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坡
1
田心村就在山下,四周群山环抱。
我们拣了一条僻静的小路,循山势而上,很快茂密的亚热带植被便遮掩了空中和眼前的一切,我们就只管走路。终点是群山中坳处的一个土地庙,这条线很挑战,因为登了山顶之后,就会始终行走在高高低低的山脊上,经受烈日的煎熬,山头多,起伏大,是一项折磨人的工程。不仅仅会折磨人,也会杀死人,早前已有两位徒步者因中暑而飘逝。神秘的地方总会吸引人,这条徒步线路位于深圳和惠州交界处,若是站在山峰之上,地远人稀,大海碧波万顷,直泻苍穹最远处。
临近11月,已是旱季。
城市的街头摆满了浮躁的小汽车,多亏了街道两侧那些灵艳的花儿才让这座城市又生动起来。紫荆花开了,开了满树,热情奔放,恣肆汪洋。几天前看过花瓣是乳白色的一种,现今则是粉紫的多一些,花期不同,零零落落,开了一路。
等紫荆花渐消之际,簕杜鹃才伸展着无处不及的长臂,越过墙头或者房头,更有调皮的还攀上了路灯杆。那些火一样的花朵在灰尘中张扬,看得一脑子激流。城市是簕杜鹃的城市,再过几日,城市便会红成一片,红色的、紫色的、杂色的,绵延至深冬,即使到了农历春节,也有些枝头尚不尽兴。
走了时余,汗流浃背,稍事休息。从树的缝隙看过去,那群山既高又远,山顶蒙蒙一片。
休憩在溪水处,水声叮咚作响,击石而渐的珠玉在斜照而下的光束下无比耀眼,很快就忘了天气的炎热以及旱季的躁气。这深秋里,蝴蝶飞舞着软塌塌的翅膀,围着行人绕来绕去,它们在进行生命中最后的舞蹈,美得惊人,却不乏感伤。蜜蜂也嗅到了人的气味,追踪了来,在脖子上下嗡嗡不停,它们是要来吸取一点点儿汗水,补充自己的盐分。四周都是藤蔓缠援的密林了,除了同伴们的笑声和激越的流水声,万籁俱寂,这是大自然的世界。
忽然发现山间小路上铺满了碎花,都是白色的山茶花,深呼吸,香气沁人心脾。那茶花小径曲曲折折地通向山上,抬眼望,山茶树花期正旺,而树下落英缤纷。“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无端端地想起了这么个句子。
缘山向上,山坡上茶花白得悦目。美的东西并不总要人来欣赏,它们开着,它们落着,它们遵从自然的无形变迁。
环环绕绕,登顶了,那澄澈的天,那薰薰的风。
就躺在山上,不走了。风从耳畔过,叶落树枝头。青山白云是眼前的舞台,自然的声音是我们的乐队,而那些在低矮灌丛中鸣啭的小鸟们却是我们最杰出的歌手。
闭上眼睛,睡去吧。
2
山顶的巨石上爬满了清碧的植被,它们紧紧地攀援住石壁,而后便超越了石壁,仰望蓝天。斜躺在方石上,天空悠着两爿云,浮云游子意,而今我身在他乡。
我问神,能把我变成雕塑么?
神说,你为什么要变作一块石头呢?
我说,生活太疲惫了,我累。我要不停地忙着,为了挣钱。
神说,你可以不为了挣钱而生活的,像海边那些悠闲而又令富豪们欣羡的渔夫。
我说,我没做过渔夫,可是我做过农夫。农夫那貌似闲适的掩盖背后,充满了磨难和苦楚。孩子要读书,生病了要硬捱,屋漏定逢连雨天。做渔夫,怕也是要做有钱的渔夫呢,不为衣食所迫,不为生计担忧。可是我为了挣扎着做这个有钱的渔夫,耗足了精力。
我问神,把我变成石头吧,我工作得太憔悴。
神说,你坐在写字楼里,终日养尊处优,比起那些东奔西逃的贩夫走卒不是好了很多倍了么?人总是欲望多多,造了巴别塔也要通天的。
我说,我本该可以安安静静地工作的,可是我不能。活在这个社会集体里,我像一只小船被困在漩涡里,没有任何事情我能获得自由。我要向上爬,而且必须向上爬,我不爬,就有人爬到我的上面,对我发号施令,对我实施软暴力。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也要像所有那些机械化的木头人一样,不停地向前冲,一直冲到死亡。
神说,你可以不冲啊?
我说,没有人愿意做奴隶,不想做奴隶就只有向前冲,只有当了将军才能嗅到些许自由的空气。社会是一张网,每个人都喜欢做一个织网的人,没有人愿意做网上的一条线,被人扯来扯去。
我问神,把我变成石头吧,我甘愿在这青山之上,接受烈日的曝晒。
神说,既然自由已离开了你,就回到精神的信仰世界吧,那里有你足够的生存空间。
我想了想,说,精神世界是存在的,但总归是虚空的。弗洛伊德说,写作也不过是白日梦,所有的精神生活莫不是现实压力在头脑中的一种幻行,或者说是一种升华。那富庶得令人瞠目的精神殿堂里列满了学说和典籍,只消看上一眼,脑袋就爆炸了。
神说,那做俗世的隐士吧,像陶渊明那样。
我说,陶渊明也并不幸福,只要一个人还活着,他就无法超脱这俗世的价值判断体系,看看那些庙里的和尚们,早都没了心性的修炼,连和尚们也分出了尊卑秩序等级。一个人的可悲之处,万万没有想到的却是,一出生即奠定了自由的丧失。除非变成石头,否则永远没有自由。
我问神,把我变成石头吧,我需要一种绝对的自由。
神说,昆德拉的一本小书叫《生活在别处》,他引用的是法国诗人兰波的一句诗,他的意思就是告诉你,现世生活总是很痛苦的,最美好的东西永远在别处。
我问神,那我该怎么办?
神说,人来到这个世上的目的就是为了经受苦难,没有苦难就没有自由。不要眷恋天堂,俗世就是最美丽的天堂,当神性贯通你全身的时候,苦难也是幸福的,苦难更是自由的。自由的获得不在于你是否变成石头,而在于你是否充斥了神性。
我问神,那我还要不要做一块石头?
神说,向前赶路吧,不要停息,汗水和泪水就是你存在的使命,直到死亡。
3
连绵起伏的山头一个又一个,无止无休。天气并不太热,可是运动起来,很快便热得不行,脸晒得红,高温胀得难受,浑身上下如同着了火一样。不停地喝水,再喝水,还得喝水。前面的人已经翻过了一座长满芒草的山头,不见了影儿,我用左右手不停地拨开人高的枝杈,沿着小路向山体走过去。
我从世间来,带着世间事。大脑里的血流和着跳跃的思维,随着我起伏的步子向山上攀登。这样的时候,孤独、奋争和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全部赶来袭击。步子越来越沉重,山顶的石头似乎近在眼前,可是举步维艰,骄热的太阳烘烤着后背,空气也都是闷的,眼见着山顶的茅草在随风晃动,但是我走不动了。弯下腰来,大粒大粒的汗水漫过眼睛,从鼻尖低垂,掉进尘埃里。尘埃就开了花,在刺目的阳光下狰狞起来,我有些眩晕。
小雅,你真的走不动了么?不行,走不动也得走。小雅,你看后边的日本兵马上就要追过来了,我们只能向前逃,前面只有一条路。
不行,我真的走不动了,我的肚子痛得厉害,两条腿也跳得厉害,软弱无力,我一步也走不了了。你先走吧。
不行,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不管。
你先走吧,要杀要剐随着他们去。
不行,那就一起死吧,你再试试,还能不能再多走一步,过了山头,那面就有风,那面就都是下坡的顺路,你拉着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山那面。
我拉不动小雅,我连自己都拉不动,可是只能向前走。一股咸咸的汗水从眼角流进了嘴巴。神说过,我们来到这个世上,就是要承受苦难的。
这条徒步线路真是不平凡,明明前面看着山不高了,怎么走起来却越发地吃力。前面的山是不高,可是我们下了一个不浅的谷底,从谷底再回到山上,依旧是要命。休息了好长一段时间,继续前行,此时已整个人置身于茫茫一片的山野中,就算是退,也没了勇气。不管什么样的路,都好比人生,已经选择了,就得走下去,更何况,你不能不走,因为你无处可逃。
每爬一步,那灰尘都冒着烟,在眼前弥漫。大腿根部酸痛,没有力气,好在人还在呼吸,那是活着的证据。
妈,你一定得坚持,过了前面这座山,就是富庶的自由世界,只要到了那里,我就能挣大钱,然后我们买大房子。
儿子,你自己走吧,妈一步也走不动了。
不行,妈,你一定得走,拉着我的手,走一步算一步,要是不走,我们就得饿死在山这边。
儿子,你走吧,你的生命就是妈的生命,你能活着就表示妈也还在活着。
妈,我们一起走,拉紧我的手。
我必须得向前走,不管前面有多么的艰难。就是为了母亲,也要走下去,捱也要捱下去。
午后阳光柔和的时候,我翻越过了最后一个高山头。山脊的野草在枯黄,成片成片的白茅在微风中荡漾。一岁一枯荣,岁月就如同一条小溪,永不停止奔流,永无疲倦。春天来的时候,嫩草刚刚发芽,而这个季节,它们已完成了自己的生命周期。快,时间有些太快了,快得让我无法捉摸,就好像昨天和今天。
土地庙是个很小的祭祀土地神的庙,深藏在野草和灌丛之间。就从土地庙那里起,那条中断的山路向远山的另一侧蜿蜒而去,没有尽头。山,一座连着一座,静穆地看着我们。
又是傍晚时分。
The end.
2006/10/30
- posted on 10/30/2006
I relly love this picture.
Rays of sunshine break through the canopy of the froest ......
I wrote before: 或者是将赤脚浸在清凉的泉水中,信口唱支歌: 我只是过客, 不是归人......
qinggang wrote:
落花坡
午后阳光柔和的时候,我翻越过了最后一个高山头。山脊的野草在枯黄,成片成片的白茅在微风中荡漾。一岁一枯荣,岁月就如同一条小溪,永不停止奔流,永无疲倦。春天来的时候,嫩草刚刚发芽,而这个季节,它们已完成了自己的生命周期。快,时间有些太快了,快得让我无法捉摸,就好像昨天和今天。
土地庙是个很小的祭祀土地神的庙,深藏在野草和灌丛之间。就从土地庙那里起,那条中断的山路向远山的另一侧蜿蜒而去,没有尽头。山,一座连着一座,静穆地看着我们。
又是傍晚时分。 - Re: 落花坡posted on 10/30/2006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 Re: 落花坡posted on 10/31/2006
复归自然永远都是令人兴奋的。 - Re: 落花坡posted on 10/31/2006
时间都静止了,似乎一切都已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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