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反省的麻省理工版画事件
南方周末 2006-05-25 16:10:31
值得反省的麻省理工版画事件
美国麻省理工学院(MIT)的日本版画事件,引起很大的波澜。与版画事件有关的事实,已经在国内部分地区的报纸上逐渐澄清。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对事件作进一步的讨论,回到常识,看看一个正常的学术研究,如何会酿成一个“事件”,在这里,应该汲取的教训是什么。
林达专栏
一、事情简单经过
美国麻省理工学院(MIT)的道尔教授和日裔美籍的川茂教授主持“视觉文化”课题,该大学网站为介绍他们的工作,在主页上建立了一个“链接”。链接本身是一个图像标志。读者通过点击,即可进入“视觉文化”的网页查看图像。其中一部分图像,是描绘甲午战争中日军屠杀中国军民的木版画。
中文媒体报道,“4月24日开始,该校中国学生对这项充满歧视和血腥的图片堂而皇之登上学校网站首页表示不解和愤怒。华裔学生利用电子邮件陆续向网页管理部门、专案负责人和校方抗议,并有人在网络上呼吁华生发起抗议游行”。发起抗议的麻省理工的中国学者学生,在给麻省理工校长的信里说,“这些图片没有附加解释,或提供相关的历史背景,我们对此非常震惊。”一位中国学生把其中几幅公布在网上,说这是在羞辱中国人。
4月26日下午,道尔教授、川茂教授和麻省理工首席执行官克雷先生和中国学生举行了一个沟通的会议。在会上,中国学生表达了对这个网站的愤怒,两位教授在表示深深歉意的基础上,解释了他们学术研究和公布历史资料的意义。首席执行官克雷先生说,“大学要兼容并包,如果这些材料在MIT都不能讲授的话,世界上就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讲授了。”他们的解释却丝毫不能平息中国学生的愤怒。
美国和国内的报纸上开始广泛报道这一事件。随后,麻省理工的网站,有关道尔教授的“视觉文化”专题的链接,统统链接到了麻省理工首席执行官克雷先生作出的正式声明,就日本版画“对中国朋友们造成的伤害表达深切的歉意”。道尔教授和川茂教授也发表声明表达“深切的歉意和真诚的道歉”。两份声明都有中英文版本,引起争议的日本版画,从网站暂时撤除。
一些中国学生和麻省理工的中国校友,再向校方提出一系列要求,包括改写解说词,取消有关的学术活动,甚至解雇两位教授等等。
5月4日,麻省理工学院校长Susan Hockfield发表声明,表示坚定支持两位教授的学术工作,拒绝外界对该校学术自由的干扰。随后,麻省理工网站的“视觉文化”专题全面恢复。
二、对错可以依据常识作判断
这次引起争议的是甲午中日战争前后,日本国内的一些版画。这些版画上,有日本军队“屠杀中国军人和平民的画面”。可是,部分中国学生抗议“这些图片没有附加解释,或提供相关的历史背景”,却并不符合事实。从一开始,与这些历史图片同时公布的,就有道尔教授大段的研究综述、评论和背景说明。例如,对那幅最典型的有争议图画“清兵斩首之图”,道尔教授针对图上的日文解释,分析说:“这个题材,和地上被砍下的人头,形成了一幅极为可怕的景象……即使在一个多世纪后的今天,这种辱蔑仍然令人震惊。哪怕仅仅从种族偏见这个角度看,它对中国人的鄙视程度也不在当时欧美的反亚种族主义的任何材料之下———对日本人来说,这简直像是西化的必要一步:采用白人的意象,但把自己排除在外。这个毒种在1894-1895年间的暴行里就已种下,当40年后天皇的士兵和航手再次对中国发动战争时,它将暴发为全面暴行。”
道尔教授在公布研究历史资料的时候,是支持日军屠杀中国人,还是反对和谴责?真相非常简单,凭常识即可判断:道尔教授事实上是站在一个现代学者的人道立场上谴责日本的历史暴行,是在帮助中国人民找出日军暴行思想根源的历史证据来。找出这些历史资料,公布和作出这样的评论,是作为深受日本军国主义伤害的中国人的后代学者,应该早早去做的工作。眼前的事实是,我们没有去做,却反过来试图声讨替我们在伸张正义而认真工作着的美国学者。
三、中美文化的隔阂
也许有人会说,假如麻省理工学院的网站没有错,两位教授和学校首席执行官一开始为什么要道歉?我们必须承认,中美之间在这样问题的理解上,是有文化隔阂的。
美国人在认为自己没有错的时候,确实也会道歉。
在他们看来,道歉分为两种,一种是为自己的错误道歉,一种是为他人感受的痛苦而道歉。在这个具体事例中,两位教授否认自己的行为是“羞辱中国人”,但是,美国人习惯认为,感情上是否受到伤害,往往要根据被伤害者的感觉来判断。假如他们公布的版画,有人看了之后宣称感觉难过、痛苦,他们就会表示歉意。
例如,在二战以后,犹太人在集中营最初的惨状都是由美国人或其他国家的记者记录和公布的。看到那些痛苦的画面,一些犹太人也可能会说,虽然公布这些历史资料是在替我们伸张正义,可是,看到这些画面,想到自己死于浩劫的亲人,我们仍然感到万分痛苦。在这样的情况下,公布材料的人也会对这些犹太人说一声抱歉。这种歉意其实只是他们对自己的一种道德要求,要求自己必须处处善待他人。
关键是,在道歉的同时,公布资料的一方,不会因此而停止重要历史资料的公布。而犹太人在表示痛苦的同时,也会感激对方。无法想象,犹太人会因此对揭露真相的外国人发出谴责甚至威胁。
因此,在这一事件中,对于“道歉”的理解,双方在根本上就是错位的。麻省理工学院一方认为,两位教授公布日本历史图片并没有错,可是既然有人看了材料表示痛苦,他们因此表示抱歉。而中国学生一方认为,公布材料本身是“辱华”,是错的。他们要求的道歉是对事情本身道歉。他们把对方的道歉认定是对“辱华错误”的承认,觉得这是我方的一个胜利,所以才会提出进一步无理要求,这是事件越演越烈的一个重要原因。
四、学术自由问题,还是简单判断能力问题
在恢复网站的时候,麻省理工学院校长Susan Hockfield在声明中说:“网页将包括原来所有的材料,以及我们根据学校各方深思熟虑的意见而添加的背景和导览说明。令人遗憾的是,在过去一周我们收到来自世界各地的意见当中,有的对项目作者加以辱骂或威胁;有的则要求将网页永久撤销并且或是要求学校对Dower教授和Miyagawa教授采取惩罚措施。”
“在此,我们重申将不遗余力地支持两位教授的工作,支持学术自由的原则。虽然这一网页上的一些文本和画面令观者痛苦,但对我们的同事及其工作的无端攻击,则与我们关于大学的根本信念背道而驰。这一根本信念是,大学应该投身于开放的研究以及自由的思想交流。作为学者和教育家,我们有义务以一种尊重不同意见的方式去探索那些复杂而有争议的思想。”
学术活动受到威胁,当然要谈学术自由。说是威胁,一点不过分,川茂教授收到约2000封仇恨邮件和死亡威胁。可是对事件的评判落在学术自由层面,还远远不能传达这一事件传达出来的荒诞性。
学术自由的意思是,哪怕一个学者站在你的反面,例如,他站在学术角度为日本的侵略辩护,你可以用事实证明他的观点错误,却不能干涉他研究的自由。
在这一事件中,最荒唐的是,受到威胁的并非持对立观点的学者,两名教授是站在同情中国人民的立场上的,却被这些留学生和学者判断为是“辱华”,因而受到威胁。我们只能说,这一事件首先涉及的还不是那些中国学生不能容忍对立观点,还不仅仅是学术自由问题,而是缺乏最基本的是非判断能力。
五、脆弱的感情和历史观
MIT网站按照原样恢复时,只是在每一个图片前加了一句中英日三种语言的说明,说明这些历史图片是未经改动的原始资料,可能对读者产生刺激。它的意思和一些电影前的说明意思是一样的,就是感情上受不了的,请不要看。
对于“感情伤害”的说法,可以说不止在中美之间,而是在更大的范围内,存在两大类文化的差异。我们在中国的时候,不论在正式或非正式场合,“严重伤害了中国人民的感情”,是一句三天两头能够听到的抗议词,我们听得理所当然。出国后才发现,原来有许多国家是几乎不用这样的抗议表达的。尤其在美国,美国没有一天不被别人骂,什么骂法都有,可是美国人几乎从来不作“伤害了美国人民的感情”这样的抗议,他们只会在自认必要的时候,辩解说,某个说法不符合事实。对他们来说,面对别人的批评乃至辱骂,澄清事实是重要的,却不会要求别人照顾自己的感情。对他们来说,频频声称自己“感情受伤害”,只是一种弱者的反应。
这样的感情脆弱,其实是有害的,尤其在面对历史真相的时候。我们习惯于纵容和姑息自己拥有脆弱的神经,以至于到了不敢面对历史真相、把所有揭露历史真相的人都看作心怀恶意的地步。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中教育和成长出来的一代年轻人,会变得偏狭,否则我们无法理解,为什么进入麻省理工学院这样一流大学、应该是最优秀的中国留学生,会失去基本判断力。
这样的文化教育,也使得我们民族习惯回避任何惨痛的历史真相和教训,我们脆弱的感情扭曲了我们的历史观,令我们与世界主流历史观脱轨。版画事件在公之于世之后,外部世界几乎无法理解,如何会出现对同情自己的学者发难的事情。假如说,部分中国学生最初的动因是要维护民族尊严的话,那么,他们的行为本身造成的后果,恰恰事与愿违。
六、一个普通人的责任
在这一事件中,有个别中国学生在网上公布了几幅版画,指称其“羞辱中国人”,而完全不提版画原来配有批判性的解说词。麻省理工学院网站主页的链接图像标志,明明是日俄战争时街头卖报场景的日本明信片,却被渲染为“充满歧视和血腥”的场面。这些事实如此容易澄清,却听凭事件扩大和恶化。迄今为止,仍有大量中文网站和媒体,把事件报道到学校和教授的“道歉”、暂时“撤下网站”为止,而不报道麻省理工校长的严肃声明。媒体在利用中美之间的文化差异,制造对方“辱华后被迫道歉”、“经我方抗议后被迫改正”的假象。这样的报道方式,不仅是鸵鸟行为,还是非常不诚实地在误导不明真相的国内读者。媒体报道前半段而不报道后半段,至少说明媒体缺乏客观中立的职业准则和敢于负责任的道德担当。
中美是两个大国,又是相互之间存在着巨大差异的国家。长久以来,两国人民之间的一些对立和冲突,来自他们相互的隔离和陌生。每一个有机会接触这两种文化的人,都应该尽自己微薄的努力,做一些消除误会、增进两国民众之间相互了解的事情,而不是相反。
不论是驻外记者、留学生或学者,还是移民,都是跨越两国文化的一个个普通人。不论我们在版画事件中如何表现,这样一个事件最终都会走入历史,消失得了无痕迹。今天在这里作出回顾反省,是希望它不成为一次次类似的、加深两国之间民众误会事件的重复。哪怕是一个普通人,我们应再次感受一下,站在两国文化之间、站在这样一个特殊位置,一言一行分量很重,自己身上其实负有责任。
(作者系知名旅美作家)(P1163231)
- Re: 值得反省的麻省理工版画事件(林达专栏)posted on 05/25/2006
能否给个林克看看?
- posted on 05/26/2006
言论自由权及它的范围一直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个人或文化对某一问题上的敏感度与言论自由权之间的张力是发展言论自由权对话及明确这种权利界定的途径之一。本文作者似乎忽略了这一点。
xw wrote:
值得反省的麻省理工版画事件
南方周末 2006-05-25 16:10:31
值得反省的麻省理工版画事件
美国麻省理工学院(MIT)的日本版画事件,引起很大的波澜。与版画事件有关的事实,已经在国内部分地区的报纸上逐渐澄清。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对事件作进一步的讨论,回到常识,看看一个正常的学术研究,如何会酿成一个“事件”,在这里,应该汲取的教训是什么。
林达专栏
一、事情简单经过
美国麻省理工学院(MIT)的道尔教授和日裔美籍的川茂教授主持“视觉文化”课题,该大学网站为介绍他们的工作,在主页上建立了一个“链接”。链接本身是一个图像标志。读者通过点击,即可进入“视觉文化”的网页查看图像。其中一部分图像,是描绘甲午战争中日军屠杀中国军民的木版画。
中文媒体报道,“4月24日开始,该校中国学生对这项充满歧视和血腥的图片堂而皇之登上学校网站首页表示不解和愤怒。华裔学生利用电子邮件陆续向网页管理部门、专案负责人和校方抗议,并有人在网络上呼吁华生发起抗议游行”。发起抗议的麻省理工的中国学者学生,在给麻省理工校长的信里说,“这些图片没有附加解释,或提供相关的历史背景,我们对此非常震惊。”一位中国学生把其中几幅公布在网上,说这是在羞辱中国人。
4月26日下午,道尔教授、川茂教授和麻省理工首席执行官克雷先生和中国学生举行了一个沟通的会议。在会上,中国学生表达了对这个网站的愤怒,两位教授在表示深深歉意的基础上,解释了他们学术研究和公布历史资料的意义。首席执行官克雷先生说,“大学要兼容并包,如果这些材料在MIT都不能讲授的话,世界上就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讲授了。”他们的解释却丝毫不能平息中国学生的愤怒。
美国和国内的报纸上开始广泛报道这一事件。随后,麻省理工的网站,有关道尔教授的“视觉文化”专题的链接,统统链接到了麻省理工首席执行官克雷先生作出的正式声明,就日本版画“对中国朋友们造成的伤害表达深切的歉意”。道尔教授和川茂教授也发表声明表达“深切的歉意和真诚的道歉”。两份声明都有中英文版本,引起争议的日本版画,从网站暂时撤除。
一些中国学生和麻省理工的中国校友,再向校方提出一系列要求,包括改写解说词,取消有关的学术活动,甚至解雇两位教授等等。
5月4日,麻省理工学院校长Susan Hockfield发表声明,表示坚定支持两位教授的学术工作,拒绝外界对该校学术自由的干扰。随后,麻省理工网站的“视觉文化”专题全面恢复。
二、对错可以依据常识作判断
这次引起争议的是甲午中日战争前后,日本国内的一些版画。这些版画上,有日本军队“屠杀中国军人和平民的画面”。可是,部分中国学生抗议“这些图片没有附加解释,或提供相关的历史背景”,却并不符合事实。从一开始,与这些历史图片同时公布的,就有道尔教授大段的研究综述、评论和背景说明。例如,对那幅最典型的有争议图画“清兵斩首之图”,道尔教授针对图上的日文解释,分析说:“这个题材,和地上被砍下的人头,形成了一幅极为可怕的景象……即使在一个多世纪后的今天,这种辱蔑仍然令人震惊。哪怕仅仅从种族偏见这个角度看,它对中国人的鄙视程度也不在当时欧美的反亚种族主义的任何材料之下———对日本人来说,这简直像是西化的必要一步:采用白人的意象,但把自己排除在外。这个毒种在1894-1895年间的暴行里就已种下,当40年后天皇的士兵和航手再次对中国发动战争时,它将暴发为全面暴行。”
道尔教授在公布研究历史资料的时候,是支持日军屠杀中国人,还是反对和谴责?真相非常简单,凭常识即可判断:道尔教授事实上是站在一个现代学者的人道立场上谴责日本的历史暴行,是在帮助中国人民找出日军暴行思想根源的历史证据来。找出这些历史资料,公布和作出这样的评论,是作为深受日本军国主义伤害的中国人的后代学者,应该早早去做的工作。眼前的事实是,我们没有去做,却反过来试图声讨替我们在伸张正义而认真工作着的美国学者。
三、中美文化的隔阂
也许有人会说,假如麻省理工学院的网站没有错,两位教授和学校首席执行官一开始为什么要道歉?我们必须承认,中美之间在这样问题的理解上,是有文化隔阂的。
美国人在认为自己没有错的时候,确实也会道歉。
在他们看来,道歉分为两种,一种是为自己的错误道歉,一种是为他人感受的痛苦而道歉。在这个具体事例中,两位教授否认自己的行为是“羞辱中国人”,但是,美国人习惯认为,感情上是否受到伤害,往往要根据被伤害者的感觉来判断。假如他们公布的版画,有人看了之后宣称感觉难过、痛苦,他们就会表示歉意。
例如,在二战以后,犹太人在集中营最初的惨状都是由美国人或其他国家的记者记录和公布的。看到那些痛苦的画面,一些犹太人也可能会说,虽然公布这些历史资料是在替我们伸张正义,可是,看到这些画面,想到自己死于浩劫的亲人,我们仍然感到万分痛苦。在这样的情况下,公布材料的人也会对这些犹太人说一声抱歉。这种歉意其实只是他们对自己的一种道德要求,要求自己必须处处善待他人。
关键是,在道歉的同时,公布资料的一方,不会因此而停止重要历史资料的公布。而犹太人在表示痛苦的同时,也会感激对方。无法想象,犹太人会因此对揭露真相的外国人发出谴责甚至威胁。
因此,在这一事件中,对于“道歉”的理解,双方在根本上就是错位的。麻省理工学院一方认为,两位教授公布日本历史图片并没有错,可是既然有人看了材料表示痛苦,他们因此表示抱歉。而中国学生一方认为,公布材料本身是“辱华”,是错的。他们要求的道歉是对事情本身道歉。他们把对方的道歉认定是对“辱华错误”的承认,觉得这是我方的一个胜利,所以才会提出进一步无理要求,这是事件越演越烈的一个重要原因。
四、学术自由问题,还是简单判断能力问题
在恢复网站的时候,麻省理工学院校长Susan Hockfield在声明中说:“网页将包括原来所有的材料,以及我们根据学校各方深思熟虑的意见而添加的背景和导览说明。令人遗憾的是,在过去一周我们收到来自世界各地的意见当中,有的对项目作者加以辱骂或威胁;有的则要求将网页永久撤销并且或是要求学校对Dower教授和Miyagawa教授采取惩罚措施。”
“在此,我们重申将不遗余力地支持两位教授的工作,支持学术自由的原则。虽然这一网页上的一些文本和画面令观者痛苦,但对我们的同事及其工作的无端攻击,则与我们关于大学的根本信念背道而驰。这一根本信念是,大学应该投身于开放的研究以及自由的思想交流。作为学者和教育家,我们有义务以一种尊重不同意见的方式去探索那些复杂而有争议的思想。”
学术活动受到威胁,当然要谈学术自由。说是威胁,一点不过分,川茂教授收到约2000封仇恨邮件和死亡威胁。可是对事件的评判落在学术自由层面,还远远不能传达这一事件传达出来的荒诞性。
学术自由的意思是,哪怕一个学者站在你的反面,例如,他站在学术角度为日本的侵略辩护,你可以用事实证明他的观点错误,却不能干涉他研究的自由。
在这一事件中,最荒唐的是,受到威胁的并非持对立观点的学者,两名教授是站在同情中国人民的立场上的,却被这些留学生和学者判断为是“辱华”,因而受到威胁。我们只能说,这一事件首先涉及的还不是那些中国学生不能容忍对立观点,还不仅仅是学术自由问题,而是缺乏最基本的是非判断能力。
五、脆弱的感情和历史观
MIT网站按照原样恢复时,只是在每一个图片前加了一句中英日三种语言的说明,说明这些历史图片是未经改动的原始资料,可能对读者产生刺激。它的意思和一些电影前的说明意思是一样的,就是感情上受不了的,请不要看。
对于“感情伤害”的说法,可以说不止在中美之间,而是在更大的范围内,存在两大类文化的差异。我们在中国的时候,不论在正式或非正式场合,“严重伤害了中国人民的感情”,是一句三天两头能够听到的抗议词,我们听得理所当然。出国后才发现,原来有许多国家是几乎不用这样的抗议表达的。尤其在美国,美国没有一天不被别人骂,什么骂法都有,可是美国人几乎从来不作“伤害了美国人民的感情”这样的抗议,他们只会在自认必要的时候,辩解说,某个说法不符合事实。对他们来说,面对别人的批评乃至辱骂,澄清事实是重要的,却不会要求别人照顾自己的感情。对他们来说,频频声称自己“感情受伤害”,只是一种弱者的反应。
这样的感情脆弱,其实是有害的,尤其在面对历史真相的时候。我们习惯于纵容和姑息自己拥有脆弱的神经,以至于到了不敢面对历史真相、把所有揭露历史真相的人都看作心怀恶意的地步。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中教育和成长出来的一代年轻人,会变得偏狭,否则我们无法理解,为什么进入麻省理工学院这样一流大学、应该是最优秀的中国留学生,会失去基本判断力。
这样的文化教育,也使得我们民族习惯回避任何惨痛的历史真相和教训,我们脆弱的感情扭曲了我们的历史观,令我们与世界主流历史观脱轨。版画事件在公之于世之后,外部世界几乎无法理解,如何会出现对同情自己的学者发难的事情。假如说,部分中国学生最初的动因是要维护民族尊严的话,那么,他们的行为本身造成的后果,恰恰事与愿违。
六、一个普通人的责任
在这一事件中,有个别中国学生在网上公布了几幅版画,指称其“羞辱中国人”,而完全不提版画原来配有批判性的解说词。麻省理工学院网站主页的链接图像标志,明明是日俄战争时街头卖报场景的日本明信片,却被渲染为“充满歧视和血腥”的场面。这些事实如此容易澄清,却听凭事件扩大和恶化。迄今为止,仍有大量中文网站和媒体,把事件报道到学校和教授的“道歉”、暂时“撤下网站”为止,而不报道麻省理工校长的严肃声明。媒体在利用中美之间的文化差异,制造对方“辱华后被迫道歉”、“经我方抗议后被迫改正”的假象。这样的报道方式,不仅是鸵鸟行为,还是非常不诚实地在误导不明真相的国内读者。媒体报道前半段而不报道后半段,至少说明媒体缺乏客观中立的职业准则和敢于负责任的道德担当。
中美是两个大国,又是相互之间存在着巨大差异的国家。长久以来,两国人民之间的一些对立和冲突,来自他们相互的隔离和陌生。每一个有机会接触这两种文化的人,都应该尽自己微薄的努力,做一些消除误会、增进两国民众之间相互了解的事情,而不是相反。
不论是驻外记者、留学生或学者,还是移民,都是跨越两国文化的一个个普通人。不论我们在版画事件中如何表现,这样一个事件最终都会走入历史,消失得了无痕迹。今天在这里作出回顾反省,是希望它不成为一次次类似的、加深两国之间民众误会事件的重复。哪怕是一个普通人,我们应再次感受一下,站在两国文化之间、站在这样一个特殊位置,一言一行分量很重,自己身上其实负有责任。
(作者系知名旅美作家)(P1163231)
- Re: 哇,深刻!posted on 05/26/2006
Fengzi wrote:
个人或文化对某一问题上的敏感度与言论自由权之间的张力是发展言论自由权对话及明确这种权利界定的途径之一。
能不能把句子写短一点?
- posted on 05/29/2006
DingLin2 wrote:
Fengzi wrote:能不能把句子写短一点?
个人或文化对某一问题上的敏感度与言论自由权之间的张力是发展言论自由权对话及明确这种权利界定的途径之一。
That's a good point. It was a running long sentence. Essentially, the point I was making was this. The inherent tension between the First Amendment rights and individual or collective sensitivity to a specific expression is one of the main mechanisms to further the discourse on freedom of speech and to better define its scope. In fact, the local community sensitivity or standard has been used in many First Amendment cases. For instance, the inquiry into the issue of what constitutes obscenity involved among others the analysis whether the disputed depiction or language would be seemed offensive to the local community.
Where, as here, the 1st Amendment rights are implicated, the two opposing parties must be afforded the equal benefits of such rights. Cultural differences obviously are part of the analysis and should be considered. We cannot simply dismiss the sensitivity or perception of the protesting Chinese students and ask them to adopt the views of the artists. Historically, the landscape of the freedom of speech has been shaped by many conflicts exactly like the before us. It is through the interplay of the two counteracting forces that the metes and bounds of the present First Amendment jurisprudence are delineated. Short of challenging the art works in the court, protests, demonstrations, and hearings with the school authority, are all within the scope of the normal venues individuals may exercise under the rubric of freedom of speech. I see no reason to discourage them from doing so.
It is one thing to aver that the claims of the students may have very little merits. It is quite another to speculate on the motivation behind those claims. If there is any “lesson” to be learned, learning how and where to voice a legitimate concern from setbacks (such as a decision unfavorable to the protesters) should be part of the “lessons learned.” Having a dialogue (like the one they have had) in an open public forum promotes mutual understanding. If those students had refrained from saying or doing anything, I don’t see how that would have better reduced “misunderstanding.”
- Re: 哇,深刻!posted on 05/29/2006
Fangzi wrote:
No!
DingLin2 wrote:
Fengzi wrote:能不能把句子写短一点?
个人或文化对某一问题上的敏感度与言论自由权之间的张力是发展言论自由权对话及明确这种权利界定的途径之一。
For those who would like to register your dissenting opinion, could you please kindly use an ID that is different from my ID or is not suggestive of mine? Thanks.
- Re: 等我有空时来谈谈posted on 05/30/2006
为什么我认为,麻省理工日本版画事件,涉及“学术自由”却并不涉及“言论自由”。
- posted on 05/31/2006
DingLin2 wrote:
为什么我认为,麻省理工日本版画事件,涉及“学术自由”却并不涉及“言论自由”。
That's a thoughtful response. But I personally would not go there.
It is well settled that the academic freedom is part of the freedom of speech and that an implication of the former necessarily implicates the latter. Although a tenuous argument could be made to differentiate these two forms of freedoms by, for instance, narrowing the definition or scope of freedom of speech, but such an argument would be to no avail. Even if such a “novel” distinction may be ascertained—which would clearly contravene with all previous freedom of speech analysis involving universities in this country, the essence of the issue still remains unchanged. That is, who would prevail when the academic freedom and the freedom of speech (assuming it permissible to conveniently tailor the well established phrase to suit the current need of discussion) are at odds and what analytical tool we should use to settle such a discord.
More problematic is the perspective of having to painfully redefine freedom of speech and its associated concepts every single time such freedom is implicated, depending on the particular circumstances (such as a setting of university) which give rise to a dispute...
Having said that, I think it might be a good idea to see how your line of reasoning will pan out, since often times it is really the analysis itself, instead of the conclusion, that can be more interesting. - Re: 有一个小心翼翼的问题posted on 05/31/2006
我想先问Fengzi一个小问题。您看过道尔教授在网上的“视觉文化”专题了吗?
- Re: 有一个小心翼翼的问题posted on 05/31/2006
Can DingLin2 provide a link to us ?
- posted on 05/31/2006
xw wrote:
Can DingLin2 provide a link to us ?
现在麻省理工网站上道尔教授的视觉文化:
http://ocw.mit.edu/ans7870/21f/21f.027j/menu/index.html
我注意到网页的结构似乎有所变化:你必须更多地click 才能到达内容丰富的“图文并茂”的页面,其中最富争议的是“脱亚”部分:
http://ocw.mit.edu/ans7870/21f/21f.027j/menu/index.html
其他部分不难多click几下得到。
值得指出的是,不难理解,这些一百多年前的日本版画,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而原画已不多见,已经相当珍贵,而且,原画都大于我们现在的电脑屏幕。道尔教授等相当generous地把他们收集的版画电子版的“大图”放到网上和读者共享,这就是,每幅图都可以click单独显示大图,这样你可以看到更多的细部。事件开始时,麻省理工的中国同学就把这样click得到的单独显示的大图,在网上广为散发。
- posted on 05/31/2006
我平时比较闭塞。当我从美国各大媒体报道中得知此消息时,道尔教授的网页已经撤除。这时候北美世界日报,多维,国内的众多报刊都报道了麻省理工“官方网站”出现“辱华”版画,经我留学生抗议后,版画被撤销。所幸的是,我的朋友老摇有先见之明,从缓存中调出了已经撤除的“脱亚”页面,保存并展示在他的博客上。同时,网上有图文并茂的中文报道,报告了4月26日教授们和中国同学沟通会的情况。
我觉得,事情并不复杂。需要的是一点点耐心,只要能看到原始资料,耐心读哪怕十分之一。然后,只需要常识。
我从网上读到了新京报的报道,和国内其他报道大同小异,都是那几句话。新京报我常投稿,所以我投了一篇千字文,《应该对道尔教授说一声感谢》。编辑立即回信,此稿马上发。几小时以后,又来信,说此稿被老总枪毙了。枪毙稿子在我是常事。我转投广州南方都市报,这就是下面这篇文章:
* * *
应该对道尔教授说一声感谢
林达
美国麻省理工学院(MIT)的日本版画事件,在美国和国内的报纸上得到广泛报道。麻省理工的网站,所有有关道尔教授的“视觉文化”专题的链接,已统统链接到了麻省理工首席执行官克雷先生作出的正式声明,就日本版画“对中国朋友们造成的伤害表达深切的歉意”。道尔教授和川茂教授也发表声明表达“深切的歉意和真诚的道歉”。这两份声明,都有中英文版本,而那些引起争议的日本版画,已经从网站撤除。
道尔教授是以治日本史出名的学者,他的著作多次得奖,包括普利策奖。他的历史学研究和教学,还有一个他十分重视的特点,就是重视视觉资料。他认为,了解历史事实,光靠文字是不够的,历史上的图像资料非常重要。这次“视觉文化”专题,就是要用历史上的图像资料,来呈现日本的近代史。
引起争议的是甲午中日战争前后,日本国内的一些版画。这些版画上,有日本军队“屠杀中国军人和平民”的画面。发起抗议的麻省理工的中国学者学生,在给麻省理工校长的信里说:“这些图片没有附加解释,或提供相关的历史背景,我们对此非常震惊”。
可是,这到底是一些什么样的图画,又到底怎样地“没有附加解释,或提供相关的历史背景”呢?
简单地浏览如今能在网上找到的部分图画,包括最有争议的几幅“充满歧视和血腥的图片”,用不着在麻省理工那样的一流大学读书也能一眼看出来,这些全部是一百多年前在日本流传过的属于“流行艺术”的图画,可以说是活生生地反映了甲午中日战争时期日本社会的气氛和舆论。这些图画是证据,证明当时的日本在所谓“脱亚”的过程中,怎样全民动员,怎样在民众中培养对中华民族的蔑视和侵略野心,怎样鼓动对中国人的杀戮。现代人不难理解,这些图画是宝贵的历史资料,对我们遭受侵略和残害的中国人尤其重要。道尔教授和川茂教授把这些图画从一百多年的时间长河里打捞出来,加以鉴别、整理、说明,这是具有警示意义的非常重要的学术工作。我们应该感谢道尔教授和川茂教授。
那么,是不是只有图画,“没有附加解释”,缺少“相关的历史背景”说明呢?事实上,我们能够读到大段大段的研究综述、评论和背景说明。就拿那幅被作为典型的有争议图画《清兵斩首之图》来说,道尔教授针对图上的日文解释,分析说:
“然而,这个题材,和地上被砍下的人头,形成了一副极为可怕的景象……即使在一个多世纪后的今天,这种辱蔑仍然令人震惊。哪怕仅仅从种族偏见这个角度看,它对中国人的鄙视程度也不在当时欧美的反亚种族主义的任何材料之下——对日本人来说,这简直像是西化的必要一步:采用白人的意象,但把自己排除在外。这个毒种在1894-1895年的暴行里就已种下,当四十年后天皇的士兵和航手再次对中国发动战争时,它将爆发为全面暴行。”
我不得不说,道尔教授已经对这样一幅历史图画作出了足够充分的说明,其正义感和人道精神溢于言表。所谓“没有附加解释”,所谓缺少“相关历史背景”的批评,只能说是对道尔教授的误读。这种误读,如果不是出于故意,就是出于无知和疏忽。道尔教授的这一学术工作,是对历史上侵略和杀戮中国人提出控诉的证据,作为一个史学教授,他一点没有做错,现在中国学生反过来却对道尔教授发起了一场抗议。事实就是事实,事实十分简单:中国留学生对道尔教授以及麻省理工的指责是没有道理的,此举对道尔教授等是不公正的。
(文完)
以后有两天,这个事情却一直占据我的脑子,原因是:
- posted on 05/31/2006
第二天,南方都市报发表薛涌先生的文章,《“日本版画事件”错在何处?》,点名批评了我的文章。我和编辑沟通,如果他们打算继续讨论,我愿意继续投稿,如果没有这个计划,那么到此为止。我觉得,该说的话已经说出来,结论是读者见仁见智的事情。编辑说,到此为止吧。于是,我到薛涌的博客去,来一次相对私下的交流。我以前从文字和朋友们处得出印象,薛涌是一个敢做敢当的汉子,不怕吵架。我这次比较关心的是,我想确证,薛涌是看到了原始资料的。
于是,我们在博客上开始了对话。很多网友热心提供资料。特别是云儿,简直是神奇。当这些资料呈现,薛涌立即表示,他将花时间展开独立调查。这个调查进行了两天。随后,他在南方都市报发表了如下文章:
日本版画事件拷问中国人的良知 薛涌
几天前,我在“南方都市报”发表的“‘日本版画事件’错在何处?”一文中,批评了林达先生在此之前写的一篇文章“应该对道尔教授说一声感谢”,提出中国学生的抗议有合理之处。基本的理由是,麻省理工网站在首页刊出了一幅日本军队在甲午战争中屠杀中国军民的木版画,有强烈的种族主义倾向。虽然此画是作为道尔教授和川茂教授主办的"视觉文化"专题网页的连接而刊出的,而展示这些画是批判性质的,但在首页刊出这样一幅血淋淋的作品,没有任何说明,至少对受害者的感情考虑不周。而林达先生说中国学生的抗议对道尔等教授造成了“不公正的伤害”,未免为别人操心过度。虽然我也警告中国学生不要过分打民族主义的牌,并且认为这一事件是个无意的小过失,但整个文章的倾向,是站在中国学生一边的。
事实证明,我完全错了!我评论所根据的,主要是海外一家中文媒体的报道,后来经过调查,这篇报道又基本上是根据美联社 (Associated Press)的报道编译而成。而国内媒体几乎所有对此事的报道,都是根据类似的消息来源。我的文章发表后,受到丁林和几位网友的激烈批评(见我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m/xueyong)。我同时也开始了两天的独立调查。结果证明我所根据的报道有事实错误。鉴于这样的“假新闻”传播甚广,我作为受了误导并就此发表过不负责任的言论的人,有义务公布我初步调查的真相,并作出自己的反省。
道尔教授和川茂教授主持的"视觉文化"课题已经进行了多年。麻省理工大学的网站不久前介绍他们的工作,在主页上建立了一个“连接”。这个连接的图像标志用的是日俄战争时日本的明信片,描绘的是街头卖报的场景,毫无血腥场面。读者通过点击,即可进入“视觉文化”的网页,查看其中的图像。其中,有一部分图像是描绘甲午战争中日军屠杀中国军民的木版画。这些画,有明显的妖魔化中国人的倾向。对此,道尔教授在附文中作了简短但明确的分析:这些画所表现的对中国人的蔑视,和当时白人种族主义对东方的蔑视几乎毫无二致。四十年后日本对中国犯下的暴行,和这些画所宣传的意识形态有着直接的关系。
在某种意义上说,这些画被这样展现出来,构成了一个日本帝国主义的罪证展览。但是,一位中国学生把其中几幅挑出来公布在网上,说这是在羞辱中国人。他在网上建立的连接(URL),全直接连到画本身,完全删掉了批判性的解说辞。于是此事愈演愈烈。中国学生迅速动员起来。更有人发现这个“视觉文化”的主持人之一原来是个日本人,就公布人家的电邮地址和电话,号召大家给这个日本“叫兽”写信打电话抗议。结果,这个日本教授前后收到大约两千仇恨邮件和死亡威胁。一时间,他个人和家庭的安全都受到了威胁。当他一再向中国人道歉时,有些中国学生在网上幸灾乐祸:哈哈,这个日本人给吓坏了,态度还不错。他们全不顾以下基本的事实:第一,展出这些画,目的之一是揭露日本对亚洲国家犯下的暴行的文化根源;第二,这位日本教授不是这一课题的首要主持人。仅因为他是日本人,就有人散布一个日本教授利用血淋淋的画面美化侵略战争的谣言。第三,这位日本教授,本人坚决反对当今日本政府对战争不反省的态度。他和道尔教授共同主持这一课题,多少也说明了他的政治立场。
可惜,事情还越闹越大。一些中国学生和麻省理工的中国校友向校方提出一系列无理要求,包括改写解说辞,取消有关的学术活动,甚至解雇两位教授等等。虽然有少数理性的声音在网上要求大家冷静,但还是理不压众。那些断章取义地传播这些被删掉了批判性解说辞的中国学生,至今没有出来道歉。而这么多中国学生每天打开计算机就会看到学校网站的首页,完全应该清楚首页上出现的是一个日本明信片的图案。但竟没有人站出来说明真相!
我就此事所写的评论,是我媒体生涯中犯的最大错误。我轻信新闻机构的报道,并觉得那些能够进麻省理工的同胞,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在基本的事实上不至于离谱地编造。遗憾的是,我错了。我现在终于明白林达先生所说的对道尔等教授(更重要的是对川茂教授)的“不正当的伤害”是什么。我为我自己对发生在一个城市的事情如此粗枝大叶地“核实”感到无限羞愧。为此我已经向有关教授写信道歉。
然而,事情并不应该这样过去。它拷问着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中国人的良知:我们抗议人家当年欺负我们,于是发动人海战术,对两位学者(特别是那位日本教授)进行近乎恐怖主义式的围攻。最后,两位教授在没有作错任何事情的情况下,为他们无意中对中国同学造成的“伤害”进行道歉。这是谁欺负谁呢?我们之中有谁向人家道歉呢?麻省理工的这些中国学生,以捍卫中国人的尊严开始,最后在美国高等教育的最高殿堂,演出了一场野蛮的恶作剧。他们欢天喜地地拿着人家给的优厚奖学金,把主人家里搅得天翻地覆,甚至竟要把主人轰走,悍然破坏基本的学术自由。自此以后,我们许多在美国工作和学习的中国人,都面临着一个如何洗刷自己的问题。我希望这种洗刷从我开始。我希望那些卷入这场可耻的闹剧的中国同学,向自己的受害者忏悔。我希望麻省理工的中国学生会,为此事公开表明自己的立场。
(文完)
同时,在他的博客上发表了如下帖子:
我错了!
薛涌
不久前所谓麻省理工的“日本版画事件”,一度使媒体沸腾。但是,这一场喧嚣,是来自一些中国学生制造的“假新闻”。我作为长期从事时评写作的人,对这样大的新闻没有核实,甚至没有充分阅读在网上已经有的资料,发表了极不负责的言论。为此,我向所有读过我误导性文章的人诚恳道歉,并乞求公众的原谅。我更要向在这些事件中受到不公众对待的麻省理工大学的川茂教授和道尔教授表示深深的歉意。
当我发现我文章所依据的事实可能有问题时,开始了两天独立调查。麻省理工大学有关人员,在这样极度敏感,极度繁忙的时刻,耐心回答了我一系列问题。在此表示由衷的谢意!同时,对一向尽可能给我提供场所改正自己的错误的“南方都市报”编辑部,也深表感谢!
我这次犯的,是个很难原谅的错误。我的评论所依据的事实,全部来自中文报道。而这些中文报道,几乎都来自多维网最初的报道。事后我的调查表明,多维新闻网在报道这件事情上,只找了中国留学生了解情况,虽然也努力找了麻省理工大学有关部门,但最终没有能够取得联系,最后在新闻节奏的压力下,主要参照美联社的新闻稿进行了报道。我因为觉得多维的立场一向比较客观,也就未加批判地相信了他们的新闻。但是,事情发生在我居住的波士顿地区,我竟没有进行举手之劳的核实,甚至对网上已经有大量材料也没有充分阅读,乃至基本的是非判断失误。为了补救这样的错误,我将我的调查发表如下。
我还必须强调,在我最初误导性的文章发表以后(见“日本版画事件”错在哪里),受到丁林先生,“问小薛”,云儿,芜湖人等素不相识的网友的猛烈批评。他们摆出了大量事实,使我意识到自己可能出现错误。特别是“问小薛”对我无情地,契而不舍地抨击,逼得我不得不面对事实,面对自己。对此,我深表感谢。你们的批评,给了我一个自己改正自己的机会。否则日后真相大白,我将更无颜面世。
另外,老狼先生也一直对我“骂”声不停。对此,我也表示感谢。人错了,就要受惩罚,这样以后才会吸取教训。这就象砸了人家的东西要缴罚金一样。罚金太低,就无惩罚之效。老狼的“骂”,不过是提高罚金而已,会帮助我记住这次的教训。而他“骂”的一些话,我本人没有看到就被删除,这对他很不公平。对此,我表示遗憾。希望类似的事情不再发生。
我还必须重申:这次事件表明,互联网上的观点交锋,言论自由,甚至“骂人”的自由,给我们带来的利益远远超过“网络文明”的语言格式。我呼吁大家平心静气讨论问题。但是,这必须建立在充分表达自己的基础之上,我们必须捍卫人们正当表达自己情绪的权利。这次没有“问小薛”网友尖刻的,似乎并不平心静气的攻击,我是不会认识自己的错误的。如果这次事件有个好的结局,他(或她)是最大的英雄之一。
另外,我这次调查结果可能还有错误。希望继续监督批评。我特别要向麻省理工的中国同学说,如果我又错了,冤枉了你们,希望及时指正。如果一切属实,你们错了,那就拿出做人的勇气,向给你们提供了这么优厚的待遇和学术环境的老师和同学道歉!
(文完)
- posted on 05/31/2006
在薛涌先生发表第二篇文章的时候,麻省理工校长已经发表了严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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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省理工学院校长 Susan Hockfield 的声明
2006年5月4日
视觉文化的网页将在最近几天得以恢复。作为我们学校两位优秀教授的工作,该项目体现了麻省理工学院最为精致的传统,即深入而严肃的学术研究,具有开创性的教学,以及服务社会的承诺。植根于这样的传统当中,该项目揭示了复杂的历史和文化议题。
网页将包括原来所有的材料,以及我们根据学校各方深思熟虑的意见而添加的背景和导览说明。令人遗憾的是,在过去一周我们收到来自世界各地的意见当中, 有的对项目作者加以辱骂或威胁;有的则要求将网页永久撤消并且或是要求学校对Dower教授和Miyagawa教授采取惩罚措施。
在此,我们重申将不遗余力地支持两位教授的工作,支持学术自由的原则。虽然这一网页上的一些文本和画面令观者痛苦,但对我们的同事及其工作的无端攻击,则与我们关于大学的根本信念背道而驰。这一根本信念是,大学应该投身于开放的研究以及自由的思想交流。作为学者和教育家,我们有义务以一种尊重不同意见的方式去探索那些复杂而有争议的思想。
值此视觉文化网页即将恢复之际,我们希望大家能够阅读这些文本,观看这些图画,并且思考两位教授提出来的发人深思的问题。两位教授欢迎认真考虑这些问题之后的探讨和学习,而我们大家从中都将受益匪浅。
Susan Hockfield
麻省理工学院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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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尔教授的网页也全部恢复,恢复时初了增加一个键,可以得到一段警告语以外,没有改动原来的说明。我想到或许新京报这个原来报道了事件的报纸,愿意进一步报道事件的结果,于是有写了一篇千字文。评论版编辑立即回信,说估计没有问题。第二天又来信,说在最后阶段被老总枪毙。于是我再转投南方都市报,这就是下文:
容得芳草才有花--麻省理工日本版画事件反思
林达
麻省理工学院网站的日本版画事件,在国内媒体上称为“辱华”版画,以麻省理工和道尔教授等的道歉声明暂告段落。但是事情并没有结束。“视觉文化”是一项学术活动,用学术标准来衡量,道尔教授和川茂教授没有做错。只要你有机会仔细看看如今网上分散存留的部分版画,耐心读几段道尔教授撰写的说明,不难看出这整个事件是一场误读误解。麻省理工和道尔教授等的道歉,并不说明他们承认错了,他们只是表示,他们了解,理解和尊重中国同学的愤怒。可是,受伤害者发出的愤怒,并不天然地具有正当性。现在,应该轮到我们来反思了。
道尔教授专治日本历史,是该领域享有声誉的著名学者,他的著作得到过包括普利策奖和国家图书奖在内的十几项荣誉。“视觉文化”中引起争议的这些版画,全部是一百多年前流行在日本的图画,反映的是当年的日本社会。作为历史学家,道尔教授等加以收集,分类,分析,解说,并不说明他们认同这些图画的宣传。道尔教授为这些版画撰写的说明,打印下来有三四十页之多。如果在浏览这些历史图画的同时,读过这些说明的哪怕十分之一,“没有作出必要说明”的指责从何而来?麻省理工的中国学生批评道尔教授没有把说明放在醒目地位,没有显著位置的警告语,道尔教授等接受了这一批评,这是现在撤除版画以便改进的原因。但是,反过来说,用草率的网上浏览习惯,对道尔教授撰写的说明视而不见,一看到图画就“发出愤怒的吼声”,倒过来指责道尔教授等“没有必要说明”,甚至是“辱华”“反华”,这公正吗?
麻省理工网站的一位网管,在接到中国学生的抗议以后写信说,这是对历史资料进行的学术研究,道尔教授的“视觉文化”项目在发展到二战的时候,或许还要展示广岛原子弹的蘑菇云图片。如此苦口婆心,是在提醒中国学生,指责美国教授“亲日”“辱华”实在是无的放矢。4月26日,麻省理工的首席执行官克雷先生和道尔等教授同中国学生的会谈,是这一事件的高潮。在这次会议上,美籍日本裔的川茂教授一再对中国学生感受的伤害表示歉意,一再表示造成这种伤害不是他的本意,其低调姿态和诚恳,显而易见。克雷先生和道尔教授则一再解释,这是一项史学研究,遵循的是史学研究的规范。在这次会议上,有一位在麻省理工教了25年中国历史的普度教授,表示对道尔教授的支持,其理由是,必须尊重和保障校园的“学术自由”。事后,普度教授给中国同学写了一封公开信。这封信,阐述了作为一个现代学者对待学术活动的应有原则和态度,语句诚恳,可圈可点。麻省理工的中国同学,应该为自己有这样的表率而庆幸。现在麻省理工和道尔教授作出了让步,我们却应该想想,我们中国人,怎么对待自己的历史,怎么研究自己的历史和别人的历史,又怎么对待别人研究我们的历史?
对于部分中国学生来说,既然我为这些图画生气了,说明我作为中国人受到了伤害,那么就证明道尔教授的网站内容是有问题的,就不能用“学术自由”原则来为道尔教授辩护。如果这一理由能成立,任何历史研究就都无法展开。历史中有的是血腥污秽,用感情来片面苛求学术,那么不是伤害了你,就是伤害了他。用学术自由的原则来衡量道尔教授的研究,那就只能用学术的公认规范来要求,第一是他的资料是否真实可靠,第二是他对资料的收集,分类,展示和说明是否客观公正,不加偏见。批评道尔教授,只能从这一方面来展开。可是至今为止,中国学生在这方面提不出一点点有价值的批评意见。如今其实谁都明白,用愤怒的吼声迫使道尔教授撤除网站内容,并不能获得人们的尊重。
在美国的校园里,讲“学术自由”。同样,我们讲“百花齐放”。美国人的学术自由,是要付出代价的:难免有人滥用学术自由,难免有人感受伤痛。美国人愿意承受这种惨痛代价,所以他们得到了学术自由。于是无论文科理科工科,最精彩的创新和成果,出现在美国,因为他们有学术自由的制度保障。我们的百花齐放,有很长的时间里花儿并不开放,这是什么原因?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我们只想要香花,不愿容忍似乎并不芬芳的野草。花儿草儿刚刚破土而出,我们就手执锄头,虎视眈眈。看到那样子不可爱的,带刺儿的,别人说可能是毒草的,一冲动就一锄头下去。我们不懂一个简单的道理,在人类精神的花园里,只有容得了芳草萋萋,才可能得到珍花奇卉。
(文完)
- posted on 05/31/2006
在为南方周末写稿的时候,我脑子里只想一个问题:我们的华人媒体怎么了?从北美世界日报,到多维,到国内几十家报纸,都清一色地报道了“麻省理工官方网站出现辱华版画”,“我留学生抗议”,“麻省理工撤销版画”,但是,竟然不再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除了有几篇一波三折的评论以外,唯一的例外是中国青年报的青年周末,作出了事件全部过程的报道,而这和薛涌先生的努力是分不开的。
我觉得,这个事件,并不难以判断。诸位只要自己到麻省理工网站上,亲自耐心读读就可以了。令人困惑而值得反思的是媒体的表现。
我在薛涌的博客上说,麻省理工校长的声明,值得我们中国读书人,高悬床头,一日三诵! - Re: 有一个小心翼翼的问题posted on 05/31/2006
- posted on 05/31/2006
通过LINK去看了一系列图片。
http://ocw.mit.edu/ans7870/21f/21f.027j/throwing_off_asia/toa_core_04.html
甲午战争,这是中日在亚洲争霸的总决战。或者说日本挑战中国在东
亚的霸主地位,中国输了。中国也曾经把日本从朝鲜赶出去的。。。
单就甲午战争来说,没必要那么激动的。比如,其后中国的杰出青年
纷纷留日学习,此中有陈天华、蒋介石、鲁迅、郭沫若、陈寅恪等等
等等,那也是一个年代的愤激啊。
只是从向西方学习改直接到日本学习,有点急近功利。
- Re: 有一个小心翼翼的问题posted on 05/31/2006
这件事其实也用不着这样大惊小怪的。那些中国傻孩子们抗议就抗议了。在美国这种事情天天有发生。这是一个言论自由的国家。你可以自由表达你的艺术,我也当然可以表示我的愤怒。我们中国人用不着自责。
MIT的那两个教授弄几张嘲讽黑人的画贴到网上,试试会受到什么样的效果。我量他们也不敢!
话又说回来,那些中国傻孩子们抗议也没有什么用。这个世界管用的还是实力和强权。这些东西不是说出来的,而是打出来的。 - posted on 05/31/2006
即便一件普通的事情也总是可以从多种角度去看,得出的结论当然也就不同。这点上我同意风子所说分析得出结论的过程是否合理严谨要比结论本身重要。
如果是面对一件相对复杂的事情,用对和错来做简单判断是首先要避免的。比如,不是说MIT教授有学术研究自由,那中国学生的抗议就错了。 反之亦然。抗议的方式方法是可以讨论的。
林达的反思文章能引起人们更多更全面地思考,从这点上说很好。至于华人媒体,和一个新闻工作者的职业道德和职业水平可以另开一个新的话题。
另外,我觉得KC说得挺朴素的。我的常识认为,如果别人的言行让我感到受到伤害,我不需要对人解释,请求许可,甚至要求认同我是有理由为此愤怒的。我就是愤怒了。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我可以维护我的感情。 - posted on 06/01/2006
DingLin2 wrote:
我想先问Fengzi一个小问题。您看过道尔教授在网上的“视觉文化”专题了吗?
I relied solely on the facts you provided and focused exclusively on the arguments you advanced. As you correctly pointed out, the issue is not that complicated, therefore additional inquiries beyond your paper are not necessary.
I concur with you to the extent that a better understanding of the relevant facts and cultural differences may be conducive to the reduction and possible avoidance of conflicts like this. Nevertheless, I have reservations as to whether an on-campus protest would necessarily impede academic freedom and hamper cultural exchanges between the two countries; whether academic activities constitute an absolute, overriding interest under all circumstances as to render it unwarranted to voice dissent in any form; and finally, whether remaining silent should be a preferred way in response to a potentially or perceptively provocative situation involving cultural interpretation of an artistic work, over an organized protest within the boundary of law.
With regard to your concerns over the overwhelmingly biased media coverage in China, that would be a separate, although related, issue. To be sure, there is no casual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MIT student activities here in the U.S. and the coverage there in China. It should not be the concern of the protestors that their lawful, well-intended event may be capitalized by the Chinese government or be distorted by the state-sponsored media. The mere fact that the media may play or mischaracterize an event to the advantage of the state or that certain individuals (misinformed or not) may overreact to an event has no bearing on the necessity, legitimacy, and merits of the event itself.
While I fully appreciate the animating force behind your writings, the quality of your research, and the efforts you have made in bringing up the issue to the attention and benefits of the general public (myself included), I respectively disagree with your analysis and your propositions related to the analysis.
- Re: 有一个小心翼翼的问题posted on 06/01/2006
几幅漫画至于这样么?究竟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中国人变得这么底气不足?我担心即便中国在未来二三十年富强了,我们还是底气不足。 - Re: 教导、引导、诱导、误导posted on 06/01/2006
生命是个周期,但轮回时,知识需要植入。
每个新生命,都将根据植入而判断自身所处的时代。
因此,对于历史和政治而言,教导、引导、诱导、误导,
这真是一门学问,一门“统治学”经典课程
人活着,就是被教导、引导、诱导、误导的
人真正令人神往的境界,不是赢或正确,而是平静
远离那些个“导”的刺激,面对生命的内里,放下
对于喧闹的渴望和大众过眼烟云般的喝彩与垂青
喝高了点儿,厥词了说
- posted on 06/01/2006
穆斯林兄弟为几张漫画大动干戈时,我们笑人家小气。虽然说这些版画程度不同,但和日本人的过节也是中国人不能触的按钮。民族感情那么脆弱无非是自卑或是缺乏安全感。其实我们对日本人的态度又什么时候是尊重过的呢?邻居间打仗自古的事,谁赢了不庆功?从来不是成则为王败则寇吗?成吉思汗杀人如麻,人头堆成山,写进史册,是蒙古人的战功,至今他不也是英雄么?不再把杀人战果到处展览只是最近的事儿;伊拉克战争羞羞答答不说死了多少伊拉克人,也算是文明的进步吧。不是给谁开脱,而是说,人性差别不大,只须换位想一想,无论是伤害别人的时候,还是感觉自己被伤害的时候,就没那么多激动了。要真这样也就没战争了(想得幼稚)。
喜欢丁老师的文章。 - posted on 06/01/2006
谢谢Fengzi的讨论,谢谢各位的意见。抱歉我只能用中文来回应,我希望我在理解和答复Fengzi的英文意见的时候,理解尽量准确,回答尽量切题。如果我理解错了,请大家再指正。
不错,“学术自由”可以看成是“言论自由”的一部分,这是美国宪法学的常识,就像“新闻出版自由”也是“言论自由”的一部分一样。“学术自由”可以说是校园里和学术团体在学术活动领域里的“言论自由”,新闻出版自由是新闻业和出版业在他们的业务范围里的言论自由。由宪法第一修正案保障的“言论自由”地位之重,我想大家不会有分歧。
不过,在具体生活中,我们会用“学术自由”一词,而不用涵盖力更强的“言论自由”一词,因为越是特指的词,越有范围约束的“词”,在讨论具体问题时,该词的信息量越大。所以,虽然说“学术自由”也是一种“言论自由”,但是在具体问题中若用“言论自由”一词来代替“学术自由”一词,那么,对还是对,可原来用词的一些针对性却失去了。
于是,在我们讨论的麻省理工版画事件中,校长和普度教授强调“大学的根本信念”,强调“学术自由”;而有些朋友指出,同学们有权利发表自己的看法,有权抗议,这是校园里的正当表达,这是“言论自由”。也就是说,我们在讨论麻省理工版画事件的时候,“学术自由”和“言论自由”的诉求,不是抽象的,而是有所特指的。
现在我回答我一开始想说的,这一事件涉及“学术自由”却不涉及“言论自由”(此处,言论自由这个词,特制上面有朋友为同学们辩护而提出的权利,不是理论上的抽象“言论自由”)
此事件涉及学术自由,我想用不着多解释。
但是,此事件不涉及部分中国同学的“言论自由”。因为,在本事件中,只有当中国同学的表达愿望和表达的动作,遭到别人压制或封杀的时候;导致每一个人都具有的第一修正案权利被妨碍,阻扰,削弱,抵制,剥夺;合法的表达想说而不让说,不敢说,说了就要受惩罚,受威胁,受恐吓的时候;只有这样的情况存在,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才是涉及了“言论自由”。
我们中国人过去从来没有习惯过言论自由,于是就有一种相当普遍的错觉:我表达是我的“言论自由”,你反对我表达的观点,谴责我的表达,就妨碍了我的“言论自由”。这种错觉,如此普遍,所以当麻省理工的中国同学一旦受到批评指责,立即有朋友提出,这不是言论自由吗?有什么好批评的?是的,这是言论自由,这种自由在麻省理工,在美国,过去,现在,将来都存在,中国同学现在也还有言论自由的权利。但是,不同意你的观点,批评你表达的观点,用正当的方式谴责你,这也是“言论自由”。
言论自由的前提,是承认人可以有不同的观点理念,可以表达不同的东西。言论自由是为“不同”而“设计”的。如果没有不同,就不需要“言论自由”。过去我们在专制制度下,不允许不同,也就没有“言论自由”。所以,言论自由的“习惯”,必须建立在对“不同”的习惯上。习惯言论自由的人,首先要习惯和自己不同的人,不同的观点之存在,承认这种不同的人,不同的观点,具有和自己100%一样的权利。在这样的前提下,你有表达的权利,我也有表达“不同”的权利。争论得再凶,互相并不剥夺言论自由的权利,其条件是,表达的正当性,合法性。这种正当性合法性,不是来自于表达的内容,而是来自于表达的“时间,地点,方式”,来自于你是不是按照这个社会的成员共同遵守的游戏规则来表达。
再来看麻省理工版画事件。为什么校长说,要“重申将不遗余力地支持两位教授的工作,支持学术自由的原则”? 因为“在过去一周我们收到来自世界各地的意见当中, 有的对项目作者加以辱骂或威胁;有的则要求将网页永久撤消并且或是要求学校对Dower教授和Miyagawa教授采取惩罚措施。”此事涉及“学术自由”并不是来自于中国同学的“观点”(尽管这些观点在我看来确实没有道理),而是来自于那些违反游戏规则的表达方式。对这一点,我希望Fengzi至少看过网上一位中国同学用照片和文字描述的4月26日教授和学生见面会的情况。我不得不说,这种貌似神也似文革批判大会的会议,是非常可耻的。这已经越过了这个社会游戏规则的线。
麻省理工校长的声明,批评的是对学术活动的威胁,是那些不正当的行为。那位日裔教授收到了两千份
电子邮件,甚至包括死亡威胁,这不是言论自由,这是criminal。
我批评此事件中一些同学的表现,批评他们缺乏基本是非判断力,批评他们在这个国家的高等学府深造却缺乏对自由的敏感和珍惜,批评他们行事说话的作派(看看那次沟通会的描述吧!),批评他们还不习惯“不同”于是也不习惯“学术自由”,但是,我的批评意见是用写文章,署名发帖子的方式进行的。我一点点也没有妨碍批评对象的“言论自由”。事实上,对道尔教授的学术观点,如有不同意见,至今仍然尽管用正当方式批评抗议。关键不是观点的对错,“言论自由”不是建立在对错上的,关键是“时间,地点,方式”要符合游戏规则。对规则的敏感,才是中国同学缺乏的。
麻省理工的中国同学,至今100%拥有和别人一样的发表看法的权利,所以,我说,此事件,没有人来阻扰中国同学的言论自由。此事件中,受干扰的是“学术自由”而不是“言论自由”。
- Re: 想起一件小事posted on 06/01/2006
在这整个事件中,说一点点有关言论自由的事情也没有,倒也不见得。我想起一件小事:
有关该事件的千字文评论,我写了两次,两次都是先给新京报,因为我读了新京报的第一次报道。两次都是不同版面的编辑要发,最后被老总枪毙。后来,我问了编辑,请给我一个理由,我以后可以少写废稿。编辑告诉我,此事报道是发的新华社稿,再发观点不同的稿子,似乎不妥。
我想,这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这里,大概属于“言论自由”问题。不过,那是发生在另一个地方,问题需要用另外的角度来看的。
- posted on 06/02/2006
谢谢丁先生的贴子与交流。或许我们有些观念的分歧是表面的,有些或许因为我们对同一事实的侧重点不同,有些或许需要时间来澄清。
您下面的观点,有许多是很可贵的。限于我们彼此的时间,可能许多东西一时无法说清了。不过您有兴趣的话我们可以私下进行交流。
对您下面的有些分析方法,我想简单发表一下异义。比如“时间,地点,方式”与言论自由权的关系。如您所知,在宪法中是没有这些词语的。这些词语的产生源于美国最高法庭对许多第一修正案的诉讼。它们产生的特定环境是高院认为政府一般不能对言论的“内容”进行合宪地限制,但可以对言论表述的“时间,地点,方式”进行合宪地限制。换言之,我们通常用“时间,地点,方式”来分析政府对个
人言论自由限制(比如法规)的合宪性或合理性,但不用这种工具来分析个人言论
本身的合理或合法性。所以这种分析工具在此的适用性不是没有疑问的。
再次谢谢您的贴子与时间。
DingLin2 wrote:
谢谢Fengzi的讨论,谢谢各位的意见。抱歉我只能用中文来回应,我希望我在理解和答复Fengzi的英文意见的时候,理解尽量准确,回答尽量切题。如果我理解错了,请大家再指正。
不错,“学术自由”可以看成是“言论自由”的一部分,这是美国宪法学的常识,就像“新闻出版自由”也是“言论自由”的一部分一样。“学术自由”可以说是校园里和学术团体在学术活动领域里的“言论自由”,新闻出版自由是新闻业和出版业在他们的业务范围里的言论自由。由宪法第一修正案保障的“言论自由”地位之重,我想大家不会有分歧。
不过,在具体生活中,我们会用“学术自由”一词,而不用涵盖力更强的“言论自由”一词,因为越是特指的词,越有范围约束的“词”,在讨论具体问题时,该词的信息量越大。所以,虽然说“学术自由”也是一种“言论自由”,但是在具体问题中若用“言论自由”一词来代替“学术自由”一词,那么,对还是对,可原来用词的一些针对性却失去了。
于是,在我们讨论的麻省理工版画事件中,校长和普度教授强调“大学的根本信念”,强调“学术自由”;而有些朋友指出,同学们有权利发表自己的看法,有权抗议,这是校园里的正当表达,这是“言论自由”。也就是说,我们在讨论麻省理工版画事件的时候,“学术自由”和“言论自由”的诉求,不是抽象的,而是有所特指的。
现在我回答我一开始想说的,这一事件涉及“学术自由”却不涉及“言论自由”(此处,言论自由这个词,特制上面有朋友为同学们辩护而提出的权利,不是理论上的抽象“言论自由”)
此事件涉及学术自由,我想用不着多解释。
但是,此事件不涉及部分中国同学的“言论自由”。因为,在本事件中,只有当中国同学的表达愿望和表达的动作,遭到别人压制或封杀的时候;导致每一个人都具有的第一修正案权利被妨碍,阻扰,削弱,抵制,剥夺;合法的表达想说而不让说,不敢说,说了就要受惩罚,受威胁,受恐吓的时候;只有这样的情况存在,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才是涉及了“言论自由”。
我们中国人过去从来没有习惯过言论自由,于是就有一种相当普遍的错觉:我表达是我的“言论自由”,你反对我表达的观点,谴责我的表达,就妨碍了我的“言论自由”。这种错觉,如此普遍,所以当麻省理工的中国同学一旦受到批评指责,立即有朋友提出,这不是言论自由吗?有什么好批评的?是的,这是言论自由,这种自由在麻省理工,在美国,过去,现在,将来都存在,中国同学现在也还有言论自由的权利。但是,不同意你的观点,批评你表达的观点,用正当的方式谴责你,这也是“言论自由”。
言论自由的前提,是承认人可以有不同的观点理念,可以表达不同的东西。言论自由是为“不同”而“设计”的。如果没有不同,就不需要“言论自由”。过去我们在专制制度下,不允许不同,也就没有“言论自由”。所以,言论自由的“习惯”,必须建立在对“不同”的习惯上。习惯言论自由的人,首先要习惯和自己不同的人,不同的观点之存在,承认这种不同的人,不同的观点,具有和自己100%一样的权利。在这样的前提下,你有表达的权利,我也有表达“不同”的权利。争论得再凶,互相并不剥夺言论自由的权利,其条件是,表达的正当性,合法性。这种正当性合法性,不是来自于表达的内容,而是来自于表达的“时间,地点,方式”,来自于你是不是按照这个社会的成员共同遵守的游戏规则来表达。
再来看麻省理工版画事件。为什么校长说,要“重申将不遗余力地支持两位教授的工作,支持学术自由的原则”? 因为“在过去一周我们收到来自世界各地的意见当中, 有的对项目作者加以辱骂或威胁;有的则要求将网页永久撤消并且或是要求学校对Dower教授和Miyagawa教授采取惩罚措施。”此事涉及“学术自由”并不是来自于中国同学的“观点”(尽管这些观点在我看来确实没有道理),而是来自于那些违反游戏规则的表达方式。对这一点,我希望Fengzi至少看过网上一位中国同学用照片和文字描述的4月26日教授和学生见面会的情况。我不得不说,这种貌似神也似文革批判大会的会议,是非常可耻的。这已经越过了这个社会游戏规则的线。
麻省理工校长的声明,批评的是对学术活动的威胁,是那些不正当的行为。那位日裔教授收到了两千份
电子邮件,甚至包括死亡威胁,这不是言论自由,这是criminal。
我批评此事件中一些同学的表现,批评他们缺乏基本是非判断力,批评他们在这个国家的高等学府深造却缺乏对自由的敏感和珍惜,批评他们行事说话的作派(看看那次沟通会的描述吧!),批评他们还不习惯“不同”于是也不习惯“学术自由”,但是,我的批评意见是用写文章,署名发帖子的方式进行的。我一点点也没有妨碍批评对象的“言论自由”。事实上,对道尔教授的学术观点,如有不同意见,至今仍然尽管用正当方式批评抗议。关键不是观点的对错,“言论自由”不是建立在对错上的,关键是“时间,地点,方式”要符合游戏规则。对规则的敏感,才是中国同学缺乏的。
麻省理工的中国同学,至今100%拥有和别人一样的发表看法的权利,所以,我说,此事件,没有人来阻扰中国同学的言论自由。此事件中,受干扰的是“学术自由”而不是“言论自由”。
- Re: 回答Fengziposted on 06/02/2006
Fengzi说:换言之,我们通常用“时间,地点,方式”来分析政府对个
人言论自由限制(比如法规)的合宪性或合理性,但不用这种工具来分析个人言论
本身的合理或合法性。所以这种分析工具在此的适用性不是没有疑问的。
这个问题,我想,最好不要争论.我们都回去读最高法院的意见书,都再多读几个吧。
- posted on 06/02/2006
Fengzi有一段话很有意思。很多中国同胞在看到美国人处理一些争议的时候感到矛盾和困惑,大概是因为我们以前所处的社会不一样,没有这样的问题,也就没有这样的“训练”。这个问题值得再说几句。Fengzi是这样说的:
In fact, the local community sensitivity or standard has been used in many First Amendment cases. For instance, the inquiry into the issue of what constitutes obscenity involved among others the analysis whether the disputed depiction or language would be seemed offensive to the local community.
Where, as here, the 1st Amendment rights are implicated, the two opposing parties must be afforded the equal benefits of such rights. Cultural differences obviously are part of the analysis and should be considered.
原则上,Fengzi的这段话是对的。言论自由作为一种宪法权利,作为人的人格自由,精神自由,意志自由等自然法权利的延伸,就是可以表达,不管表达的东西别人是不是认同。言论自由又是在承认“不同”的前提下才是有意义的。那么,如果你表达的东西不仅“不同”于我,而且使得我无法忍受,使得我感受“伤害”和“痛苦”, 那怎么办呢。这就是Fengzi所说的individual or collective sensitivity。
这个问题和麻省理工版画事件有多大的法律意义上的关联,我们暂且不讨论。Fengzi在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大概是指麻省理工中国同学一方是出于community sensitivity,不过显然还没有看到那到底是什么,所以他会说:We cannot simply dismiss the sensitivity or perception of the protesting Chinese students and ask them to adopt the views of the artists. 这里哪有什么artists的问题,这里是历史学术研究。
不过,问题不在于artist还是历史研究。问题在于,宪法第一修正案的言论自由权利是怎么处理individual or collective sensitivity的。
大家都熟悉的例子是美国历史上最高法院在对待色情表达之合法性问题上的反复挣扎。其实更简单的例子就是前不久的穆斯林漫画事件。对于那些漫画家,媒体和非穆斯林读者来说,这些漫画太平常了。你把里面的真主或穆罕穆德换成耶稣基督,换成布什布莱尔,他们一点不会有问题。这是艺术,这是创作,这是表达,这是行使言论自由之权利。可是对于穆斯林来说,真主的形象是不能画出来的,更不能丑化的画出来。看这种漫画是一种伤害。这种伤害有时候到了痛苦的地步。 这种community sensitivity是完全正当的,这也是他们的权利。
这就是言论自由和community sensitivity之间形成一种矛盾冲突,一种潜在的张力,这种张力需要平衡。
穆斯林版画事件,没有在美国酿成冲突,其原因是值得深思的。美国是一个多元国家,美国人对多元,对“不同”更敏感,更谨慎,更克制。美国的孩子从小,在家庭里,在学校里,接受多元共存的训练。这次版画事件在美国风平浪静,不仅因为媒体及非穆斯林的谨慎反应,更是因为美国的穆斯林的谨慎反应,他们知道,这是在美国。美国是一个公认最有言论自由的国家,却也是一个能容忍和照顾individual or collective sensitivity的地方。怎么做到的?
关于好色客杂志老板Larry Flint的故事,他在最高法院的路标性案件,是一个经典。这位Larry Flint从法院出来,一位sensitive individual请他吃了一枪。这事就发生在我家不远的镇子上。如今在我住的小镇上,这类杂志任何店里都不会卖的,借录像的店里也没有这一类的成人录像。旁边还有一个镇,风格稍微开放一点,这类杂志在杂货店里另放一个小架子,全部套在黑色的密封塑料袋里出售。我曾经经过密西西比州的最保守的小镇,所有饭店里都没有酒类饮料。我住的小镇,所有商店晚上六点以前不卖酒类。旁边一个城市却是,夜里11点以后不得卖酒类。
这些形形色色的东西,就反映了community sensitivity。
言论自由和community sensitivity在宪法上的分量,不是相同的。是的,最高法院在历史上衡量过community sensitivity的分量,但是,当言论自由和community sensitivity发生矛盾冲突而形成张力的时候,最高法院总是把言论自由放在更重要的地位。不仅因为言论自由是第一修正案保障的最重要的权利,不仅因为没有言论自由就没有精神,意志和人格的自由,就不是一个自由人,而且,在实践上,如果言论自由必须向community sensitivity让步,那么,强势community 的 sensitivity就会膨胀,我们离开专制暴政就不远了。我想,我们中国人应该比较能理解这种可能性,用不着我来举例子吧?
那么,怎么让community sensitivity还有其生存的空间呢。美国人的习惯就是,你尽管言论自由,但是别来伤着我的sensitivity;反过来,你尽管sensitivity,但是不能剥夺我的言论自由。井水不犯河水,具体生活中就靠规则。色情杂志是合法的,但是我们的community 可以不卖你的。你硬要拿到我们小镇上来招摇,恐怕就要请你吃官司了。我们community有正当的sensitivity,在我们的范围里,实行我们的道德行为规范,只要不和法律冲突,我们把我们的community sensitivity高高举起来,也是合法的。但是,有人请Larry Flint吃了一枪,那是criminal。
口吐脏话,是言论自由,指着别人说脏话,就是侵犯人格。我若有洁癖,不能忍受脏话,那就不要和口吐脏话的人来往,却无权要求别人一律不能说脏话。反过来,说脏话的人,也不能跑到人家家门口来冒犯别人。
具体到麻省理工的版画事件,community sensitivity可以做为中国学生反应的一种解释,但是不可以作为对干扰学术自由之不正当行为的辩护,就像我们南方小镇上的community sensitivity不能作为请Larry Flint吃一枪的辩护一样。
至于中国学生在此事件中的community sensitivity到底怎样,那是另外一回事,尽管乐山乐水,见仁见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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