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废铁酒瓶破烂拿来卖”,这个收破烂的老头已经在街头巷尾穿梭了很多年,每次看到他我都能想起另外一个壮年的卖酱油的人来,我记得有一年他被一帮小屁孩打了,车上的白色酱油桶滚倒在地,深褐色的黏稠酱油倾泻一地,他只是制止小屁孩们用石块砸大礼堂里看门的年轻傻子。他的藏青色粗布外套的袖口和背上浸染了更晦暗的颜色,小屁孩们一哄而散,他在地上用右手支撑了几分钟才起来,那个年轻的傻子一直远远看着,没敢上前一步。 


  然后思绪从过去回到眼前。现在一条更加笔直宽阔的柏油马路铺在磕磕绊绊的老路上,但站在中央的你无论往左还是往右都只能看到向两个方向无限延长并逐渐交汇的一个仿佛终点的尽头,雾蒙蒙的样子,开阔和旷远只是身处路中的人的思想动态。我拎着大一买的箱子,挎着一个黑包,左手还拎着两个挺大的塑料袋,我得陆续把大学四年的衣物带回家,我看见了我爸。


  我爸就站在路边,衣着朴素,手背在身后,右脚斜向外作稍息状,他微笑地看着我。一辆装满泥土的卡车呼啸而过,卷起的灰尘忽然迷住了我的眼,我使劲揉着眼睛,仿佛有点潮湿的感觉。已经是三月,可我穿得很臃肿,我爸迎上前来,撑起了另外一把伞递给我,他示意帮我拎那个箱子,我喃喃说了句:我自己来。然后一直走在我爸前面。


那是黎明前的黑暗,大学神经末梢最后的一次震颤。小城在重建,说是要把那片废墟建成华东地区最大的住宅小区。那条崭新的马路以北全是泥泞,土路沾水就会这样胶着,就像一个安分的人容易和显示苟且妥协。有时候你喜欢一个人不是要天天和她在一起,家乡只有在他乡的时候才更有家乡的味道。


  我住在外间的平房里,很闷热。风扇呼呼响,我当时在翻看张炜的《九月寓言》,从学校回到家我就一直在看这本书,但折印每天只能前进几页,看不进书的感觉时常有,但从来没感觉到那么沮丧。我妈从来没有为我担心过,她觉得大学毕业在家乡找份工作并不困难,而且她可以更好地照顾更近的我的生活。他们没有问我任何找工作的事情,还好他们没问。我每天就这样翻翻书,或者和我表弟一起去上上网,在网吧里和小痞子们一起抽抽5块5的“迎客松”。


  今年那座想像中的华东地区最大的住宅区已经拔地而起,我在那条泥泞道路的终点已经看不见曾经有个傻子的大礼堂,而那个傻子也早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脑海中曾经闪过一个疑问,大礼堂门口那块写录像厅影讯的黑板会不会仍然埋在附近,也许可以去找找。


  我爸进来的时候看我正在看书,我爸是不会问我在看什么书的。在学习这方面,我得到了父母十几年的信任。“看书呢”,我爸的这句话现在看来更像一句寒暄。然后床沿上多了一份报纸,我的目光从报纸上升的过程,和我爸推开纱门走出房间的过程构成了一组平行蒙太奇。《XX日报下午版》,我将对折的报纸打开,随便浏览了一下,我并不怎么关心这个小城发生了什么事情,实际上也不会发生什么事情。


  然后我就看见了那个招聘启事,报社在招聘,底薪400,后面还缀着待遇从优。怎么说呢,在这个城市最后能拿个月薪1500确实非常优厚了。我当时就想到我还在报社实习过,里面的几个老师和领导对我印象还不错,虽然我很讨厌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我也知道这报纸上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多么的不时效和多么无聊。然后我才想到我爸拿这张报纸给我看的原因。


  其实我爸不是一个内敛的人,甚至看上去很开朗。但我爸的问题是酒场上的朋友大部分是看上去很铁的酒肉之交,这是我对他的交往圈的分析,而在利益问题上我爸就是那种容易和周边看齐的人,也许一些“义气”之类的字眼仍旧在我爸的脑子里。所以我爸错过了很多机会,升迁的机会。一个可以在酒后掀作为朋友的厂长桌子的人,仕途基本是没有什么希望的。我爸的观念和原则是,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但往往有些看上去是你的东西最后并没有成为你的。


  我和爸妈沟通的次数和深度都有限,因为他们对我信任,而我也并没有觉得应该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他们身上。我一直很给父母长脸,我的意思是说在学习生涯里一直没有给他们丢人,在这个方圆里做得还算出色。所以我爸的这张报纸给了我很多想法。当时有什么想法我已经无法回忆了,但我知道我很难过。


  当我们在大学寝室里笑谈游戏人生的大学生活时,并没有体会到这种游戏的严重后果。我有很多朋友已经在做生意或者打工挣钱了,我知道我那天晚上想了很多事情,但多半是杂乱无章的。可能比例比较重的是我该留下么?但这种丈量显然是虚妄的,因为没有标尺。那些日子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好像身边的朋友都不在了,其实只是一直封闭自己。


  实际上每天上网回来的时候,我都会经过小学时特别喜欢的一个女生家的废墟,我对这个方位记得特别清楚,有很多次我路过时都会唏嘘一下,感慨或者潮湿一下本来很干燥的心情,甚至还会浮想起初中时她的样子,但我不确定我那时是什么样子,有时候记住别人比记住自己容易。有些东西纯粹都是自己空虚随便抒发一下,春花秋月都是心里的风骚劲。
 
  那本《九月寓言》我到现在都没有看完,估计折印都已经重新又被压平了。
  那个传说中的华东地区最大的住宅小区仍然在拔地而起的过程中,我爸在房前种的樱桃树则明显比平房顶上的植物有活力得多,每年都会结出很多樱桃,挺甜的。因为平房上的植物都是无源之土,那些土本身就没有什么养分。我以前为了养蚕还在门前栽了一颗桑树,被我姥姥一顿臭骂: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骂得我一头汗。

  写到这,我突然想起我爸身上挂钥匙的绳结,那根土黄色的绳结,从我记事的时候就一直在用;然后我又想到我们市里少年宫有一架飞机模型,小时候很多人都觉得那很吸引人,我从来都没有很近地欣赏过。在很多事情上,我没有什么好奇心。我估计即使我给我爸一个新的钥匙扣,他也不会扔了以前的那个。我和我爸很像。

   有天我给我爸发了条短信:少喝酒,多喝奶。
   可我爸没回,上次打电话我问他这事,他说手机坏了还是怎么的,反正就是没看到,但他笑着和我说的这些,我不经常说这些在我看来很没有必要实际上却很有意义的话。我说那我帮你重买个手机吧,我爸说:“哎~不需要。”我爸现在还是经常有酒场,经常喝醉,虽然他高血压高血脂。

   其实要谅解是因为实在说不出更多的细节。
   我只记得有张照片,应该实在龙湖公园里的一座桥上。
   我爸留着胡茬,眯着眼,前弓着马步,手扶着骑在他头上的我。
   我穿件绿色的我妈手织的毛衣,笑得很灿烂。
   但我真不知道我爸周岁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