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7-05 22:12:55 网易 黄谨
南方网讯 三岛由纪夫有部小说《禁色》,我的一位沉湎于男色的朋友特别喜欢。他看的版本叫THE FORBIDDEN COLOUR,在这片纸醉金迷又道貌岸然的新天新地里读来,颇有点罪恶的美感。我觉得男色这个概念非常有趣,先说色吧,佛学的五蕴(色,想,受,行,识)里打头的就是它,指质碍,变坏,显现的物质世界,类似于康德说的现象世界。到了中文里,一句“食色,性也。”,又把它具体化成了SEX,后面那个性是 NATURE,色和性算是同义词,但后者包括前者,前者是后者的精髓。总而言之,这个色是颇肉感颇物质的一个词,人们往往归咎于女人。
女人对灵肉-男女的二分最为不满,这是基督教自奥古斯丁以来的论调,其实早在希腊,男人们就认为女人是没有灵魂的,而女人的身体对男人总是最大的诱惑,于是便把整个俗世肉化成女色再一脚踢开。而在这个二元世界中,男人自然霸占着精神,灵魂等等高尚的另一端,所以男色实在是个自相矛盾的概念,在修辞中叫 OXYMORON,例如“光明的黑暗”之类的堆砌,细究男与色之所指,俨然竟是“灵魂的肉体”,“精神的物质”这样的意思。
其实女色中也有这样的悖论在,男人们喜欢把女人弄成纯洁受孕的圣母或骄奢纵欲的荡妇,一来满足他精神净化的自我欺骗,二来还是满足了他的肉体欲念,可见男人不是什么纯粹的精神体,毕竟有肉身。对待这一点有两种态度,一是禁欲,做和尚或修道士;另一的极致就是发掘并发扬光大男色,有种撕破脸皮的爽快,我喜欢。
最早接触男色是在劳伦斯的小说《THE WHITE PEACOCK》里,劳伦斯的文笔真叫漂亮,更有一绝:就是把情爱比喻成无机的电流磁流什么的,够强烈,还透着一种在生命之先的神秘和力,不光是非理性,根本连感性都非了,却透彻得美艳绝伦。所以劳伦斯写男色也有浑然天成的独家特色,THE WHITE PEACOCK中有一段写GEORGE与CYRIL游泳后互相擦身,不自觉地就因肌肤相亲的热量而恍惚起来;而WOMEN IN LOVE中的两位男主角有互搏的乐趣,打到大汗淋漓时在地上喘着粗气并排躺倒,各自心旌荡漾。这种男色可谓本初,而且双方不分主客,所以是真性情。
但这却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男色,男人成为色也需要看客,在这点上,DEATH IN VENICE才是真正的男色故事。虽说与LOLITA一样都是写恋童狂,但托马斯曼笔下的老作家迷上的是十来岁的男童,一个随家人在威尼斯渡假的波兰小贵族。更与LOLITA不同的是,威尼斯之恋纯粹是精神之恋,老头悄悄地跟着小男生只是为了沉醉于他的美而没有丝毫非分之想。这就是男色与女色的不同,男色中总有浓重的精神意味。古希腊时以年轻男子为人体之最美;到了文艺复兴时,几位艺术史上的巨头都曾被人当作美貌尤物调教着,日后又去眷养新一代的男色,这其中要紧的是美,在美中逡游当然是不俗的境界,哪怕溺死。老作家最后在瘟疫来袭之际都不愿离开威尼斯(作为文艺复兴时期的名城,个中深意尽在不言中),已然把男色与古城当做人本主义的象征,威尼斯之死其实是人本主义的殉道。托马斯曼身处的时代已体会到人的异化和物的横行,能够在写作中魂断威尼斯也算是一种反抗吧。
侧重于精神的男色在东方的武士道中也有体现,一开始就提到的三岛就是好例子。他本人迷恋剑道的淳朴锐利,并且在武士的杀戳世界里追寻一种超越仰慕的男性爱情,只为求当中永恒真谛,甚至连他的军国主义都透着浪漫酷烈。三岛笔下多美男,比如奔马里的剑道少年阿勋或剑中的国分次郎;但三岛写男色总是无情,有美的神韵却少了些人味,好象墙上的招贴画,而且几乎没有什么男人间平等的真情——这也是精神性男色的通病,好象“水至清则无鱼”吧,拼命要拔高人性追求纯粹,却更显得怯懦苍白起来,甚至会露出些丑态。
揭这丑态的,非大天才莫属。说起王尔德倒真是不凡,以前弄来一本评世纪末英国文学的书,里面有王尔德同志扮莎乐美的照片,一米九几的大个子满脸妩媚地俯身采花,叫我们这群真女生齐声作呕,不过呕过了,照样热爱王尔德的文字。王尔德写的长篇只有这部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是部开天辟地的奇书。可能有所过誉吧,但其中意味绝对有颠覆性。主人公又是位绝世美男,迷恋他的画家作了一幅可以乱真的肖像以存留这流转中不灭的美——这其实就是托马斯曼笔下的精神之恋,但王尔德要残酷得多,他把故事接着讲下去,美男每日面对美图,不禁许了个愿,想要让他的美貌也永恒下去,这愿望竟实现了,美男得以青春永驻。这一驻不是好事,美男原来是恶少,于是仗着美貌无恶不作,又是糟蹋小女生又是勾引小男生,最后竟然还谋杀了迷恋他的画家。替他承担罪行的是那幅画像,画中人变得衰老丑陋而痛苦,只有在恶少不得已自行了断后才恢复了往日神采。王尔德的天才就在于一眼看穿了灵肉间的对立与纠结,他笔下的美男是个完整的人,而画家只把他当作精神性的完美来对待,完全忽略他作为活生生的人的善与恶,亦即,男色中缺席的往往是肉,是色;然而男色本身总在颠覆这种偏颇,试看GREY之手刃画家,手起刀落,破灭的是精神性的神话,鲜亮起来的却是一具具男人的肉体。
男色之为色格外艰难,因为这是男权制度深处的起义。女人扮男人美丽而有趣,可以成就不少传奇,但男人装女人却总叫人恶心,也许在于前者是“上进”而后者是“堕落”吧。王尔德的一世英名就毁于此,他因为sodomite而遭牢狱之灾,最终流亡国外郁郁而终。
类似的事让人想起魏尔伦兰波这对鸳鸯,魏尔伦也是因为同样的罪被捉进牢里,当然,还因为他开枪伤了兰波的手。遥想当年,初到巴黎的小兰波兰心慧质,诗才更是惊世骇俗,与诗坛宿将魏尔伦大叔一见倾心,他们的相互了解迅速升华到凹凸互识地结为一体——圣经里表作爱的是KNOW这个词,据说源自希伯莱语,所以 TREE OF KNOWLEDGE所指的知识自然是性意识,也就是对人类肉体的认识。这段故事有电影,叫“TOTAL ECLIPSE”,因“TITANIC”大红大紫的LEONARDO在里面演兰波,而魏尔伦的扮相更是与诗集插图一般无二,堪称一绝。里面有一幕印象最深刻:兰波与魏尔伦缠绵后大叔匆匆穿戴完毕赶着要回家(他是有已怀孕的老婆的),兰波使足了小性子胡搅蛮缠,可魏尔伦还是下了楼,回头一望,赤身裸体的兰波扒在窗上看他,见他回首,当即得意洋洋地转身高高撅起小白屁股,向魏尔伦大叔,更是向着戏里戏外的看众----瞧瞧,这可是男人的漂亮屁股!
不知曼仰慕美少年在不在乎他的屁股,不过那好象是雕像的屁股——是艺术,可远观不可亵玩!我不知道那些著名雕像比如大卫像什么的有没有个优美的屁眼,这是个很重要的东西,可以打倒整个的精神性男色,要知道,在身体性男色中屁眼也参与构成美与快感。就是它,使男色从虚幻的本质流变成实在的把握,渐渐成为人与人之间的相知相识,可以相爱,也可以互相伤害----至此,男色也好,女色也好,都不再是虚妄的梦想,关于美丽的谎言,而成就为一个个脆弱而真实的生命。毕竟,存在先于本质,为什么非要拿种种条条框框束缚生命呢,哪怕这条框很美丽很崇高?
同志小说中,偏偏喜欢JAMES BALDWIN的GIOVANNI’S ROOM。BALDWIN是黑人,写很多抗议小说,所以这个同志故事往往被忽略,因为与“革命斗争需要”联系不密切(美国人也讲又红又专的,人家有 POLITICAL CORRECT的标准)。然而,作为男色故事,我以为这是极品,因为讲的是彻头彻尾有情有意的男人,当然,也很美丽。承前启后的是,书中美男竟也来自意大利(注意:文艺复兴,威尼斯之死等等。。。),然而这一次,美国人DAVID赏识男色是用“KNOW”的,毕竟时代不同了,“肉”在谮越“灵”的地位。他们同居着,幸福着,在巴黎(注意:巴黎的城名出自帕里斯,拐跑海伦的美男),直到DAVID在家人女友等各方面的压力下与美男分手,而人家所求的竟不仅仅是“肉”,更还有“爱”,心灰意懒之余仍忠贞不渝,以至杀死威逼他就范的老板,那也是个垂涎于男色的男人,而被判死刑。这个故事让我想起HARDY的 TESS,虽然不甚相似,但其中流露的情感一样的世俗而真切,诚挚而无奈,与神游完美之境是不同的滋味,多了的就是在人间的味道。人毕竟是凡人呐,而男人毕竟是人,女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忽然注意到一点:欣赏男色的总是些男人,玩精神的吧,叫做超越;沉耽于肉身的,也算解放。而武则天那样的女人收几个男宠,马上被齐刷刷地骂做淫荡。这也是男色中的一点滑稽。好在女人还是很聪明伶俐,我的一个朋友在医院当护士,吃饭总是很简陋,她就端着饭盒站到窗前看楼下来来往往的帅哥,笑曰“秀色可餐”——真是性情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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