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能侃(45): 旅途拾零
前言: An Inexperienced Traveler
20年前,我首次旅欧,所停第一站是华沙。从机场取出交寄行李,那个80年代初出国时带出来的“中国制造”旅行箱,历经北京-旧金山及丹佛-纽约-法兰克福-华沙的周转,几乎散了架。开车来接我的波兰同行老太太看着我的窘境,笑着说: “You are an inexperienced traveler." 离开波兰去西欧之前, 老太太替我买了个上好的牛皮旅行箱,并帮我打点好行装。
在美国生活的20几年里,我对在高速公路上长途旅行一向谨小慎微,尤其是避免在节假日的长周末驱车远行。这次为了给女儿送车,不得不在圣诞节前长途跋涉; 时值隆冬,难免行前情更怯。幸有文友余立蒙老弟人好心细,提供了许多traveling tips, 委实让我受益匪浅,至为感动。
此次南加州之行,走亲访友,所见所闻所感很多,容我打道回府后慢慢道来。先卖一个关子: 此行令我一度困惑地自问: “在人生的旅途上,你是否也是一个inexperienced traveler呢?"
1。 车到山前: Certainty is security
如果世上的事情,都能按照一个人预先计划地那样按部就班的实现的话,人人都可以当皇帝的。
临行前,把途中留宿的城市和旅馆都选好。 没想到第一天开下来,是出奇地顺利,到预定留宿的城市还有两小时天才会黑下来。于是,我们决定往前赶一赶。
当然,这一改,后面的计划也都得随之而改了。第二天,也是天高气爽,顺利地下了落基山,进入了亚里桑那,离Flagstaff还有40迈,突然天色大变,瞬间大雪飞扬,能见度很低。好在路上同行的车辆很多,我们花了一个半小时的时间,终于“爬”到了Flagstaff,也冲出了暴风雪。据说,那天比我们晚离开新墨西哥的人,就没有过得来。
到了Flagstaff才下午五点不到,于是决定加了油之后,赶到Seligman,天黑之前住下来。不开夜车,是立蒙老弟的忠告之一。
谁知Seligman是个极小的镇子,只有一个旅馆,而且离高速公路还有几迈。匆匆地看了一下图,在进加州之前,还有一个镇子叫Kingman,似乎稍大一些,但还要摸黑开100迈。我们想了一下,天虽黑了,但才六点来钟,还是往前开吧。
可这100迈是山路,路上的车子又少,路标也少,天是漆一般的黑。路上车子多的时候,你会希望它少一些,可这时候,我真希望它多一些!我一边开,一边默诵着杨万里的诗: “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错喜欢;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
虽然我们已把暴风雪抛在了身后,我还在心里反复吟诵着Robert Frost的诗:
The woods are lovely, dark and deep,
But I have promises to keep,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
这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显得极度漫长(符合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因为这是我从未开过的no-man's-land, 在漆黑一团的夜里,万一车胎坏了怎么办?万一到前面这个地方找不到旅馆怎么办?
在科学研究上,certainty is boring, and is not really achievable. 在生活中, certainty is security, and people strive to achieve it--but is it achievable? 象人们常讲的那样: Only two things in life are certain: death and taxes.
我们终于看到了万家灯火、驰进了Kingman、找到了比前一天晚上还舒适的旅馆、饱餐了一顿--Life is so beautiful!
明天,我们就要进入加州,沿途亲眼看一看过去在地质学教科书上学过的地质景观,以及John McPhee 在"Basin and Range"一书中的生动描述了。
2.三句话不离本行:Traveling through basin and range
我上大学时,适逢号称为地学革命的板块构造学说的兴起,当时教我们《大地构造》课的教授是伦敦皇家理工学院毕业的博士郭令智先生。他的嗓音洪亮,说起湖北官话来抑扬顿挫,把全球地质构造用最新的板块构造理论娓娓道来,言者谆谆,听者懵懵。尤其是,郭教授每讲到一处著名地质景点,总是爱说:“你们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实地考察一下。”时值1975年深秋,常常引起哄堂大笑而已; 没人拿他的话当真,郭老师也只好苦笑着摇摇头。谁知我1983夏天在美国的第一次野外实习,就是在郭老师提到过的黄石公园,我曾打油一首,寄赠时任南大教务长的郭老师:
初学地质闻黄石,
纵是梦游也奢侈;
戏语先觉孰可辨?
尔今亲历获新知。
我在落基山脉的北段做过许多野外工作,在科罗拉多高原的南端San Juan 盆地也工作过。唯独没涉足过北亚利桑那。所以,此行过了新墨西哥的Albuquerque, 就进入了陌生的地界。12月22日,我们驱车下了落基山脉的南端,穿过了科罗拉多高原,沿I40州际高速公路,开到了“basin and range”的边缘Kingman留宿。次日一早,我们车子里的音响放着“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的雄壮的歌曲,背着太阳,驶向basin and range,驶向加利福尼亚!
什么是“basin and range”?它又是怎么形成的呢?
北美的西南部,除了沿海的Coast Ranges以外,主要有两条近乎南北向的大山脉:Sierra Nevada 和落基山脉。两者之间除科罗拉多高原之外的大片呈南北走向的平行山峦和山间盆地,被统称为“basin and range.”
在地球上的泛大陆(Pangea)开始分裂之后,大约一亿三千五百万年前,由于大西洋不断加宽,“推动”着北美大陆西移。太平洋板块俯冲到北美大陆板块之下,将其“顶”起而形成了Sierra Nevada山脉。由于Sierra Nevada山脉的隆起,使北美大陆地壳拉伸至近乎原先宽度的两倍,因此造成了北美大陆地壳的变薄。在大约八千万年之前,落基山脉也开始隆起。如果我们把大陆地壳想象成一张纸,两端隆起的山脉,把中间部分拉伸,会形成一系列平行的“裂缝”(即:断层)。沿着这些“脆弱”地带,地下的大量岩浆通过火山喷发流出来,形成一道道的山梁以及其间的盆地,这就是“basin and range.” 这也就是为什么I40在亚省和加州交界之处开始,便“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了。
值得指出的是,这片地方今天虽是荒山秃岭的沙漠,可在最近的一次大冰期时(约一万年前结束),这里曾有星罗棋布的湖泊,就像现在的明尼苏达州一样。在“死谷”以北至盐湖城的广袲的地域里,有大片的湖泊,现今的大盐湖只是当年留下来的一点残迹而已!
美丽的加州,你的西边是环太平洋火环,有地震、海啸的隐忧;你的东边的“死谷”却低于海平面,如果不被东一座山西一片岭挡着,太平洋的海水迟早要进来。正像John McPhee在“Basin and Range”一书的结尾引述地质学家Deffeyes的话所说的那样:
“We are extending the continental crust here. It is exactly analogous to the East African Rift, the Red Sea, the Atlantic. California will be an island. It is just a matter of time.”
To that I must add: It is already an island demographically—soon it might be excluded from that “perfect union”!
12月23日下午,我们安全抵达了洛杉矶,与分别了九个月的大女儿团聚。女儿大了,我老了,高兴之余,难免感伤……
3.旧友重逢:All good plans are meant to be changed
我曾在《一剪梅 五十自嘲》中写道:“惟重友情不争名。 无不友朋, 无几友朋。”我是相信“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我一生经历复杂,“狐朋狗友”很多,但“如胶似漆”的极少。分手后,虽常常有些念想,但我也如同吴梅村所言:“不好诣人贪客过,惯迟作答爱书来”。
这次行前,拙荆问我要不要跟我住在洛杉矶的小师弟以及一位国内时的导师的儿子预先打个招呼,我说不必了。我思忖着,这正赶上大过节的,没准儿人家已有度假的计划,像咱们这么近的关系,你不是给人家添乱吗?人家若按原计划行事,似有刻意“躲”你之虑;如果因此而改变计划,咱们又于心何忍?我的处世哲学是:人生不可无目标,但不必事事有计划。否则的话,正可谓“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像我们这一代在中国长大的人,是道道地地的机会主义者。我们像社会大潮里的一粒泥沙,卷到哪里是哪里,从未有过真正意义上的选择。年轻时,有过梦想,有过计划,又有哪一桩是按计划实现的呢?
我有两位美国同事,一位是教育系的教授,去年满65岁,原计划退休后周游世界,谁知在离退休不到两个月的三月底,突发心脏病去世。另一位是地质系的教授,一向注意“保养”和锻炼,身体极好。前年过69岁生日时,他宣布次年(2006)8月16日退休,以便 “enjoy a wonderful retirement.”2005年11月,被诊断出一种与淀粉酶有关的怪病,现已几乎成了植物人。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基于此,我认为:明天与我无关,今天才是最美丽的!
书归正传。12月23日到达洛杉矶的当日晚,我打开自己的“联络图”—address book,第一个联络的是我在《吃豆腐》一文中写到的台湾同学陈台生。1985年,他刚在洛杉矶找到工作后曾邀我们全家到这里玩过。那时,我们两家都只有一个孩子。转眼间,20多年过去了,中间虽然断续地打过几次电话,近几年来已中断联系了。电话一通,对面是陈太太的依然甜美的声音,她却无法猜出我这位不速之客何许人也!当我报出我是“该死的老尚”时,只听她兴奋地大叫起来:“台生,台生,你快来,你知道谁来了呀!”
我这里也是一阵莫名地激动:情人是新的好,朋友还是老的好啊!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驱车来接我们。他们住在核桃镇(Walnut),带我们去吃地道的上海菜。台生20多年来“从一而终”,老婆是元配,他还在原公司干,住的还是原来的房子(已paid off)。当我对陈太太说她一点儿都没变时,她娇嗔地说:“哎哟,老尚的嘴巴还是那么甜!”
与漫长的地质年代相比,人的一生真是白驹过隙。爱因斯坦在“My Living Philosophy”一文中曾开宗明义地说过:“Strange is our situation here upon earth. Each of us comes for a short visit, not knowing why, yet sometimes seeming to divine a purpose.”(我们立身于地球上的情形也真奇怪。我们每人都是匆匆过客,且不知为何而来,但有时又似乎是命中注定的。--尚译)。
4. 山顶 “洞”人:To be great is to be different
“鬼子进村啦”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了。
我老师的儿子从我小师弟处得知我们到了洛杉矶的消息,便急急火火地开车来,要带我们出去看景儿。我暂称他为周郎吧(其父生前是京华名士,被大家唤作周公)。周郎是画家,少时师从吴冠中。他在东四十条长大,京腔京调,又挺幽默,一路上常常逗得拙荆直乐。
当他驱车带我们沿海边从Santa Monica 往Malibu 开的时候,他对着滨海的豪宅说:就这些房子呐,白送我,咱也不敢住,哪天海啸一来,还不顿时就喂了鲨鱼呀!住里面,枕涛而眠,心里多不踏实啊。
这时,我看到了路另一侧的一些建在一个个“壁立千仞”的山崖上的房子。“壁立千仞”,却是土壁。从工程地质的角度来看,这里滑坡的概率,要远大于海啸的概率,似乎更加危险。
想到这里,我问周郎知不知道许芥昱这个人的名字。他略想片刻,摇了摇头。我便告诉了他有关许的故事:
许芥昱是四川人,赴台后又来美留学。曾任旧金山大学的中文教授,著有《二十世纪中国诗歌》、《由龙至人》等书。但真正使他成名的,则是《周恩来传》。据说他在尼克松访华后不久,也随着当时的大陆热赴京,受到了周的亲自接见。为其作传,也得其首肯的。据传,这本书也给许带来了一笔不小的版税。他在滨海半山腰上买了一栋房子,一次大暴雨引起的滑坡,将其住宅连人一起卷入了太平洋。这是80年代初发生的惨事,我刚到美国时,就看到了这个消息。记得他曾跟萧军有过诗词唱和,他送了萧以下的诗:
“七十四年独步行,仗剑从戎莽书生。
人前偏喜抬横杠,笔下爱打抱不平。
信佛未必当和尚,爱诗难免作痴僧。
明朝检点先生梦,半入风涛半入云。”
显然,前两句是说萧军,后两句自况。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Malibu占山为王的人,都是巨富。J. Paul Getty生前在全世界有五处豪宅,其中有一栋就在Malibu的山顶上。这些人要的大概就是居高临下的态势,鹤立鸡群的感觉,以及与众不同的exclusiveness吧?(当然,这也可能是我这个穷酸文人的仇富心理在作怪)。
人因害怕孤独而群居,又要在群居中去独处。Yuyue老弟说过这样的话:人像刺猬,不挤在一起怕冷,挤得太紧了,又相互刺着。看来,保持人际关系中的若即若离、至亲至疏,实在是一种高度的生活艺术。
5. 星光大道:"Fame is a bee"
到了洛杉矶不去“中国剧院”和“星光大道”,无异于去纽约而不看时代广场。尤其是我们的小女儿,还是“追星”的年龄,而大女儿又在entertainment industry讨碗饭吃,we felt obligated to go!
还是周郎开车带我们三口去的,他过去曾在这一带住过十多年,对那里的大街小巷了如指掌。因为是圣诞佳节期间,所以这种旅游景点是熙熙攘攘、人头簇动。我让孩子她妈带着小女儿,到马路对面的“中国剧院”去凑热闹去,我与周郎在马路这边略显清静一点的地方闲聊。
咖啡馆的临街橱窗上贴着《满城尽带黄金甲》的电影广告(不知为何译成了“Curse of the Golden Flowers”?),周郎便问我对该片的看法如何。我说,还没看过,但看了一些非常尖锐的影评,恐怕也无兴致去看了。周郎说,听说国内的人看了这部片子之后,是满街靓女皆露乳了!我说,好呀,总比满街尽戴红袖章好呀。周郎笑了笑说:好像是这么个理。
接着,周郎又提起了章大小姐。我说,门外人行道上那几个空白的星星中,也许不久就会有一颗刻上她的名字。他问我:为什么她会在西方红得发紫,而且红得这么快?难道老谋子那话儿能点石成金?
我说,据我所知,并不尽然。一方面,她通过了老谋子的知遇之恩走向了世界;另一方面,依好莱坞圈子内的一位代理人的话来说,“She is extremely smart and hardworking, and she is talented. She knows what she wants, and she is determined to get it no matter what it takes.”我的大女儿就告诉我,章的英语非常好,她每天要学5-6小时的英语。前不久,他们在为一部片子组班子的时候,其中一位角色,按理说舒淇更合适,但由于片中对话太多,他们还是选了章。我的大女儿还说,章很nice. 说实话,我过去也曾根据传言对章有些偏见,现在了解了一些内幕,对她有了同情的理解。
其实,遍布在星光大道上的一颗颗曾经或正在耀眼的明星,都走过了一条不寻常的道路。每一个人都无愧于他们头顶上的光环。尚大小姐还告诉我,洛杉矶一地就有几百号中国的年轻演员在寻梦。我告诉她:“Be nice to them!”她说, “I am, but the competition is fierce.”
我忽然想起了Emily Dickinson的诗:
“Fame is a bee.
It has a song—
It has a sting—
Ah, too, it has a wing.”
(To be continued)
- Re: 尚能侃(45): 旅途拾零posted on 01/09/2007
明朝检点先生梦,半入风涛半入云。”
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真的?:-(
记得去年天使城南的海岸线上好像就有过一次大规模泥石流,埋了大半个村庄。
- Re: 尚能侃(45): 旅途拾零posted on 01/09/2007
老尚确实能侃。:) - Re: 尚能侃(45): 旅途拾零posted on 01/09/2007
令胡冲 wrote:
老尚确实能侃。:)
同侃,同侃。:)
续“5。星光大道“ 刚贴上,enj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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