业找到在北加州的工作之时,两人跑到当地市政府领了结婚证。多年之后,新月都清楚的记得那天像蓝水晶一样湛蓝纯净的天空,像绿翡翠一样苍翠挺立的橡树,路边大腹便便的野鸭,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冯昆穿着找工作时买的西服,开着他那辆噪声胜过跑车的小破车,一路上吹着悠扬的口哨。新月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歪着脑袋看着像小孩子一样高兴的冯昆。幸福,幸福的不象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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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有那么一句话,但凡觉得好的不像真的东西,那它一定不是真的。新月是在与冯昆拿到离婚证书的那一刻意识到这一点的。但一切,已经无可挽回,因为有了另外一个人的加入。有时候想想,如果自己一毕业就去北加和冯昆团聚,而不是为了自己的所谓事业心一意孤行的来到芝加哥,是不是事情就不至于发展到这一步呢。又或者,当初那个孩子生下来也许能改变这个结局吧。但那时侯,正是刚当上助理教授忙碌一团,自己都顾不上来,既然不能确定能给孩子一个完美的生活,怎么能不负责任的就把一个生命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呢。其实即使有个孩子,自己能给他或者她一个温暖幸福健康自在的家吗。想起自己的父母自己家,新月觉得太没有这个信心这个能力做得到。
新月一直都搞不清楚自己父母是否爱过彼此。但也许是爱的,至少彼此温暖过。比如说他们在分隔两地的时候,也曾写过一厚打一厚打的信件。新月清楚的记得那个五斗橱的抽屉里装满的褪色的信封发黄的邮票。也曾在升上初中那个漫长的暑假里一封一封偷出去看。虽然那些过于政治化的问候口号话的语言让新月看不懂,但每封信的结尾,总附上几句诗词。有的爸爸教新月背诵过,更多的是头一回看到。虽然不管能否背的上来,新月统统不懂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念起来悦耳好听而已。但相信,当时的爸妈是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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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对于冯昆来说,新月一直太远太高。虽然两个人的关系很近很近,心却似乎很远很远。冯昆似乎从来不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什么时候她是伤心了需要安慰,什么时候她只是想要自己静静的呆上一会享受自己的那份感伤,什么时候她的抱怨愤责只是为了排谴压力,什么时候的诉说是为了让他出个主意。这么些年下来,猜心猜的累啊。而新月却不去争取,任由两个人的关系由冯昆来操纵,而却不知,自己的这份随遇而安的被动心态,让冯昆无所适从,一次次被新月的无声的漠然所刺伤。
两个人从婚后一直分居两地,也是很大的问题。很多时候,冯昆觉得对两人的关系很泄气,觉得自己这么努力,却怎么也赢不到新月的心,也看不到前景没有什么指望。但如果,两个人每天都能见到面,有问题的时候也能及早沟通,一切就或许不一样了。可命运的安排,却总是让人无法想像。正是在冯昆为自己的婚姻有说不出的苦恼和无奈时,遇到了清纯开朗感情直接炽烈的李欣,于是一切水到渠成。知道事情原委之后,新月的决绝,让冯昆满肚子的负疚都化成了一腔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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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朱红带着两小儿到芝加哥看圣派春克节的游行之后,又过了半年多,新月从赶论文项目书的忙碌中抬起头来,外面已经是树树秋色了。就约上朱红一家开车绕着密执根湖看红叶。事到临头,朱红却因为小儿子发疹子去不了。眼看着窗外钢铁丛林之间那一抹红黄色的树影,新月还是决定独自开车玩一个周末,尽情的欣赏早已经遗忘多年的秋色美景 。返回芝加哥的路上正是新月当空,空气里是落叶清新的香味,路边喝水的小鹿从容不惊。一切都美好的像是电影中的场景。新月却没由来的突然感到熟悉的喘不过气的感觉。这个时候,新月正在一个路口左转,无意识的一打轮,撞上了直行的一辆SUV。在送往医院的途中,新月就一直昏迷下去再也没有醒过来。
警察是从新月的纪录一栏里紧急联系人里找到朱红的。在新月卧室床边的抽屉里,找到两瓶安眠药以及一个黑皮封面的日记本。日记本的扉页是朱旭龙飞凤舞的字,“欲说朱旭无从寄,新月千里照人归”。在日记里夹着一页薄薄的稿纸,里面是写于1987年5月18日的一封遗书。最后的一句话,希望自己长眠于江南那个小镇,躺在外婆母亲也躺在那片江水那轮明月的怀抱里。朱红无从得知那一天是什么日子,只记得那一年的夏天,朱旭离开北京去了南方闯荡。
- Re: 新月千里照人归(旧小说)posted on 06/21/2007
绿茶:我拿这篇了,看得我心酸。因为太平常,几乎没有情节,都是凡人小事,所以特别感人。也可能和我今天的心情有关。 - Re: 新月千里照人归(旧小说)posted on 06/21/2007
谢谢july~~~抱抱~~~Cheer 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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