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論翻譯書

新璋先生﹕

大扎並尊譯稿均陸續收到。RENE與ATLALA均系廿一二歲時喜讀﹐歸
國後逐漸對浪漫派厭倦﹐原著久已不翼而飛﹐無从校閱﹔尚望惠寄.
惟鄙人精力日衰﹐除日課外尚有其他代人校訂工作﹐只能排在星期日
為之﹐而友朋見访又多打擾﹐尊稿必須相當時日方能細讀﹐尚盼寬假
為幸。

鄙人對自己譯文從未滿意﹐苦悶之處亦復與先生同感。傳神云云, 談
何容易﹗年歲經驗愈增﹐對原作體會愈增﹐而傳神愈感不足。領悟為
一事﹐用中文表達為又一事。況東方人與西方人之思想方式有基本分
歧. 我人重綜合﹐重歸納﹐重暗示﹐重含蓄﹔西方人則重分析﹐細微
曲折﹐挖掘唯恐不盡﹐描寫唯恐不周. 此兩種MENTALITE殊难彼此
融洽交流。同為METAPHORE一經翻譯﹐意義即已晦澀﹐遑論情趣。
不若西歐文字彼此同源﹐比喻典故大半一致。且我國語體文歷史尚
﹐句法辭汇遠不如有二三千年傳統之文言. 一切皆待文藝工作者長期摸
索。愚對譯事看法實甚簡單﹔重神似不重形似﹔譯文必須為純粹之中
文﹐無生硬拗口之病﹔又須能朗朗上口﹐求音節和諧﹔至(于)節奏與
TEMPO, 當然以原作為依歸。尊扎所稱“傅譯”, 似可成為一家一派﹐
愧不敢當。以行文流暢﹐用字豐富﹐色彩變化而論﹐自問與預定目標相距尚遠。

先生以九(外门内员)月之精力抄錄拙譯﹐毅力固可佩﹐鄙人聞之﹐徒增愧恧。
惟抄綠對校之余﹐恐謬誤之處必有發現﹐尚蒙見示﹐以便反省﹐無任感
激。數年來不獨腦力衰退﹐視神經亦感疲勞過度﹐往往眼花流淚﹐譯
事進度愈慢﹐而返工愈多﹔账^眼界愈高﹐手段愈拙﹐永遠跟不上
耳。

至于試譯作為練習﹐鄙意最好選個人最喜歡之中短篇着手。一則氣質
相投﹐容易有駕輕就熟之感﹔二則既深愛好﹐領悟自可深入一層﹔中
短篇之幅不多﹐可于短時期內結束﹐為衡量成績亦有方便。事先熟讀
原著﹐不厭求詳﹐尤為要著。任何作品﹐不精讀四五遍決不動筆﹐是
為譯事基本法門。第一要求將原作(連同思想﹐感情﹐氣氛﹐情調等
等)化為我有﹐方能談到迻譯。平日除鑽研外文外﹐中文亦不可忽視﹐
舊小說不可不多讀﹐充實辞汇﹐熟悉我國固有句法及行文習慣。鄙人
于此常感用力不夠。總之譯事雖近舌人﹐要以藝術修養為根本. 無敏
感之心靈﹐無熱烈之同情﹐無適當之鑒賞能力﹐無相當之社會經驗﹐
無充分之常識(即所謂雜學), 勢難徹底理解原作. 即或理解﹐亦未必能
深切領悟。倘能將英譯本與法文原作對讀﹐亦可獲益不少。纵英譯不
盡忠實﹐于譯文原則亦能有所借鑒﹐增加自信。拙譯服爾德﹐不知曾
否對校﹖原文修辭造句最講究﹐譯者當時亦煞費苦心﹐或可對足下
略有幫助。草草先行布复﹐即颂文绥.

傅雷拜啟

一九六三年一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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