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题:60年代初期的4两粮票,是“老秤”(1斤 = 16两)的4两,为免误会,称125克。
一.
1962年,福州。
杨芸喜爱文学,她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回到福州某中学当语文老师。经同事介绍,认识了大学物理系助教周冰。周冰是上海人,毕业于清华大学电机系,1957年被打成右派,发配青海。他曾经在苏联理论物理学报发表《非线性磁场研究》论文,也爱好文学。只是杨芸感觉,周冰的微笑总是那么阴郁,不时会心不在焉;“谈恋爱”也有点像执行任务,但又似乎对她体贴入微。交往三个月后,两人感情渐渐加深,相约在是年国庆节前结婚。
婚期逼近,有一天见面时,周冰显得很烦恼惶急。经询问,他称弟弟在上海患胆囊炎。过了几天,周冰忽然失踪,杳如黄鹤,直到国庆节后才返回福州,并且给杨芸写了封信,说由于突然遭受变故,婚姻已无可能,但愿将来能够有机会解释。一年后,周冰奉调上海,离开福州。杨芸受到深重打击,她的“初恋”就这样结束了。
1965年,杨芸到上海出差,在淮海路上巧遇抱着一个小女孩的周冰。杨芸冷淡地谎称自己已经成家,周冰却反而显得热情,说自己家就在附近,他让她抱着那名叫“小忆”的女孩,不由分说,硬邀她到家坐坐。
是一座带花园的小洋房。一位老太出来开门,周冰叫她“妈妈”。 周冰住在三楼,他把杨芸带到书房,殷勤招待。只见书房里一张单人床边上,摆放着一位女子的4寸彩色照片。周冰说,这是他的“爱人”, 但并非他的妻子;“小忆” 是她的孩子,老太是她妈妈,她已经在三年前去世。周冰说他很高兴得知杨芸已经找到幸福,现在可以没有负担地兑现当年的诺言:“但愿将来能够有机会解释。”就这样,周冰开始讲述自己“初恋”的回忆。
二.
因为父亲以开旧书店为业,周冰从小沉浸在书中,知识面广,喜欢思考。他在清华大学电机系就读,但喜欢理论物理,曾经提出请求转到北大物理系学习而未果。57年时他对此事发了点怨言,被“戴帽”发配青海西宁某电机厂技术科工作,实际干的却是打杂的体力活儿。
他业余继续醉心于“场论”研究,写成论文四处投寄,却一再被退稿,因此更遭到领导和同事的冷眼和嘲讽,并送了他一个绰号:周“马”( “马”,源自俄语“偏执狂”的第一个音节)。
到青海后不久,“大饥饿”降临。作为技术科人员,他每月只有21。5斤的粮食定量,干的却是重劳动,经常感到饥饿难熬。一天,他饭后还是很饿,极想多吃2两“糊糊”。苦于没有机动粮票,当场到处问同事借,都遭到拒绝。这时,他忽然发现同科女同事梅雁正坐在食堂外面吃洋芋。他看得实在眼馋,饥火中烧,只好腆颜向本来不熟的梅雁开口。梅雁赠送他4两粮票,他买了2两糊糊,2两洋芋,吃得好香。二人由是开始相熟。
梅雁比周冰大两岁,是独生女儿,家中只有母亲,住在上海南市。她在大学机电专科毕业后,曾奉派到俄语专科学校进修两年。57年由于拒绝揭发同学的“反动言论”,也被发配青海,侥幸没有“帽子”。因丈夫在北京工作,她已经申请调到北京或上海工作照顾家庭。
梅雁问起周冰“退稿”的事情,并说过去隐约听闻,《物理学报》曾发函调查周冰身份,“退稿”可能与此有关。另外,梅雁认为,我国可能不那么重视理论,建议投寄苏联理论物理学报试试看。周冰感到为难:自己俄语比英语差得多,只能阅读专业文献,而且向苏联学刊投稿必须打字。周冰自愿承担翻译和打字,敦促周冰突出重点,重新改写。此后,围绕论文的改写和翻译,两人天天碰头讨论,过从甚密,但都不离正题。
后来,厂里号召垦荒自救,梅雁和周冰都报名参加。每天,两人一起步行45分钟上工、下工。一路上谈论共同爱好的文学,更觉投契。开始两天早上,梅雁请周冰吃2元一碗的“高价汤”。她坚持请客,因为:自己工资80多元,周冰却只有30多元生活费。
有一天,周冰收到苏联理论物理学报采用通知和校样,梅雁闻讯赶来,看到好消息,周冰兴奋得情不自禁,拉着她转起圈来。。。周冰说不知该如何感谢她,梅雁说只希望送她一份清样留念。
一天晚上,梅雁过访,谈起自己以前的爱情理想和目下凑合的婚姻,两人积聚的情谊终于爆出火花:梅雁握起周冰的手,周冰把自己另外一只手压上,他们相互表白了爱慕之情。周冰说:这是我的“初恋”。 梅雁低着头,轻声说:这也是我的“初恋”。
然而,他们终究也只是发乎情,止乎礼。谁也没想到,他们心中温煦的春天,竟是生发在寒风凛冽的青海高原。
三.
此后整整一个星期,他们忽然互相规避着。后来,梅雁到宿舍来找周冰,她说,自己也想通了,环境窒息,人生少乐,何必再自苦如此?从此,她每晚都来,良宵共话,并为周冰拆洗重编破旧的毛衣,无微不至地关心照顾他的生活。
欢娱易短,梅雁突然接到可以调往天津的通知。几经考虑,梅雁打算放弃。但周冰为了她的幸福,极力反对,一定要她离开条件艰苦的青海,调回内地。临别,梅雁送他许多日用品,还有一张四寸彩色照片 ――她希望他永远记住年轻时候的样子。
梅雁到天津后,两人经常写长信互相关心,互通款曲。周冰收到苏联寄来的样刊和300 多元稿费(是他月收入的10倍了!),想到梅雁离去,反觉意兴阑珊。
论文发表后,人们对周冰刮目相看,不久,青海组织部某干部,有位在福州某大学当校长的同学,他把周冰“挖”了过去。途中路过上海,周冰按照梅雁的意思,以老同事身份拜访她妈妈,受到热情招待。看到许多梅雁儿时和结婚前后的照片,周冰为自己当第三者感到内疚。
都是从实际出发,为对方着想,周冰接受了梅雁的建议,在福州物色伴侣,于是认识了杨芸。周冰和杨芸交往期间,梅雁始终密切关注和具体指导,后来甚至寄了几百元钱帮他操办婚礼。婚期临近,周冰接到梅雁的信,说是回沪待产。原来梅雁看到周冰的婚姻有望解决,改变了本来不想要孩子的决定,希望将来有个寄托。但是根据胎位检查,估计有可能难产。再后来,周冰忽然接到上海电报:“雁病危上海第七医院某房”。 周冰立即仓惶赶到上海。病榻旁,他高声痛呼梅雁不已。濒危的她,听到呼唤忽然眼睛一亮,彷佛记起了青海的幸福时光,但随即大口呼气。周冰当场吐血昏厥,醒来后梅雁已经去世。事前嘱咐:孩子命名“忆”:意在回“忆”青海情缘。希望周冰能照顾她母亲和孩子。。。
。。。周冰回忆结束,眼睛似乎还遥望着远方追思。。。良久,杨芸扑过去把他紧紧抱住,说:你怎么竟然会相信你的芸已经成家?那是骗你的。最最亲爱的,为什么现在才让我听到你初恋的回声?
四.
以上是余易木中篇小说《初恋的回声》故事梗概。虽然明知我这样的叙述,画虎类犬的风险极大,但网上找不到类似资料,也只索勉为其难。
多年前,很偶然的机会,我看过这篇《初恋的回声》,很受感动。近日有书友贴出相关帖子,谈及这篇40年前写成的小说,跟帖中更详细介绍了作者本人的苦难历程。正好这书手头原来藏得有,于是又看了一次,依然感动。而前后两次,都是一口气读完。
重读《初恋的回声》,我彷佛听到岁月的“回声”:饥饿,粮票,定量,“半斤个人储蓄节约粮”,领导讲话动员,描述“生产自救”的诱人前景,唱“南泥湾”,周总理委托陈毅谈落实知识分子政策。。。这是跃进后文革前的岁月。近年,网上也看到过一些有关“自然灾害”的帖子,有各种数字,震撼人,但只是干巴巴的数字。如今通过《初恋的回声》看到的,是故事背景,生动而具体的setting ,有栩栩如生的众多人物在这场景中工作,生活。。。
我也“重新”明白了当初让自己感动的一些“兴趣点”:
拉丁文写出的“滑稽剧收场了” Finida es la comedia,这原是《牛虻》尾声中阿瑟致琼玛信中熟悉的句子。
周冰回忆结束的一段独白:
“犹如四年前,在西宁,别离的前夕,我凝视着梅雁出神一样,如今,我常常搂着小忆,凝视着这个是梅雁又不是梅雁的小生命出神。。。。如在她稚气的儿语中,我彷佛听到了我不幸的初恋的回声。。。”,
这和狄更斯《远大前程》结尾一段几乎同一机杼:
“我牵着她的手,一起步出这片废墟。一如很久之前我第一次离开铁匠铺的时候,晨雾刚刚消散,如今,夜雾也正在消散中。在消散的夜雾所呈现的漠漠一片宁静夜色中,我看不到有再一次和她分离的阴影。”
周冰多次被退稿,心灰意冷,把藏书踢翻,里面有斯米尔诺夫、朗道、量子场论。。。。周冰和其他主人公感兴趣的中外古典文学:简爱、约翰。克力斯多夫。。。
在在都感到熟悉和亲切,无形中拉近了距离。当然,所有这些,相对于全书中真挚的情谊,只是锦上添花。在饥饿,孤立,歧视,无望甚至绝望的环境中,依然有着同情,理解,帮助,尊重。。。“人间自有真情在”,毕竟感人至深。
后来,周冰终于收到苏联寄来的样刊和300 多元稿费,这在当时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可是,梅雁已经离去,周冰的感觉,是“已经没有意义”。这是在最艰难困苦的条件里,在梅雁的鼓励和帮助下,他们两人合作取得的成果。丰收的成果,蕴涵着“创业过程”的点点滴滴;事非经过,无法体会其中苦乐;只有和一起走过来的人分享,才会体味幸福的况味。合伙人远,享用谁同?苦痛锥心,真不足为外人道。
为了让梅雁脱离苦海,为了她的幸福,周冰坚决支持她调往天津。经过痛苦激烈的挣扎,梅雁最后说:我会平静地按照你的意愿办。过后,梅雁又反过来极力支持为周冰胹合佳偶,良好的愿望,也是“为了他的幸福”。人们有时就是会这样,用全部的爱心,亲手将自己最心爱的人,送上绝路。
五.
《初恋的回声》原载《十月》1981年第二期。根据作者自注的写作情况:1963.4西宁 —1965.4 上海。刊出已是十五年之后。揆之1963 —1965 的政治环境,相信作者也明白,当时这篇小说决无刊出可能。因此,我比较倾向于认为,作者当时,主要是为他自己写的。
现在,我们约略知道了作者的经历。看来,这篇小说里面有不少作者的真实情况(家境,教育,政治面貌,短暂如泡影的“初恋”。。。),融入作者的梦想(在苏联发表论文,环境改善,成家。。。)。糅合了作者对于中外文学的熟悉和爱好,创作了这个美丽动人的故事。某种意义上看,也是给自己写的一种“成人童话”。理论物理研究,也就相当于“上乘武功”。
小说“大旨谈情”,无意臧否时世,而时代环境自在其中,活龙活现,真实可靠。然而,小说也寄托了作者对于光明前途的希望:“我希望,小忆长大成人后,不会重复她母亲所走过的痛苦的道路。假如仍然出现这样的可能性,那么,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就太阴郁了。”“有小忆,就有希望,不管这希望是怎样的渺茫。”
果然,以小说中“小忆长大成人”的时间计算,我们国家终于走出了那个阴郁的世界。
小说文笔畅达,没有什么砂石,透露出深厚扎实的文字功底。甚至次要人物的描摹和刻划也很到位。人物的“声口”,典型生动,显示出作者对生活观察的细致入微。比如周冰的“领导”,那位技术科长,本来也是科班出身的技术干部,却在环境中“官僚化”了。周冰遭受退稿的时候,他借用《物理学报》的批评,训斥周冰“还是再看看教科书”。 待到周冰的论文在苏联发表,他前倨后恭。马上登门看望:“你这次真不简单呐!《理论物理》,单看杂志名字。。。唉,想当年,我也有点儿抱负,工作了,忙了,什么都完了。。。”“党的政策规定,有真才实学的人要从宽处理,你正符合这一条。国际水平,开玩笑?!”
小说布局和悬念也是精心策划,引人入胜,欲罢不能,情到深时,催人泪下。小说发表后,不知感动过多少读者。历经20多年至今,仍然有书友怀想,便是明证。
我的愚见,苛求一点,小说也似乎有点欠缺。比如杨芸到上海出差,在淮海路上“巧遇”周冰;梅雁死于难产,于情理是分属偶然,而且也和时代的苦难脱节。这些大关目处的“偶然”,自然会削弱作品的艺术力量。不管怎样,瑕不掩瑜,在六十年代初的写作中,余易木的《初恋的回声》,固不失为个中翘楚。
当然,你不一定要看《初恋的回声》。
- posted on 03/07/2006
转一篇别人的评论文章
读《初恋的回声》及其他
1981年第二期《十月》杂志发表中篇小说《初恋的回声》,作者余易木。我是1982年夏天在医院住院时读到的。是时病情稳定,心境也较闲暇,慢嚼细咀了三天后才放下该文,其中用了整整一天半时间整理文中使用过的成语和精彩的词组。当时的感觉是:这是自己长这么大读过的写得最好的中篇小说。我也曾萌发过想写小说的念头,但读了这部中篇后感到自己毕其一生都很难超越!余易木乃何许人也?不得而知,此后每每留意文艺作品,终不见余易木的大名再现……
1982年阅读时深为作者驾驭文字的功夫所折服,作者对人物内心世界细致入微的刻划,安排剧情跌宕起伏的精妙,蕴含思想性的深邃均不输大家,我是佩服之极。其后凡与人谈及文学作品,总是向人推荐该文,而且多次与友人讲述文中的精彩段落。
由于对这部中篇情有独钟,10多年里凡见到旧书摊总要寻觅一番。唯一的一次遗憾是1989年在成都西大街一小说出租店内见到这期《十月》,向店主索买,店主对破旧、发黄的期刊非要原价一元才肯出售,我还价八角,店主终不肯割让。虽然那时是低工资制度,以后每每想起我为区区二毛钱与心仪的佳作失之交臂而追悔莫及!
2000年初我向共事的年轻人李大春提起该作品,大春同志见我思之甚深,感其诚也可能欲体验我对作品之褒扬,颇费周折地从某图书馆内找到19年前的这期杂志,并全文复印给我。我重读如渴,似无当年的冲击强烈了,故扔到书橱的角落里。
2003年6月8日星期天在家整理资料,无意间又看到这堆零散的复印件,刚看完第一页就不忍释手,满脑子充盈着那遥远的摄人魂魄的岁月回声,立即装订成册,拾起再读。哈!当年的感觉全回来了!真是“大作”!“精品”!令人回味无穷!
我们已经进入 INTERNET 时代了,6月9日一大早立即上网搜索“余易木”和《初恋的回声》,小说没找到,但介绍作者的文字还真找到了三段,录下:
余易木,1962年8月写一个短篇小说《春雪》,1963年4月到1965年4月写过一部中篇小说叫《初恋的回声》,主人公都是右派,故事的主体虽然都是凄婉的爱情,但无不在展示主人公美好心灵的压抑。作品流露的价值倾向,还原到60年代初的文化环境中考察,乃是很不寻常的异端。而且同样可贵的是,小说艺术上极为娴熟,不但与60年代的“名作”相比高出一筹,与80年代的佳作相比,也毫不逊色。80年代初,两篇小说经张守仁、侯琪之手,从《十月》发出。由于混在“伤痕文学”的大潮里,虽然读者也都觉得不错,但并没有一个评论家指出创作于60年代这两部作品与70年代末流行的“伤痕文学”意义有何不同。“伤痕文学”的热闹劲儿过去了,余易木也就被文坛淡忘了。张守仁告诉我,余易木真名叫徐福堂,毕业于清华大学机械系,57年被打成右派,发落到青海劳改,后在省物资局所属的机械修配厂供职。他学的是工科,但文学素养很深,外语也很好。他翻译的外国文学作品水平很高,虽然没有出版,但朋友看了十分折服。当初,他把小说投来的时候,要求编辑一字不改。张先生等编辑尊重作者的意愿,这就使发表的文本保持了60年代的原貌。据说,余易木手里还有一部当年写作的长篇小说,至今没有“出土”。
我还曾和一些朋友私下提出这样的想法,在中国大陆的小说创作中,60年代的第一人是余易木,代表作是《春雪》和《初恋的回声》。把余易木提到这样的高度,也许有人说我耸人听闻。的确,以前的文学史,都没有这么说过,甚至根本没有把他的作品放到60年代考察。但他的小说,无论思想上,还是艺术上,都不是那些套着当时意识形态枷锁的作品所能比拟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自信以后的史家会认同余易木的价值。(《精神的流浪》 丁 东)
部分译文蒙余易木同志校阅,一些朋友和湖南人民出版社编辑部在编辑过程中给予鼓励和帮助,在此一并致谢。 (罗 洛〔注:诗集作者〕 一九八二年二月)
1998年冬青海著名小说家余易木病逝,余易木是一位曾以《春雪》、《初恋的回声》震撼中国小说界的骁将,却在正值年富力强之时带着未完成的长篇匆匆走了。(《学不会的是珍惜》 邢秀玲〔重庆〕)
从上述文字中我粗略地了解了一些“关于余易木其人”,在宽慰自己32岁时识文眼光的同时,又为作者早在5年前已经谢世万分痛惜!
《初恋的回声》如此老道细致地描写“共和国困难时期”的场境,我作为亲历者有切肤之感,读来真切可信,人与人的情感关系也非常符合当时人们的现实,我坚信让现在60—70岁的知识分子读这篇小说肯定是比我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如果从艺术、思想的角度看该文,我的绌见是:
1、作者对场境的渲染功力深厚。如第五章杨芸订婚招待会,文章把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祝贺新人喜事,以及对知识的崇拜和尊重渲染得有声有色,为新人即将举办的可能更加热闹的婚礼场面预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间,由于作者安排了这场推向喜庆极致的场境也为后来的突然变故形成高度的落差,文人们用尽“雅言” 骂周冰这个“折白党”也尽显酣畅凌厉。
2、文章的“悬念”和“出人预料”设计精巧。通篇文章象一条悠远曲折的山溪,时而清流淙淙,时而奔流直下,时而平静如镜,时而峰回路转。文章的耐读魅力充分展示了作者讲故事的高手风采。
3、文章中处处闪现着人性之美、道德之美。故事构造中没有特别好,也没有特别坏的人,这是生活的本身,作者以坚实的生活基础写出了鲜活的生活真实,全无强迫读者的东西,只有涓涓细流滋润着那个年代出生的读者的心田。尤为成功的是全文处处注意给读者留下思索的空间,书法艺术中的“密不透风,疏处跑马”表现得淋漓尽致,韵味无穷。
4、文中间杂“外文”若万绿点红。50、60年代的人大多学俄语,久不见此颇觉亲切,识得的单词,发得出音的句子,在阅读中真有一番“难与他人言说”的享受。而且外文出现的地方恰到好处,全无故弄玄虚之嫌。
5、文章的艺术性、思想性、震撼力是跨时代的,是经得起时间长河考验的。小说对社会问题的思考,似说了,又未曾说;未说吧,又象说了。真是妙不可言。1963年—1965年作者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写成这个中篇,放到16年后的1981年2月才发表(文革中不能发表也是原因之一吧),发表时他要求编辑一字不改,足见其用功之深,推敲锤炼之精。我非常同意丁东同志《精神的流浪》一文中讲的“他的小说,无论思想上,还是艺术上,都不是那些套着当时意识形态枷锁的作品所能比拟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自信以后的史家会认同余易木的价值。”
刘达希 2003年6月9日记于成都市金牛区政府大楼内 - posted on 03/07/2006
作者:魏心宏 回复日期:2006-3-2 11:09:31
在网上看到有人评论余易木的作品,让我感到十分惊喜。余易木我认识。我最早认识他,是我到青海去组稿,由青海作家协会的同志介绍给我认识的。我那时候已经看过余易木在《十月》上发表的小说《初恋的回声》,对那部作品有很深的印象。只是不知道这个作者是哪里的。我已经不记得我第一次去青海是哪一年了,应该是七十年代末期。我那次去是因为青海还有一位作家海风写了一部历史小说,我需要去和作家交换修改稿子的意见。到了青海我才知道海风原来是一个右派,和我还是北大的校友。打成右派之前是在中宣部文艺局工作。而他被打成右派之后就被发配到青海,在度尽劫波之后,他那时候已经被调到青海西宁市的一所中学人历史教师,情况已经是他成为右派之后最好的了。我到达青海的消息,对海风来说,无疑是一个喜讯。我之后就和海风关在屋子里谈了好几天的意见,海风把我的意见详细记录之后,就等我回上海之后他就开始投入修改。
有一天我从海风家回到我所住的西宁宾馆的时候,在宾馆的大门口看到一个类似乞丐的人半躺在宾馆的门口,宾馆的服务员告诉我说那人是找我的。我很惊讶我并不认识他,可他开口就说:我叫余易木。他说这几个词的时候,并且是用上海话说的,这让我大感意外。我就是这样认识余易木的。
后来我了解到,余易木,上海人,年轻时代曾经在大连外国语学院读书,精通法语,英语也会一点。年轻的时候,因为赞赏胡风的观点而被打成了右派学生,就在学校期间,被无情地通知,让他到青海去。余易木并不知道青海是怎么回事,就带着自己唯一的宝贝,一部法国作家司汤达的原版小说《红与黑》上路了。等他到了青海才知道,他是被发配来了,当时青海的条件差到什么程度,都不是我们现在可以想象得到的。即使在我很多年后的八十年代初期,青海西宁的条件依然是很差的。余易木到了青海之后,几乎什么苦差使都干过,最后好像是在一家农业机具修理厂工作。余易木一直没有结婚,独身一人,生活以混为主,吃饭也是有了上顿没下顿,人的样子,丝毫也不夸张地说,就如同鬼一般可怕。头发很长,很瘦,很高,但说话声音洪亮,动作夸张,喜欢表现自己,喜怒哀乐溢于言表,很不善于伪装自己,当了几十年的右派还是没有改造过来。也正因为如此,青海当地的很多人似乎还是都有点怕他似的,他的生活就更加显得与人格格不入。
看到我是上海来的,尤其是我们之间可以用上海话来交谈,让余易木一下子就对我解除了戒心。我问他吃饭了没有,他说没有。我立即带他到了餐厅,要了很多饭菜,余易木一见饭菜,顿时胃口大开,他告诉我他已经好久没吃饭了。他也根本顾不上和我客套了,就立即开始狼吞虎咽起来。一会工夫,一桌饭菜被他狼吞虎咽下去,我看着他那酒饱饭足的样子,想象他平时的生活,我觉得这对我来说,简直就太无法理解甚至想象了。余易木后来和我说了他的生活以及写作《初恋的回声》的经过,大致是,他年轻的时候,曾经经历过一次可以说几乎就没什么经过的恋爱,那个故事当中的女性给他持久的印象,甚至可以说给了他即使在那样艰苦和完全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情况下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我看余易木这个样子,干脆就把他请到我的房间,让他赶紧把那稀脏的衣服脱下来,洗个热水澡,我找了件我自己的衬衣让他换上,唯一没有做的就是我很想带他去理发店理个发,但是,他执意不肯,他说,浪费那个时间干什么,还不如我们好好谈谈文学。
之后,余易木就和我大谈起他所热爱的法国文学。他几乎熟悉全部的法国作家,不论是古典的,还是当代的,他对巴尔扎克评价并不高,但他喜欢大仲马,喜欢司汤达。我听得出来,他的文学底子很好迷是个眼光不俗的人。那天晚上我们谈了很多,后来一直到我留他在宾馆住,他才慌忙说影响我了,才告辞。
过了几天,余易木跑来找我,非要我到他家去吃一次饭。我说不用了,但是他非坚持。我只好去了。我没有想到他住的房子会是那样惨,低矮不说,还非常残破,屋子里光线昏暗,他睡觉的床上床单几乎就和在煤灰里滚过一样脏。除了床之外,唯一就是还有一张很小的桌子。我们就在那张小桌子上吃饭。所谓吃饭,其实就是他烧的一只鸡,所有的锅碗以及油盐都是向邻居借的,一个大锅子里,一只鸡。那顿饭,让我吃着心里也难过。和我同去的青海作家协会的几个朋友都说,你怎么这样生活呢?余易木两手一摊,这么生活,怎么了?似乎还有点嫌人家大惊小怪的意思。
就在我们吃了饭之后一会,那所房子就塌了。作协的同志都说,好险啊!
相隔十年之后,我再次去青海,我听说余易木已经结婚了。我感到很意外,他那样的身体还能结婚。于是我立即前往他家。余易木那是后看上去情况已经完全改变了,人稍微精神了一点,起码衣冠要整齐了不少。他的妻子是无锡人,在青铜峡水电站做广播站的播音员,是余易木小说的崇拜者,因为看了他的小说,便爱上了他,之后,经人撮合,两人结婚了。还生了个孩子,女孩。我看到余易木能那样幸福地生活,我真为他高兴。那次见面,我们是匆匆忙忙,没多说什么。
余易木告诉我说,在上海 他已经没什么亲人了,所以现在也不想回去了,既然一辈子都在青海,那就青海吧。这话让我听了很难过。
再过了很多年,我听青海的朋友说,余易木去世了。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过去了。 - Re: 125克粮票,患难交谊死生情??重读余易木《初恋的回声》posted on 03/27/2006
心酸! - Re: 125克粮票,患难交谊死生情??重读余易木《初恋的回声》posted on 03/27/2006
粮票的故事真实可信,我爸爸一个当右派的朋友因为钱粮不足,在被下放的工厂经常挨饿,食堂卖馒头的女师傅出于同情,经常给他些锅巴甚至借钱借粮票给他,他最后在没有温暖的环境中感激不尽,最后娶了这个离婚有两个孩子年龄比他大十多岁的女师傅。后来这位右派平反,成总工程师,名气很大,年纪才四十多岁,经常带着白发苍苍的妻子出席社会活动,人家都以为那是他母亲,可以说是时代的悲哀。 - posted on 04/27/2006
我是在81年读的这篇小说。那时我刚参加工作不久。同宿舍的姐妹都喜欢看书。70年代末80年代初可说是我国的“文艺复兴”时期。各种文学刊物如过江之鲫。我们每人各订了一本期刊。有《十月》,《当代》,《收获》,《中篇小说选刊》等等。时间过去快三十年了。但这部小说给我的那种独特的感受仍久久萦绕心怀。记得当时每每读至高潮处总是令人唏嘘慨叹不能自制,不得不放下书来,待平静下来再重新开始。学会上网后曾在百度很辛苦地找了很久,总想着再重温那种久违的感觉。若哪位朋友手里有,还望不吝赐予。真的真的,我只是想再读读这篇小说,绝无据为己有之意。我的QQ497581970.拜托了! - posted on 04/27/2006
我在网上搜索了一会儿,只找到部分章节。先放在这里。找到更多的再转过来。
初恋的回声
(连载二)
余易木
三
杨芸自己也莫明其妙,怎么会一反常态,接爱了朱芬的好意。但是不管怎样,她接受了。
星期五那天,吃中饭的时候,杨芸神态异常。妈妈关切地问长问短,她却只觉得厌烦,而且—怎么说呢—对母亲的唠叨,她似乎从来也没有象今天这样厌烦过。下午上班,见到教研组里的同事,她忽然很不好意思,仿佛人人都已看透了她的心事。晚上她久久不能成眠。
她暗自承认,朱芬为她物色的对象,从通常所谓的“条件”来说,很合适。当然五七年犯过错误是个缺陷,一个大缺陷。但是陈毅副总理不久前说过“一视同仁”。而且......而且这个人在苏联科学院一九六一年的刊物上发表过论文!—呵,《理论物理》!单单杂志的名称就给了她深刻的印象!简直难以置信!......可是最最要紧的是他是怎样一个人呢?她特别希望知道,这个可能成为她终身伴侣的人,是怎样一副模样!她捉摸来,捉摸去,越想越糊涂。末了,思路一转,她回忆起少女时代遥远的梦。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无忧伤地对自己说:
“我还是象大家一样,走上了“介绍”这条路。”
出于一种难以抑制的好奇心,星期六下午,她溜到省图书馆去翻阅了六一年的《理论物理》。在第八期上她果然发现了那篇长达九页的论文。她俄文不好,读不懂论文内容。再说,那些稀奇古怪的数学符号,她也一窍不通。她小声的拼着作者的姓名,突然想起,就是这个人可能永远和她生活在一起,她感到一阵莫明的激动—呵,天呐,他是怎样一个人呢?......
星期天终于到了。
早晨,她故意久久地懒在床上不起。起床后,又故意慢条斯理地梳洗。妈妈叫她吃早饭,她推说不饿,不想吃。她自觉或不自觉地穿上了她最喜爱的衣服。刚穿上,又觉得不对劲,想换上班时穿的那一套。刚脱了一半,她对自己说:“算了,不麻烦了。”又重新穿上。穿完,她坐在一旁发愣。妈妈见了,问她:
“依芸,你今天上哪儿去?”
“朱老师请我去玩。”杨芸心不在焉地回答。
妈妈会意地瞥了女儿一眼,没有深究。她只是小心翼翼地劝女儿改穿那件红色的衬衫为好。
“妈妈!我到朱老师家去玩,穿哪一件都一样!”杨芸不耐烦地喊道。
尽管昨天朱芬一再叮咛:十点半,无论如何准时到。可是十点三刻,杨芸才出门。
半路上,杨芸和朱芬几乎撞了个满怀。
那天,朱芬忙的不亦乐乎,一清早就去市场采购。她丈夫老张则奉命打扫房间。采购回来,朱芬张罗菜肴,老张则奉命帮忙。不帮倒好,越帮越忙。十点,周冰准时到达。夫妻俩又忙着招待。到了十点三刻,杨芸还不见影子,这可急坏了朱芬。她扔下锅铲,嘱咐了老张几句,直奔杨芸家而来。
“人家可早来了!”朱芬见面就说。“快,快,快去!”
“芬姐,杨芸犹豫地说,多难为情呀......”
“你真是!有我在,怕什么!”
朱芬不容分辨,拉起杨芸就走。
一进门,老张就起身相迎:“小杨,你可让我们等坏啦!—牛牛,你看谁来了?”
“杨阿姨!”一个三周岁的小男孩亲热了叫了一声,跑到杨芸跟前。
“牛牛乖!”
说着,摸出一块巧克力糖,塞在他手中。
“牛牛,快谢谢杨阿姨!”朱芬一面说,一面接过孩子。
杨芸这才发现,屋里还站着一个穿了一套不大合身的崭新中山装,形容消瘦的陌生人。
老张转身对陌生人说:
“来我给你介绍:这是我爱人的好朋友杨芸同志。”
陌生人拘谨地伸出了手:
“周冰。”
“我们物理系的才子!”老张洋洋得意地说。“等一会儿我让你参观他发表在《理论物理》上的大作。”
这对周冰似乎十分意外。他显得有点儿惊慌失措。杨芸也觉得有些尴尬。
“你这个人!还不快请客人坐下!”
“对,对,先请坐,先请坐。”老张连声应诺。
趁着沏茶的机会,朱芬在丈夫耳边叮嘱道:
“别老谈那篇东西,我看周冰怪窘的。”
老张不以为然,张口要反驳。朱芬瞪了他一眼—这一眼把他反驳的勇气打掉了。
朱芬一回厨房,可难坏了老张。他本来打算先出那张王牌,再搬出他准备已久的长篇大论,如今夫人的禁令在此,不敢违抗。怎么办呢?只好借助经典式的开场白:“今天的天气,哈,哈,哈。”
但是,杨芸却搂着牛牛,一面偷觑着周冰,一面饶有兴味地在等待。那位周冰似乎也在等待,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老张“哈哈”了一通之后,黔驴技穷。他拼命地向周冰递眼色,让他说话。不幸的是,周冰无法理解他的意图。
“要命,真要命!”老张想。
无可奈何,只得再“哈、哈”一通。
杨芸对这一再重复的“哈、哈”,开始有点纳闷。但她是姑娘,她腼腆,她只能一再亲牛牛的小脸。
“周冰这家伙真成问题!他到反成了观众!从来没见过这号人!”
老张心里叫屈,脸上在笑。他只好请杨芸吃糖。
“杨阿姨!你吃糖!”小牛牛从盘子里抓起一块高价糖,使劲往杨芸的嘴里塞。
“阿姨吃,阿姨吃。”杨芸微笑着说,又亲了亲牛牛胖乎乎的小脸。
杨芸至少化了十秒种,才剥掉糖纸。
“小周,你别客气。”老张剥了一块,送到周冰面前。
周冰慌张地站起来,又坐下了。
“唉!”老张不由得喟然长叹。
说实在的,他对自己的高论得不到发挥,深感遗憾。他原本打算在高论的结尾,预先享受一番他和周冰合作的那篇论文有朝一日发表时的乐趣。
“朱芬这个人真是多管闲事!”他想,讲讲有什么关系!”
他毅然决然地起身去取那本《理论物理》,走到书架跟前,他胆怯了!
“天啊,真比当年我跟牛牛的妈妈认识还别扭,他暗自喊道,陡然转了个九十度,几步就冲进了厨房。
“你还有什么事情?我来干。你去招待,我吃不消了!”
“真是白活了三十几年,招待客人都不会,算了,算了,开饭吧!”朱芬回答道
饭后,朱芬宣布已买好西湖剧场两点二十分的电影票—进了剧场,杨芸才知道,朱芬一家的座位跟她和周冰的不在一起。
散场后,朱芬一家无影无踪。周冰彬彬有礼建议送杨芸回家。杨芸微微点了点头。
一路上,杨芸目不斜视。周冰走在一旁,中间至少相矩一尺。周冰说话不多。他没有按照常规,调查她的履历。他只是问了问她的工作与爱好。
周冰一直送到她家附近。分手的时候,周冰说:
“假若你下星期有空,早上九点我在西湖公园门口等你。”
“好。”杨芸的声音轻得几乎难以察觉。
回到房里,杨芸不知为什么,不仅关上了房门,而且别住了弹簧锁上的制动闩。
她脱掉外衣,掠了掠头发,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谁知道,也许上楼时太急了一些,她有点心跳。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上似乎有点儿发烧。
“原来他就是周冰!”她对自己说,她还是没有看清。
初恋的回声
(连载三)
余易木
四
三个月过去了。
三个月的印象,杨芸很难用几句话来概括。她不得不向自己承认,这种类型的人,她从来没有遇见过。
周冰给她的突出印象是:诚实而又坦率。
第二次见面,周冰就主动向她介绍了自己的家庭和最难启口的、五七年犯错误的经过。他的家庭情况很简单:母亲解放初去世;父亲开过一家旧书店,五五年公私合营后,每季度将近有八十元定息,五六年父亲去世后,这笔定息就成了他弟弟的生活费,所以他基本上没有负担。当他谈到五七年的时候,他的心情与其说是沉痛,不如说悒郁,仿佛连他自己都很难相信,这一切竟然、平淡无奇,他讲得很具体,很详细,内容无非是朱芬早介绍过的那些。末了,他说:
“真没有想到,几句话,后果如此严重。”
作为五七年的目击者和见证人,杨芸毫不怀疑周冰的诚实。她宽慰他道:
“过去了,算了,别想它了!”
“我总觉得,我应该向你说清楚。”周冰说,忧郁地笑了笑。
但是,假如说,周冰主动谈起自己的家庭与过去,那么,相反地,他却从来不主动询问杨芸这方面的情况,除非杨芸主动告诉他。奇怪的是:他所谈的过去,也仅止于五七年。他从来不涉及他在青海三年的生活,而对那篇论文,更是讳莫如深,似乎压根儿就没有这么回事。
有一次,杨芸问他,他轻描淡写地说:
“那几年很苦,饿得厉害。”
“在那样的条件下,你还写论文,真不容易呀!”杨芸由衷地赞扬道。
“全靠朋友帮忙。”
“帮忙?”
“嗯,问题不单是生活困难 ......”周冰迟疑了一下,接着说,“其实,我俄文不象人家形容的那样好,我只能看,不能写。是朋友帮我翻译的。—你不信吗?”
“你太谦虚了。”
“我说的是实话。”
“你的朋友是谁?”
“厂里的同事。”
杨芸想进一步打听,周冰却已回到了原题。
“那几年确实不太容易。”周冰想了想,重复了一遍。“不过,总算熬过来了。”
“那时候,你认识我就好了!我在学校里,定量还吃不完呢!”杨芸天真地说。
周冰忧郁地笑了笑。
呵,这个周冰,他老是忧郁地微笑!朱芬说得不错,他不爱说话。非但不爱说话,简直是沉默寡言!他完全不象虚岁二十八的人,看上去至少三十开外。未老先衰?也许。但是,偶尔心血来潮,他也能滔滔不绝,谈笑风生......在这样的场合,杨芸觉得他突然年轻了,甚至有点儿孩子气。
有一次,不知怎么搞的,话题扯到了文学。杨芸原以为:周冰这种人,跟朱芬的丈夫一样,对文学肯定一窍不通。不料,周冰好象很内行。他不仅对杨芸读过的书大部分都很熟悉,而且还读过一些杨芸没有读过的名著。更意外的是,他们的好恶也十分接近。杨芸高兴极了。他们从李白谈到李煜,从曹雪芹谈到巴金,从普希金谈到高尔基,从雨果谈到罗曼•罗兰,又从莎士比亚谈到哈代。周冰越谈越兴奋。最后,他毛遂自荐,用英文朗诵了几首拜伦与雪莱的短诗,还背了一段哈姆雷特的著名独白。杨芸听得入迷了。她简直难以想象,一个装满了数学符号的脑袋居然还容纳得下这么多美妙的东西。她钦佩之余,不禁连声赞叹:
“不一样,你跟老张完全不一样!”
“你忘了我爸爸是开旧书店的了。”周冰风趣地回答。
不言而喻,艺术从此成了他们精神上的纽带。可惜,人不能一天到晚谈艺术,况且即便谈艺术,周冰依然还有沉默寡言的时候。
他不仅沉默寡言,有时甚至神思恍惚,心不在焉。对此,老实说,杨芸是不满意的。有一次,杨芸说着,说着,顿住了。
“你怎么不说了?”周冰诧异地问。
杨芸满腹委屈,低头不语。
“唔,我明白了!......你大概见我心不在焉,生气了吧?”
“亏你还有自知之明!”杨芸想,多少有了些安慰。
“你别生我的气。”周冰诚恳地说,“我有一个毛病:有时候,脑袋里会无缘无故地冒出一些想法,譬如一个方程式,一条曲线,一个符号,或者诸如此类跟眼前毫无关系的东西,克制也克制不了。这种毛病讨厌得很,往往容易引起误会。你别见怪,我不是故意的。”
杨芸笑了:
“灵感?”
“这是文雅的说法。”周冰说,忧郁地笑了笑。
对于周冰的解释,杨芸是满意的,因为,事实证明,尽管周冰有时心不在焉,但他对杨芸的照顾却无微不至,考虑得极其周到。这体现在许多琐碎的,往往容易疏忽的生活小事上。譬如,一同走路,他总是让杨芸走比较平坦的地方;坐长椅,他总是让杨芸坐比较干净的地方;杨芸丢了手帕,他就不声不响地买了送给她;每星期见面,他总是带一些杨芸喜爱的零食来;天气突然变凉,他总是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的外衣,无论如何让杨芸披上,等等,等等。杨芸二十六岁了,但她第一次接近男性。这一切对她来说既新鲜,又亲切。她感到温暖。尤其不可思议的是:杨芸在他心不在焉的时候所说过的话,他往往也记得一清二楚。
有一次,周冰带来一双皮鞋。
“投给《物理学报》的文章发表了,这是我用稿费买的。”周冰说。“你穿穿看,是否合适。”
在一般情况下,杨芸是决不肯接受这样的礼物的。可是,这是他用稿费买的,她破例接受了。杨芸打开盒子一看,心花怒放:正是她喜欢的式样。她一试,正合适。她奇怪极了。
“你怎么会知道我喜欢这种式样的?”
“上次你自己说的。—你说,新街口的皮鞋店新来了一批上海皮鞋,式样很好。我去看了一下,就是这一种。”
杨芸一想,确有其事。但是,她仍然不明白,他怎么会知道她穿鞋的尺码的。
“也是你自己说的。你想想,那一次......”周冰指出了确切的时间与地点。
杨芸好不容易才回忆起来:确实有一次,杨芸提到朱芬买了一双三十六码的皮鞋,穿不下,她穿正合适,转让给她了......她说话的当时,周冰正若有所思,心不在焉。
“你的记忆力太好了!我当时还以为你根本没有听见呢!”
“也许,过分好了一些。”周冰说,忧郁地笑了笑。
“我祝贺你的论文发表,也谢谢你的礼物。”
“谢谢你的祝贺。不过,礼物可算不上—在我看来,皮鞋这种东西是算不上礼物的,你不要认真。”
“那么,在你看来,什么东西才能算是礼物呢?”杨芸好奇地问。
“有意义的东西。”
“完全同意!”杨芸说。“如果你今天把《物理学报》带来,我更高兴。”
周冰犹豫了一下,说:
“我下星期天带来。”
“不,不要下星期天。下星期四,我生日,你在我生日那天送给我,好吗?”杨芸红着脸说。“你四点钟在老地方等我,我上完课,请假出来。”
“好的。我三点半准到。”
谁知道,也许,老天爷过分习惯于在银幕上成全表现丰收场面的编剧与导演了,以致这一次看错了对象。星期四那天,从早到晚,又是刮风,又是下雨,天气糟透了。杨芸估计周冰不会赴约了,所以下课后没有请假。五点钟下班,径自回家了,到了家里,她看看窗外连绵不绝的阴雨,总觉得有一件心事放不下。六点左右,她坐不住了。她不顾妈妈的阻拦,找了个借口,穿上雨衣出门,虽然她对遇见周冰,完全不抱希望。
周冰呢,居然等在那儿。他在狂风中吃力地撑着一把旧雨伞,孤零零地在西湖公园的拐角上踯躅。裤褪、鞋子,全湿透了,连上衣也湿润了一大片。
杨芸远远地发现了他的背影,惊喜交加,她喊了一声:
“周—冰!”
风太大,他没有听见。
杨芸顶着狂风,连奔带跑地走到他跟前—由于激动,她已说不出话来。她碰了一下他的手臂。
周冰转过身来—他的嘴唇已冻得发青。
周冰似乎很高兴。他没有半句责备。没有半点抱怨,只是亲切地说:
“我祝贺你的生日。”
假如在银幕上,到这里,他们应该拥抱了,但是,他们不在银幕上,所以他们没有拥抱—唯一的相似之处是,杨芸确确实实冒出了眼泪,因为这个结实的南国姑娘有着一颗温柔的心。
“快,快走,到我家去!”杨芸偷偷地拭拭去了泪水,拉着他的手就走。
周冰并不反对找个屋顶避避风雨。事实上,风雨交加的人行道,在电影的画面上,可能是有趣的,但在现实中,毕竟算不上谈情说爱的好地方。然而,上她家去......
“我这副样子......第一次......”周冰为难地说,“我看还是到新街口新开张的茶室里去坐坐吧。刚才,我来的时候,看见那儿有生日蛋糕。”
杨芸想想也对,可是......
“湿一点儿,不要紧。我在青海久经考验!”周冰满不在乎地说。
他们跳上公共汽车,来到新街口。进了茶室,周冰让杨芸先就座,自己去要了一个生日大蛋糕和两杯咖啡。
“今天是你的生日,”周冰说,把服务员送来的餐刀递给杨芸,“我祝你生日愉快。”
杨芸接过餐刀,切开了蛋糕,叉了一块,放在周冰的碟子里,说:“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这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生日。”
她沉默少顷,又说:
“今天都怪我不好,你骂我一顿才对。”
“那儿的话!”周冰说,“我等一会儿是应该的。”
“那我赔礼道歉也是应该的。”杨芸说。“不过,假如我真的失约的话,你打算怎么办呢?”
“不知道。我想我大概会等下去,一直等到—”
“天亮?”
“不,天黑。”
杨芸笑了。
“《物理学报》我带来了。”周冰说,从怀里掏出一本新杂志。“封面弄湿了,没藏好,别见怪。”
“有了水迹,更可贵。”杨芸接过杂志,感动地说:“谢谢你的礼物。”
周冰忧郁地笑了笑。
“你的微笑总是那么忧郁。”
“这是命运给我的礼物。”
“烙印。”杨芸想。她一往情深地凝视着周冰,一字一字地说:
“将来,这微笑会明朗的。”
呵,如果此刻,周冰象银幕上一样回答:“我相信,亲爱的!”并隔着桌子握住杨芸的手,杨芸就会完完全全地爱上他了。然而,不幸,周冰依然只是忧郁地笑了笑。
对于,周冰的淡漠,杨芸有点儿失望,正如他那篇论文右上角的题字—“杨芸同志:生日愉快。周冰。”多少有点儿使她失望一样。
“这个人简直不可捉摸!”—三个月来,杨芸经常这样想。有时候,她觉得,周冰似乎不是在恋爱,而是在一丝不苟地过完成一桩细致而困难的工作。凭女性的直观,她知道,他一定经历过巨大的痛苦,而这痛苦,对杨芸来说,正是一个无法揭开的谜。杨芸不止一次地想对他说:“告诉我!把一切都告诉我!让我分担你的忧愁!”—但她缺乏勇气。话说回来,即便她并不缺乏勇气,事情又将怎样?—忧郁的微笑,如此而已。
七月初的一个星期天,他们分手的时候,周冰说:
“我们认识三个多月了。你对我多少已有一些了解。我希望你考虑一下,是否愿意和我共同生活。我一无所有,除了我那可悲的过去。此外,我想,我这个人大概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好丈夫,但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坏丈夫。我希望,你和朱老师的友谊不致于影响你的决定;我同样希望,你的决定不致于影响你和朱老师的友谊。不管你的决定如何,我将始终感谢朱老师对我的一片心意。为了不使朱老师为难,你不妨把你的决定,直接写信告诉我。我等你二个星期。下星期天我不来了。”
就这样,杨芸面临了生活的十字路口。
她认真地考虑了一下。
她问自己:我爱他吗?—她想了想,回答说:爱的,因为他跟她幻想中的他那么相象。她又问自己:他爱我吗?—她想了想,回答说:不知道,既然他缺乏热情。在这一点上,他跟她幻想中的他却又那么不同......
呵!假若他有一颗火热的心!—可是怎么说呢?幻想与现实的分野,也许就在这里。
她明白,在现实中,能遇见这样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幻想终究是幻想。她还能希求些什么呢?
她对自己说:“假若仅仅是创造掩盖了他的热情,我相信,他的微笑总有一天会明朗的。假若他的性格本来就是这样,我应该知足:总算我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一个也许会对人类作出贡献的人。”
想到这里,她提起笔来,给周冰写了一封谦卑的信:
亲爱的冰:
假若你不嫌我平庸,我愿意永远和你生活在一起。
芸 1962.7.7深夜
初恋的回声
(连载四)
余易木
六
假如说,杨芸对周冰的感情,在她同意做他妻子的时候,尚不无保留的话,那么,如今这种保留已在人们的一片庆贺声中烟消云散了.
八月份,学校放暑假。他们几乎朝夕相处。不是周冰上杨芸家来,就是杨芸到周冰那儿去.一个月的相处,更加深了杨芸对周冰的了解。
平时,周冰跟杨芸在一起,手头很大方。实际上,他自己的生活很艰苦。这里,问题不在于吝啬,而在于他确确实实象他自己所说大话的那样:一无所有。看看他宿舍里的东西,实在寒酸。铺的,盖的,全都破旧不堪。他的全部积蓄,无非是收到的那点儿稿费:因为直至离开青海,他每月仅领取三十几元生活费。他不修边幅,一方面固然由于他懒散成性,另一方面也由于他确确实实没有衣服可穿。周冰向杨芸忏悔:初次见面时穿的中山装,还是承蒙朱芬的指点,临时添置的。这时杨芸才恍然大悟:难怪他穿来穿去只有一套衣服。周冰的克已待人,使杨芸的爱之心油然而生,感情自然而然深了一层。杨芸也向周冰忏悔:他是她的初恋。周冰听了,激动地良久说不出话来—这真情的流露,无疑使感情又深了一层。
在这一个月中,他们如此亲密无间,以致老张有一次当着周冰的面,向杨芸提出了抗议:
“小杨,你快结婚吧!否则,我和周冰合作的论文要流产了!”
其实,杨芸也何尝不盼望这一天早日到来呢?......
署假结束了。学校开学了。婚期也终于临近了。
九月初的一个星期天,周冰照例在杨芸家度过。当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候,杨芸觉得他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杨芸问他,他回答说,没有什么,并振作了一下精神。一会儿他又故态复萌,神思恍忽。杨芸再次问他,他还是推托说没有什么。杨芸伤心了,撅起了嘴:
“直到今天,你还把我当成外人!”
“不,你别误会。”周冰无可奈何地说。“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就告诉你。今天早上我接到一封信,我弟弟住院了。”
“什么病?”杨芸吃了一惊。
“可能是胆囊炎,要动手术。”
“危险吗?”
“大概不要紧。”
“那就好了!”杨芸松了一口气。“我真怕......不,不说了。”
“你怕什么?”周冰?问道。
“我怕出什么时候事,影响我们的婚期。”杨芸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太自私了吧?”
“不,哪儿的话!—你放心,不会出事的。”
“你给他寄予些钱去。有些东西我们别买了。你说呢?”
“我身边还有一些钱,本来打算婚后用,我给他寄些去。”周冰说。
事后,杨芸就忘了—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弟弟,毕竟无关痛痒。
离结婚只有一个星期了。按照予定计划,杨芸和周冰下星期去登记;星期六晚上借教研组办公室举行婚礼;星期日宴请宾客,宴会后正式洞房。—杨芸意识到,这是她姑娘时代最后一个星期天了,心情特别激动。她絮絮不休地谈论她的童年时代,她的少女时代,她过去的梦,她今天的梦和她身边无数细碎的琐事。周冰默默地听着,若有所思。
“哈,”杨中断了自己流水般的絮聒,笑着说,“你大概又在捉摸你那些方程式了吧?”
“没有,我在想—”周冰突然俯身捧着杨芸的双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上。“告诉我,依芸,万一将来我有什么地方使你伤心的话,你肯原谅我吗?”
杨芸一怔。
周冰—说出来,也许令人难以置信—从来没有吻过杨芸,而且从来也没有过任何比握手更亲切的举动,这样的矜持不能不使杨芸在内心深处隐隐约约地感觉失望,因为,归根结蒂,她是女人,而且她爱他。然而,今天,当周冰突然这样做的时候,她却反而感觉不安,甚至莫名的惊恐。她张惶失措地问:
“你怎么啦?怎么啦?......”
周冰抬起头来,他的眼神是那样地悲哀。
“你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吗?”
周冰摸摸自己的前额,仿佛努力使自己清醒过来。
“不知为什么,”他说,“我突然想起,和我这样的人共同生活,你会受很多委屈,很多很多的委屈......”
“你想到哪儿去了!”杨芸喊到,一下子拥抱了他。“亲爱的,你为我考虑的太多了。我爱你,我是自愿跟你的。只要你不是故意刺伤我的心,我会原谅的,我什么都会原谅的......”
“谢谢你,依芸,谢谢你。我记住你的话,我也将记住你对我的这一片心意......”周冰在她的耳过喃喃地说。
初恋的回声
(连载五)
余易木
七
星期三早晨,杨芸去学校上班。出门,遇见朱芬。
“你们今天去登记?”朱芬问。
“不,明天。”
“明天?唉,这个周冰也太性急了!”
杨芸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都一样,老张从前也一样。”朱芬宽容地笑着说。“老张说过了,周冰尽可以多休息几天,他代他上课。”
“谢谢老张。”
“别谢,我这个红娘不尽力,谁尽力?不过,最好还是让他打个电话—”
“什么电话?!”
“给教研组打电话—请一下假,总比不请好。”
“请假?为什么要请假?!”
“咦,周冰不是在你家吗?!”
“没有—昨天他没有来过。”
“他没有来?!那他哪儿去了?昨天下午,连上课都没有找到他......”
杨芸愣住了。
朱芬看杨芸的表情,完全不象是在开玩笑,连忙安慰道:“你别着急,丢不了!说不定,他昨天上街了,回校晚,老张没遇上。一会儿,我给老张去个电话。”
“芬姐,不......不会出什么事吧?”
“不会的。这么大的人,又不是孩子......”
话虽这么说,朱芬的心却提了起来。
九点钟,朱芬下课回办公室。老张来了电话:“奇怪,昨天晚上周冰通宵未归。”杨芸在一旁听到这个消息,手脚都凉了。
“不要紧的,你别着急。老张说,他再找找看,九点半再来电话。”朱芬一再宽慰道。
杨芸勉强上完了一节课,回到办公室,一见朱芬的表情,两腿一软,几乎跌倒在地。
周冰失踪了!
办公室里,耳目众多。杨芸强作镇静,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了下来,思想上乱作一团。
坐在她对面的朱芬,匆匆写了一张条子,人不知鬼不觉地递给了她。杨芸打开一看,上面写着:老张一会儿再来电话。
将近十一点的时候,传达室通知朱芬接电话,杨芸跟了出去。
老张在电话里说,周冰没有找到,打听来,打听去,只有一条线索。据门房说,他昨天中午收到过一份电报,查阅收发簿,确实如此;有新情况,他再来电话。
电报?—杨芸顿开茅塞。
“芬姐:说不定他弟弟病情严重,他回上海去了。”杨芸猜测到,心里踏实了许多。
“你知道这件事?”朱芬问。
“前些日子,他说过,他弟弟患胆囊炎,住院了。”
“唉,这个周冰,真是天晓得!”朱芬抱怨道,再怎么紧急,也不能不辞而别呀!”
杨芸也这样想,可是她什么也没说。
快下班的时候,老张又来了电话—这次证实了杨芸的猜测,因为教研组已收到了周冰从火车站发出的信。
一场虚惊过去了。
杨芸精疲力竭,仿佛她刚刚跑完了马拉松。
冷静下来,杨芸不由得感到委屈。芬姐说的很对,无论怎么紧急,周冰也应该告诉她一声再走。说道底她是他的未婚妻,况且正是办喜事的时候。然而仔细一想,她又责备自己过于自私。事实上,这些日子,她一次也没有关心过他弟弟的病情。“我应该想到才对。”她对自己说。—如今,既已如此,她只能祈愿他弟弟早日转危为安......
杨芸满以为,她下午一定也能收到周冰的信的,但是,等了一下午,没有。
晚上,他从老张那儿打听到周冰在上海的地址,给他写了一封长信。她在责备自己的同时,亲呢地责备了他几句。她知道弟弟病危,周冰一定心烦意乱,她不愿再增添他的忧愁。她在信中再三叮嘱需要什么,马上来电。写完信,已深夜十二点了。
次日清晨,她亲手付邮。
婚礼被迫延期了—杨芸的父母虽然遗憾,亦无可奈何。
杨芸估计,至多五天,她就能收到回信。不料,六天过去了,音讯全无。她又给周冰发了一封长长的电报,并嘱他立即回电。可是,发出去的电报如石沉大海。
这下子,杨芸可急坏了。在她的想象中,周冰的弟弟已有不测,周冰受此打击,一病不起。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在上海,怎么办呢?—她越想,越害怕,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听到了周冰孤苦无援的呻吟......
她决定去上海—父母反对:未过门的姑娘,只身前往,算什么名堂呢?
噢,如果周冰唤她一声,什么力量也阻挡不了这个勇敢的南国姑娘的决心!可是,没有,周冰始终保持着沉默。
仅仅十几天,杨芸明显地消瘦了,憔悴了,苍白了。她废寝忘食,神不守舍。无论父母或朱芬夫妇怎样宽慰她,她总是固执地重复着她幻想中的可怕景象。
见女儿这样,杨老太婆掉了不少眼泪。
国庆节前夕,杨芸对妈妈说:
“妈妈,我要到上海去。他需要我。我是他的未婚妻,生死同舟。万一他在上海有个三长两短,女儿这辈子......”
说到这儿,杨芸哽咽住了。
杨老太婆听了眼泪一大串。
老夫妻俩商量了一下,只好依女儿的心愿。但是,有一条保留:母女同行。
母女同行,事情就复杂了,所以又拖了两天。
动身的前一天,正好是国庆节。下午,杨芸在收拾行李,杨老太婆拿了一封信,以老太婆所能允许的高速,慌慌张张地奔上楼来。
“信!依芸,来信了!”
高兴的程度,比她女儿,有过之,无不及。
杨芸扔下手中的东西,拆开就看。不看倒罢,一看之下,骤然变色,在杨老太婆来得及反应之前,杨芸已飞步下楼。
“依芸!依芸!依—芸!”
杨老太婆一面喊,一面 追出门外,杨芸已无影无踪。
杨芸发疯似的直奔朱芬家。
门虚掩着。杨芸不管三七二十一,推门而入。
屋里坐着两个人,犹如两尊塑像。
老张垂头丧气地坐在床上,一声不响。对面椅子上坐着朱芬,虎视眈眈地—假如可以这么形容的话—瞅着他,小牛牛则以惊异的目光,轮番地观察着他的父母。他觉得,眼前的这一切,很新鲜,很有趣,很滑稽。
“这......这......这是什么意思!”杨芸喊道,已不似人声。
杨芸把信往桌子上一扔—她这才发现,桌子上摊着另一封信,同样是周冰的笔迹。
朱芬对杨芸的出现丝毫不觉惊诧。她只是用下巴指了指老张,无精打彩地说:
“你问他。”
“我......我......”老张霍地站了起来,瞠目结舌,不知何以为答。“我......我怎么知道他是这种货色!”
老张好不容易迸出了这句话。
朱芬拍了一下桌子,跳起来,冲着老张嚷道:
“你应该知道!什么有水平,什么天才,什么人老实,什么待人忠厚,不都是你说的吗?!事到临头,你就不知道了?!没有那么便宜!—”
“爸—爸 —坏—!”小牛牛感到自己应该表态了。
老张的忍耐,早已接近 极限。不料,这小家伙竟火上添油。他一气之下,挥手就是一巴掌。
幸而,打了个空。但是,小牛牛哇的一声,哭了。
“爸爸坏,爸爸打牛—牛!爸爸打牛—牛!—”小家伙过哭边叫。
朱芬一把把孩子拖到自己身边,厉声喝到:
“你做了这种好事,还打牛牛!你—你—你是人不是人?—”
“我就是要打!”老张也吼了起来。“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不能打?我就是要打!”
“呐,给你,你打,你把他打死吧!你把他打死,就算我白养!你—你不是人!”
小牛牛见妈妈把他往爸爸的巴掌底下推,吓得赶紧抱住妈妈大腿,大哭大叫起来。
于是,哭声,叫声,吼声,拍桌声,混成一片。
杨芸看不下去了。她拿起刚扔下的信,转身离开了朱芬的家。
杨芸的归来,正如她的出走一样突然。她走的时候,似痴似狂,来的时候,失魂落魄。
她倒在自己的床上,放声痛哭。
转瞬间,全家—父亲,母亲,还有前来探望父母的妹妹和妹夫—都挤进了杨芸小小的卧室。
“依芸!依芸!依芸!”几个声音同时惊慌地喊。
杨芸根本不予理睬—她只顾哭,她哭得伤心欲绝。
“依芸,你有话好说,别......别这样。”杨老头儿用颤抖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
这时杨老太婆已老泪纵横。
“依芸......”老夫妻几乎同声哀求。
对于父母的哀求,杨芸没有答理。她只是在悲恸中,痉挛地摸出周冰的信,无声无息地丢在地上。
杨老头儿颤巍巍地捡了起来。他的手抖得那么厉害,加上他在激动中忘掉了他那副老花镜,以致久久不能明白信的内容。等他终于弄明白了的时候,他大喝一声,把信撕成两半,揉成一团,使劲往地上一扔,随即破口大骂:
“骗子!流氓!坏蛋!恶棍!畜生!拆白党!......他一口气把他所知道的这一类名词—过于粗俗的例外,因为在他的词汇中没有—全数骂了出来。他挥舞着双臂,太阳穴上青筋毕露,旁观者一见,几乎以为他马上就要中风了!
但是,此刻,杨老太婆已顾不得自己的老伴。她连忙捡起纸团,好不容易才把它摊平,边擦眼泪边读。出于关心,当然也出于好奇,她的小女儿和女婿的头也悄悄凑了过来。
信很简短,只有几句话:
杨芸同志:
由于的生活中发生了料想不到的重大变故,结婚已无可能,因此,我请求你同意解除我们之间的婚约。
我充分认识到这一行动的严重性,可是我在道义上不能不这样做—对此,我深感内疚。我希望,总有一天,我能向你解释这一切,但决不是今天。
我感谢你和你的家庭对我的情谊,我唯一引以自慰的是:分手了,别人将会带给你我永远无法带给你的幸福。
一小时后,我将离开上海。当你见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返抵福州。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烦恼,我想,我们还是不再见面的好。
周冰
1962.9.29上海
初恋的回声
(连载六)
余易木
“哎哟,你这个死老头子!你害了依芸!你害了你的亲生女儿!这......这......”杨老太婆拍手惊呼,小女儿和女婿面面相觑。
“我早就跟你说过,当过右派的,不合适,你不听!”老太婆把满腹苦水一古脑儿地倒了出来,“你说,你懂,我不懂!你说他年轻有为,你说,他有才华,有前途,还有什么国—国—际—水—平!都是你说的!你—你—呵,我早就知道,右派不会有好人!呵......死老头子,呵,老天爷,呵......呵......呵—依芸,我的心肝!......这......这......这可怎么办呢!?......”
杨老头儿向来以一家之主自居,这时被老太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当众数落,很是尴尬,尽管他自知理亏,他悲愤交集,恶狠狠地瞪了老太婆一眼,大声嚷到:
“我......我......我现在......我现在还说他是才子,你听见没有?才子!才子!才子!......才子加流氓!”显而易见,正当杨老头儿山穷水尽之际,鲁迅先生救了他。
杨老头儿喘了一口气,无意中看见站在一旁的小女儿。
“你,你笑什么?”他猝然厉声问道。
“爸爸,我没有笑......"
“噢,你在笑,我看见你在笑,你不要抵赖,你抵赖没有用!”杨老头儿莫名其妙地转而把怨气发泄在小女儿身上。“我知道,你看着高兴!我知道,家里出了这种事情,你看着开心!你在看戏!你觉得滑稽,噢,我知道,你心里在想,爸爸喜欢姐姐,如今活该!气死了活该!对吗?我问你!你别赖,我不许你赖!你老实承认,倒痛快一些!姐姐碰上了拆白党,你......你这个没有心肝的东西!”
可怜杨芸的妹妹,平白无故,被老子骂得狗血喷头,她进退维谷,不知继续等着挨骂,不是回避一下。
女婿比较机灵,一看形势不对,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溜之大吉。
于是,杨老头儿,骂劲勃发,一鼓足气,从周冰和天下所有的右派骂起,骂到自己心爱的依芸,又从朱芬骂起,骂到跟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老伴。杨老太婆,正相反。她从老头子骂起,骂到无事生非的朱芬,又从依芸骂起,骂到十恶不赦的周冰和天下所有的右派。
混杂在这一片咒骂声中的是,杨芸无休无止的悲泣。
那一天,杨芸的家里,正合中国的一句俗话:鸡犬不宁。据街坊邻居说,直到深更半夜,杨老头儿的吼声还历历在耳。
次日,杨老头儿的高血压病犯了,卧床不起。杨老太婆则基本上一夜未睡。她不住地照料着凌晨才迷迷糊糊入睡的女儿,唯恐女儿一时胸窄,寻了短见。此刻,她又精神抖擞地起了床,穿着拖鞋,蹑手蹑脚地溜进了女儿的卧室。
杨芸已经醒来。她静静地躺着,失神的目光直愣愣地凝视着天花板。
杨老太婆悄悄地在床头坐下。杨芸抬起身子,唤了声:
“妈妈。”
她的语气异乎寻常地平静而安祥,犹如暴风雨后洁静的天空。
杨老太婆搂住女儿的头,又一次老泪纵横。
“妈妈,别哭,千错万错,我自己不好......”
“依芸......”
“妈妈,别哭。”杨芸坐起身来用枕巾替母亲擦掉了眼泪。
“依芸,你爸爸说......”
“妈妈,有什么,你直说吧,不要紧,我听着。”
“你爸爸说,是不是能设法挽回。一切都准备好了,亲戚朋友也都通知了,这可怎么办呢?天大的事情,说清楚,总好商量。依芸,我让朱老师陪你去找找他,好吗?”
“妈妈!”
“依芸,事情总要弄弄清楚,他不能不明不白地坑掉你的一生。就算他弟弟死了,也不能—”
“妈妈,不是这么回事,”杨芸打断了母亲的话,“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那......那究竟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杨芸痛苦地摇头说。
“依芸,让我去一趟。你爸爸要去,我不许。他那个脾气,去了可不得了......”
“妈妈,不要去了。”杨芸斩钉截铁地说。“既然他信里说不愿意见我,去了也没有意思。”
事实上,杨芸最伤心的也莫过于此了。这个温柔的南国姑娘,什么都能原谅,但她不能原谅周冰如此冷酷无情地摒弃了她那颗谦卑地奉献给他的真诚的心。
“依芸......”
“妈妈,你听我说,有一件事情,我求妈妈成全我,否则,我死不瞑目。”
“依芸,你别......别这样说话!”
“妈妈,我要把他拿来结婚的钱还给他。妈妈,我知道,爸爸为了我,把积蓄都花得差不多了。我知道,爸爸为了我......”杨芸咬紧牙关,忍住了眼泪,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妈妈,好妈妈,成全你的女儿,这是最后一次了......”
“依芸,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你在想什么!”
“妈妈,你成全我。”
“钱,钱总好想办法,可是你........”
“妈妈,好妈妈,”杨芸一头埋在母亲怀里,再也抑制不住汹涌的泪潮,“你别怕,我会活下去的!会活下去的!”
下午,朱芬硬着头皮来探望杨芸。杨芸在床上亲切地接待了她。
“小杨,都是我不好,我害了你。”朱芬沉痛地说。
“不,芬姐,你别难过。你看,我自己倒想通了。”杨芸安慰朱芬说。“有一件事情,我麻烦你。我想请老张—”
“他早晨已经去过了!”朱芬会意地说。“老张跟周冰说了整整一个上午,还拍了桌子,周冰就是不吭声,象死人一样。他这次回来,又瘦又黑,好象在上海生过一场大病—”
“芬姐,”杨芸打断了她的话,“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想请老张把......把钱和东西送还给他。”
“小杨,别这样。我下午和老张再去找周冰谈谈。”
“不,芬姐,谢谢你,不必了。我已经决定了。”杨芸说。“这里是四百元钱,你点一点。还有,台上那包东西。”
“小杨!”
“芬姐,我谢谢你,也谢谢老张,你们为我尽心了........”
“小杨!”
朱芬拥抱了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晚上,朱芬把钱与东西又带回到杨芸家里。
“他不收。”朱芬说。“他非但东西不收,而且我们怎么讲,他都不吭声。最后,老张气得又拍了桌子。老张叫他要么收下东西,要么把话说清楚,他这才不声不响地打开包裹。我和老张都以为他要选择前者了,心里正反感,不料,他取出他赠给你的那份《物理学报》,避开我们,又写了些什么,写完重新包好。他说:假如你读了他写的东西,还坚持要还他,他一定收下。东西都在这儿。”
杨芸打开那个小小的包裹,又看到了那本如此熟悉的、带着水渍的《物理学报》。她翻到他那篇论文的地方,上面多了一段话:
你曾经答应过我,只要我不是故意刺伤你的心,你一定原谅我。今天,我不敢祈求你的原谅,但我想说:上帝作证,我决不是故意刺伤你的心。
1962.10.2
既没有称谓,也没有署名。
朱芬出于礼貌,在杨芸打开包裹的时候,故意退避在一旁。这时,她走上前来问:
“再送回去?”
“不,不必了,我接受这一份命运的礼物。”杨芸忧伤地用《物理学报》遮住了自己的脸。
八
事实上,某些迹象,早在周冰失踪的那天,第十七中学语文教研组里已经有人注意到了,假如说,一般人还掉以轻心的话,那么,至少,机警的王老师注意到了。
她偷偷地对赵老师说:
“你看杨老师。”
“看什么?”
“我看杨老师神色不对,朱老师也心神不安,好象出了什么事。”
赵老师远远地瞅了一眼,鄙夷不屑地说:
“人家好端端的,王老师,别疑神疑鬼!”
赵老师这几天正在悉心推敲他那首马雅可夫斯基的阶梯诗。据说,他已在好朋友中间秘密朗诵过一次,并博得了满堂彩。美中不足的是,个别地方,溜掉了韵脚。赵老师抱定“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宗旨,正为此搜索枯肠,因而,王老师扫兴的嘀咕,对他来说,根本不堪入耳。
王老师虽被抢白了一顿,但锐气不衰,她又兴冲冲地去告诉李老师。李老师远距离观察了一番,老成持重地对她说:
“王老师,可别瞎猜,杨老师知道会不高兴的”
“当然,当然,我不过是关心她,随便说说而已,”王老师连连称是。
“吉日当前,还是少说为佳”。李老师说,心里也觉得有些蹊跷。等到婚礼延期的消息一宣布,赵老师失望了,李老师叹气了,大家愕然了,唯独王老师高兴了—她自诩有先见之明。
国庆节一过,杨芸接连请了几天病假,朱老师也整天整天垂头丧气。大家知道,大事不妙。杨芸上班那天,大家的好奇心上升到了极点。她一踏进教研组办公室,全体老师—除了朱芬—向她行了一次注目礼。只见她脸色苍白,形容憔悴—讲得难听一些—象泄了气的皮球。大家明白,婚事吹了!“可怜呐!”陈老师向李老师递了个眼色,喟然长叹道。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知怎么搞的,事实真相很快地透露了出来,并传遍了整个教研组,继而传遍了全校。不仅如此,象一般流言蜚语那样,越传越离奇。毫无疑问,大家同情的对象是杨芸,大家遣责的对象是周冰,而大家愤怒的对象是—谁?—朱芬。
朱芬一下子从劳苦功高的巅峰跌进罪魁祸首的深渊。
全校众说纷坛,莫衷一是。热闹的程度不亚于当初的棒场,也许,正是由于当初的捧场过于起劲,如今的议论才如此热烈。奇怪的是,在议论中,大家至少联想起了一、二十个“痴心女子薄情郎”的故事,讲的人感动,听的人有趣,从而给单调平添了丰富的色彩。
在语文教研组的老师中间,最气愤的是赵老师—这个朱芬,介绍人也当不来,害得他百般辛苦,付诸东流!最痛心的是李老师—这个周冰,忘恩负义,道德全无,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最同情是陈老师—这个姑娘,唉,看着也教人心酸......
周冰那儿的情况,也须向读者简单交待几句。老张的大吵大闹,不仅惊动了物理系,而且惊动了全校各教研组。大家津津乐道之余,对周冰的恶劣行径和顽固不化的态度义愤填膺;而对老张,则正相反—因为杨芸基本上无人知晓,所以老张比他夫人幸运得多—倍加同情。有人忽然想起,周冰戴过右派帽子,主张干脆把他拉出来,审查批斗,以求水落石出,大快人心。有一阵子,批斗的呼声如此之高,以致连当年主张调周冰来校任教的、物理系系主任的处境,都相当不妙。后来,系党总支考虑到,情况不明,大动干戈似乎不妥,也就不了了之。
出乎意料的是:六二年年底,中国科学院上海分院理论物理研究所通过上级机关指名调周冰,,因为他那两篇论文已在国际上引起重视。大家又是一番议论,一番不平。不平之中,也许还多少有点艳羡—假如不是妒嫉的话。系主任趁此机会,如释重负地下了台阶。
周冰要走了。
临走之前,他备了一分厚礼,专程上朱芬家辞行,结果却落得个自讨没趣。朱芬报以白眼,不理不睬,老张冷言冷语,讽刺挖苦。周冰坐了将近半个小时,被奚落了大约三十分钟。他一言不发,默默地忍受着,大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气概”。朱芬越看越恼火,最后下了逐客令。接到逐客令,周冰想把他突然和杨芸解除婚约的原因解释一下,但想了想,欲言又止。他毅然起身,默默地点了点头,离开了朱芬家。
“喂,把你的东西带走!”朱芬在他背后喊。
周冰没有回头。
朱芬命令丈夫追上去。老张说:
“算了,别太过分了。”
“什么过分?活该!朱芬恶狠狠地回答。
公平而论,朱芬的冷酷,完全有情可原—她在学校里的日子实在难过。
假如说,大家对杨芸同情怜悯,那么,对她,则一律侧目而视。尤其难堪的是:她与杨芸不知不觉地成了陌路人,尽管依旧朝夕相处。
不久,杨芸不堪怜悯的重负,打了请求调动的报告。朱芬闻讯,也动了心。一个星期后,朱芬的报告也送到了党支部。党支部鉴于实际情况,慨然同意:杨芸调第二十二中学,朱芬调第九中学—离家的路都远了,但这又算得了什么,宁可多走几步!
杨芸接到通知,马上办理调动手续。杨芸办完手续从人事科出来,朱芬正要进去。她们几乎在人事科门口撞了个满怀。
她们相顾无言。
良久,杨芸说:
“芬姐,这些日子为难你了,你别生我的气。”
“小杨,你别这么说,”朱芬感动地拉住了杨芸的手,“都怪我不好......”
“不,我自己不好......”
“小杨,说句真心话,我以为你恨我呢!”
“恨你?怎么可能!我以为你生我的气了。”
“我们都误会了。小杨,以后我们还是好朋友,你说呢?”
“好朋友,芬姐永远是好朋友!”杨芸不容置疑地说。
她们好朋友似的分了手,从此再也没有见面。
人虽然分开了,但事情还留在心上。每当朱芬念及,就懊恼不已,老张自然而然地成了出气筒。
一天,朱芬情绪不佳,旧事重提。老张说:
“别老提这件事了,说到底,周冰还是不错的。”
“呵,你倒好,同情起他来了!”
“不是我同情他,”老张见夫人怒火上升,赶紧说,“我......我有一件事,不知怎么办才好。”
“什么事?”
老张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物理学报》的通知书,交给朱芬。朱芬一看,原来是通知老张他的论文已被采用。
“什么时候收到的?”朱芬问。
“前天。”
“你怎么不说?”
“怪为难的......”
“你要是为难,就写信去更正。”
“我也在考虑......”
夫妻俩商量来,商量去,觉得去信更正不妥,说不定会节外生枝。最后,朱芬说:
“算了,这是他的一点儿心意。”
朱芬说着,眼前浮现辞行那天周冰默默离去时的背影。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
“也许,我们谁也没有体谅他的苦衷......”
该分手的都分手了,该走的都走了,一场风波平息了。起初,人们在茶余饭后,还偶尔记起这段奇闻轶事,日子久了,大家也就淡忘了。
初恋的回声
(连载七)
余易木
九
两年过去了。
转眼又是春节。春节一过,杨芸马上就要虚岁二十九了。
她已经不年轻了。这样的年龄,对一个姑娘来说,几乎已接近极限,假如她无意当老姑娘的话。实际上,有些嘴皮尖刻的人,背后已经这样在称呼她了。
对于杨芸的婚姻大事,她的父母真是有苦难言。他们眼看女儿的前额上隐隐约约地出现了皱纹。直发愁,但是,束手无策。他们急不可耐地希望这颗掌上明珠的终身有个着落,但又小心翼翼地避而不谈,唯恐触动女儿的心弦,勾引起她的伤心事—尤其是自知不无罪过的杨老头儿。
杨芸自己倒反而显得无所谓。
两年来,杨芸变了。她变得沉静而孤僻,她除了上班,几乎闭门不出。她极少说话,更难得一笑。有时候,即便笑了,眼神却依然抑郁与迷惘,怎么说呢?她仿佛在命运的打击下,变成了自己的衰老影子。
她知道,人家都认为她老了;她对自己也常说:“我老了。”可是,在内心深处,她对自己的衰老总感觉意外而突然,甚至荒谬。有时候,她又觉得,一切都自然的、合理的。经历了那一切的一切之后,怎么可能不老呢?
她很少回忆过去。她不愿意想,也不允许自己去想她那如今显得如此遥远的、痛苦的初恋,她克制着自己,尽量忘记过去。她把自己的过去,连同周冰的礼物—假如还可以这么形容的话—一起锁进箱子里了,而这个箱子,她是无论如何不愿意打开的。
她听天由命,寂寞地过着平淡而单调的生活。没有幸福,也没有太多的悲哀。她把这平淡而单调的生活看作是上天对她背叛浪漫主义理想的惩罚。所以,当人们偶尔—两年中发生了一次—在她面前提起所谓“介绍”的时候,她几乎怀着恐惧与厌恶,婉言拒绝。她决心当一辈子老姑娘?—不是,既然如此,将来怎么办?—她不清楚。
她听凭命运的安排。
谁知道,也许,在她心灵最隐秘的深处,她又重新开始在做那连她自己都加以嘲笑的,迷人的梦?
六四年八月间,她偶尔在《人民日报》上看到了周冰的名字。这是一则关于物理学会召开年会的消息,副题是:“青年理论物理工作者周冰对引力场的研究博得与会者和外国来宾的高度评价。”她看了又看,看了又看,莫名其妙地感到激动。当天,她又莫名其妙地去省图书馆去翻阅了近两年的《物理学报》。仅仅两年,周冰发表的论文达七篇之多,还不算送给朱芬丈夫的那一篇。
“他倒挺痛快!”杨芸对自己说,不无哀怨地想起了自己被断送了的一生。
夜晚,她第一次打开了存放着周冰礼物的小箱子,当她看到那本浸有水渍的《物理学报》的时候,她仿佛重新见到了他那忧郁的微笑。
“也许,他也很寂寞。”她支着头,默默地想。
说实在的,这个温柔的南国姑娘从来没有恨过周冰,她只是对他的无情感觉伤心。此刻,当她情不自禁地回顾以往的时候,她甚至有点儿责备自己......
“如果当时我当机立断,到上海去,跟他相会,弄清事实真相,一切可能不会这样。”她悄悄地对自己说。
她看着《物理学报》上周冰陈旧的字迹,思潮起伏,她想来想去,总感到周冰并不了解她,又何必说:“我希望,总有一天,我能向你解释这一切,但决不是今天?......”
总有一天?呵!空洞的字眼!—如今一切都结束了,就连她曾经那么渴望知道的,那隐藏在忧郁的微笑背后的迷,如今,也对她失去了意义。
何必呢?何必解释,既然一切已成为过去。
“现在,他出名了,他身边有的是比我年轻的姑娘,他未必还会记得自己的诺言。”她想。
她决不愿再见周冰,她也根本不相信他们还会再次见面。
“过去了—一个梦。”杨芸锁上箱子时,觉得把过去的梦也锁在里边了。
初恋的回声
(连载八)
余易木
十
六五年初春,杨芸出差到上海参加华东地区中学语文观摩教学。
阔别五载,旧地重游,杨芸感触万端。熟悉的景色,熟悉的街道,熟悉的人群—变化的只不过是她自己,她徒然地寻觅着她当年留下的足迹,可是那个充满幻想的、生气勃勃的姑娘,如今在那儿呢?“物是人非事事休。”她记起了李清照《武陵春》中的这一句。
她知道,周冰也在上海。她知道,周冰在理论物理研究所,但她完全无意去见他。她知道,周冰住在南市,她故意避开人民路。—对此,她自己想想也好笑:
“真是多余!上海,这么大的地方......”
一个星期天,杨芸抱着怀旧的心情,特地到华东师范大学附近去周游了一番。完了,乘车来到华山路,在淮海路口下了车。见时近中午,吃了一点儿东西。吃完东西,她就沿着淮海路漫步,打算浏览一下街景,顺便采购一些东西。快到襄阳公园的时候,有一个左手抱了一个两周岁左右、打扮得挺漂亮的女孩的中年人,在杨芸前面相隔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
杨芸定睛一看,几乎倒退了一步。
站在她前面的是周冰。
周冰还是老样子。她穿了一套旧中山装,形容依然消瘦,只是那眼神,似乎比以前柔和了一些。两年的光阴,仿佛在他身边滑过去了,并没有留下明显的痕迹。
“我刚带孩子出来,想上襄阳公园,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你!”周冰高兴地说,迎上前来,友好地伸出了手。
杨芸没有任何反应,以致周冰的手又尴尬地缩了回去。
“我也没有想到。”杨芸冷冰冰地说。
我们知道,杨芸是一个温柔的姑娘。假如她此刻遇见的周冰,手上没有孩子,她无论如何不至于这样。可是,一见孩子,她脑际闪过的念头是:“原来如此!”—她感到,哑谜一下子揭开了。
她的心顿时化作顽石。
“两年不见,”周冰依旧面带笑容地说,“你好吗?”
“很好。”
“去年夏天,”周冰接着说,“我到福州一趟。本想去探望你,但不知你是否已成家,没有下得了决心。”
“我不值你劳驾。”杨芸说,心里却在想:“何必虚情假意地来这一套!”
周冰继续友好地说:
“你......你别见怪,你结婚了没有?”
“结婚了。”不知为什么,杨芸面不改色地撒了个大谎。
“我为你高兴,真诚地为你高兴。”
“我应该为你高兴,因为你已经有了这么讨人喜欢的孩子。”杨芸说。
周冰笑了笑—又是那么熟悉的忧郁的微笑。
“小忆,杨阿姨喜欢你,”周冰接过话头,对小女孩说,“快叫,杨阿姨好!”
“杨阿姨好—”
“快,快跟杨阿姨亲亲!”
小家伙蛮听话,也不陌生,张开了双臂,把身子伸向杨芸,周冰趁势把孩子送到她怀里。
“怎么亲,小忆?”
“搂得紧紧的!”小家伙一面喊,一面搂住杨芸的脖子。
杨芸的心弦一颤。
“她本来应该是我的孩子。”杨芸心酸地想。
“小忆,请杨阿姨到家里去玩,好吗?”
“好。”
“不,我有急事,我要走了。”杨芸把孩子交还给周冰。
周冰不接,却继续跟孩子说话:
“小忆,快说:‘杨阿姨,到我家去玩,一定去,小忆要你去!’”
“小—忆—要—你—去—”小家伙刚学会说话,嚷得特别卖力 。
周冰在一旁补充说:
“我家就在附近,去年年底搬的,很近,过两条马路就到。”
说完,径自开步走了。
杨芸无可奈何,只得抱着孩子,尾随而行。
“去就去!”杨芸边走边想,“去见见他的夫人!我倒要看看他在他夫人面前用什么眼睛看我!”
“她横下了一条心。
周冰讲得是实话,他的住所的确很近。不几分钟,他们就到了。
这是一幢相当别致的三层楼小洋房,门前有一个小小的花园。周冰按了按铁门旁的电铃,回头抱歉地对杨芸说:
“真对不起,让你抱着孩子走了那么多路。”
“你太客气了。”杨芸说,放下孩子,厌恶地想:“他倒挺得意!”
与预期的相反,开门的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太婆。她见了杨芸,似乎有点儿诧异。
“妈妈,”周冰说,“这里我福州的老同事,街上偶然遇见的。”
“丈母娘!”杨芸心中作了注解。
“ 请,请,请,快请进...... ”老太婆抱起孩子殷勤地说。
“请。”周冰略微闪开身子,让杨芸先走。
杨芸挑衅似地昂首跨进了大门。
“请上楼。”周冰说。“我住三楼。下面是我们所里两位教授住的。”
“打蜡地板,哼!”杨芸想。
上了楼,周冰对老太婆说:
“妈妈,你是不是烧点儿咖啡?”接着,又对杨芸说:“这边走。”
周冰没有把杨芸领进坐室,却领进了一间满是书籍杂志的屋子—看样子,这是他的书房。
家具相当讲究,基本上都是新的。角落里却摆了一张旧的单人床,铺的,盖的,杨芸都很熟悉。只是干净了一些—这张单人床和整个气氛很不协调。
“这儿真高级。”杨芸挖苦道。
“都是公家的。”周冰委婉地回答。“你请坐。”
杨芸大模大样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周冰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手上捧着饼干、点心、糖果、炼乳等一大堆东西。
“你别忙,我马上就要走的。”杨芸板着脸说。
“不,不,不,你坐一会儿,见面那么不容易。周冰说,忙着把饼干、糖果、点心倒在茶几上。
老太婆端来了咖啡。鉴于礼貌,杨芸站了起来。
“你请坐,请坐。”老太婆一面说,一面好奇地打量着她。
杨芸一阵反感。
“怕什么!我又不是来抢你女婿的!”她想。
周冰跟老太婆小声说了几句,老太婆连连应诺,转身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杨芸重新坐下,周冰则忙着替杨芸的咖啡添炼乳。
“你那么用功,天天睡在书房里吗?”杨芸问。
“睡在这里,天天用功可谈不上。”周冰不管他话中带刺,心平气和地回答。“请用咖啡,不甜这儿有糖。”
“谢谢。”杨芸慢慢地喝了一口,指着搁在写字台上的一张四时彩色照,又问:“你爱人?”
“......嗯。”
“不错,挺年轻,长得也漂亮!”杨芸大声地称赞道,仿佛唯恐别人听不到。
“旧照片。”周冰稍一迟疑,解释了一句。
沉默。
少倾,杨芸又问:
“我怎么老不见你的爱人呢?不方便?”
“不,不是。”
“上班去了?”
“也不是。”周冰摇了摇头说。“她—”
“在睡午觉?”
“不,她死了。”
“死了?!”杨芸脱口而出,暗暗一惊。
“六二年,她生小忆的时候,难产死了。”周冰重复地说。
六二年......杨芸恍然想起,那个小女孩看上去确实有两周岁多了—呵,明白了,现在她彻底明白了......
“原来如此!”杨芸冷笑道。
老太婆端来两碗水煮鸡蛋,杨芸又一次起立。老太婆又一次好奇地打量了好一番,并讲了一大堆客气话,杨芸听了只觉讨厌。老太婆一走,杨芸说“你完全不必这么客气,我刚吃过午饭,何况......”
她看着手表。
“不,不,你先请坐,随便吃一点儿。”周冰急忙说。“见面不容易,我们谈谈。”
“还有什么可谈的呢?”杨芸执拗地站着说,“一切都清楚了,其实,你六二年给我讲明白,要比今天好得多。”
“不,其实,你不清楚,你先请坐。”
杨芸瞅了他一眼,周冰忧郁地笑了笑。
“你请坐。”周冰一再重复道。
杨芸勉强坐了下来。
“你大概误会了,”周冰说,“我说的爱人,并不是指妻子。”
“谢谢你的提醒,我不了解你的用词习惯,起初确实有点儿误会了。”杨芸似笑非笑地说。“那讨人喜欢的孩子,是你的女儿—这一点,大概不至于再有什么误会吧?”
“不,是她的女儿。”
“你说什么?!”杨芸猛然转过脸来。
“我说,小忆是她的女儿。”周冰清楚地重复了一遍。
他的目光深沉而悲哀。
“那......那她到底是你的什么人?”
“我的初恋。”周冰严肃地说。
“你的初恋......呵,天啊!我完全糊涂了!......”杨芸嗫嚅道。
周冰默默地起身,走到门边,用插在锁孔里的钥匙,锁上了门,又回到原地,默默地坐下。杨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了样。
周冰托着下颐,沉思许久,才用缓慢的语调,真诚而又恳切地说:
“两年前,我出于无奈,刺伤了你的心。我记得,我曾经在那封信中说过:‘我希望,总有一天,我能向你解释这一切。’今天是我履行自己诺言的时候了。这不仅因为命运给了我这样的机会,更重要的是,因为我终于高兴地知道,你已结婚成家—这解除了我启口的顾虑。我违背你的意愿,硬把你拖来,目的无非在此,请你别见怪。”
“也许,”周冰顿了顿,接着说,“解释是多余的。也许,它对你已完全失去意义。但是,作为一个正直的人,我有责任把事实的真相告诉你。我无意为自己辩解,更不敢祈求你的原谅,因为任何类似的企图,都是不合理的,不公正的,因而也是不现实的。我只是请求你耐心地听下去。听完了我的解释,你也许会同意两年前我最后对你说的那句话:上帝作证,我决不是故意刺伤你的心。”
“他将告诉我一些什么呢?”杨芸自问。
- Re: 125克粮票,患难交谊死生情??重读余易木《初恋的回声》posted on 04/28/2006
哦。太谢谢了!此刻用狂喜来形容我的心情都不为过!真想对这位朋友90度鞠躬致谢1还麻烦你尽快把第一章传过来。请再次接受我最衷心的感谢!!!!!! - Re: 125克粮票,患难交谊死生情??重读余易木《初恋的回声》posted on 04/28/2006
今晚什么也没做,就是如饥似渴地读小说。屏幕上的铅字仿佛幻化成遥远年代的画面逐渐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哦,那是一段多么令人追忆无穷的岁月啊、、、、、、如今,时光已逝,青春不再。重温佳作仍感慨万千。文字的魅力能穿越历史的隧道永远镌刻在人们心里。我反复读了几遍,虽然差了第五章,还是非常感谢朋友的努力。真是难为你了。我会继续期待你带来的惊喜。 - Re: 125克粮票,患难交谊死生情??重读余易木《初恋的回声》posted on 04/28/2006
不必谢了。我也是从国内的一个网站上找到的:
http://yon9.net/dispbbs.asp?boardid=103&ID=40769
你可以直接和cygh@sina.com.cn 联系第一章和第二章。如果能找到,麻烦你也登到这里。那个网站好像还在继续连载。我也在等着看第十二章呢。 - posted on 04/28/2006
初恋的回声
(连载九)
余易木
十一
我曾经是天真的、幼稚的、单纯的、热情的人。象许许多多年轻人一样,我也曾沉溺于幻想,对未来怀着孩子般的信念。五七年的风暴使我突然面对现实—我跨入了人生。
五八年九月初,我作为我们校长所谓的“废品”处理到了青海。我在青海生活了整整三年零两个月。在这三年零两个月中,我经历了大跃进狂热的浪潮和接踵而至的、漫长的饥饿岁月;我经历了希望与绝望交织的时刻和我不幸的初恋的意外欢乐。现在,当我回顾以往的时候,我要说:那时,我毕竟还是年轻的,尽管在我踏上青海高原时,我曾感到,青春早已过去。
作为废品,我比一般同学少一样东西,也多一样东西:少一张文凭,因为据说我政治不及格;多一顶无形的帽子,因为我是右派。在这种情况下,我到青海,处境可想而知。
我在工业厅报到后,第二天我被分配在一个电机厂工作。
电机厂的技术科长是五五年西北工业大学的毕业生,三十岁左右。初见时,他知道我清华出身,对我颇为友好,但不几天,态度骤变,因为他已摸清了我的底细。
我名义上是技术科的技术员,但我在青海三年,唯一没有正经地干过的恰恰是技术工作。道理很简单:我很快地被剥夺了从事技术工作的权利。
从客观上说,我自己也有一定的责任。我从小就喜爱数学物理,高中毕业时,在同学们的怂恿下,才投考了电机系。进大学后,我依然把全部精力放在数学物理上,而对专业课程毫无兴趣,觉得煞费苦心太繁琐,太简单。有些教授劝我转到北大物理系去,我也有想法,打了几次报告,校方不同意。那次鸣放会上,我发牢骚,这是原因之一。另一方面,我这个人大概天生不擅于做工厂的具体工作。譬如,对技术人员至关重要的制图,我就不大在行。我画得既慢又吃力。画出来的图既难看,又不无粗枝大叶的错误。我刚到技术科,科长叫我搞两套冲模。搞完后,科长看了直摇头,他简直怀疑我拿不到文凭,是否另有原因。其实,如果他当时好好地跟我说,让我认真一些,我想,过些日子,我也不至于老是那副样子。可是,科长只是把我训斥了一顿,说这是我抗拒改造的表现。完了,命令我改而描图。我蹩了一肚子冤气,图当然描得更糟了,简直是墨团连篇。科长又把我训斥了一顿,提醒我:顽抗到底,死路一条。训斥完毕,就剥夺了我从事技术工作的权利,把我安排在晒图组打杂。凡是厂里需要抽调劳动力干些杂务,我首当其冲。就这样,我上班不到两个星期,就成了不折不扣的搬运工、小工兼勤杂工。
诚然,话说回来,即使我在技术上相当能干,鉴于我的特殊身份,打杂也在所难免,只是不至于马上就落到这样可悲的地步罢了。这一点,不应有任何误解。
在青海的三年中,我修过马路,造过房子,挖过菜窖,种过蔬菜,打过井,当过漆匠,拉过板车,开过荒地......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五八年大跃进那一阵子,我基本上在车间当辅助工。大跃进留给我的印象,不过是无休无止的加班。没完没了的苦战。有一次,苦战七昼夜。我记得,在第三天下午,我在车间推着小车运输毛坯,半路上,因挡道而稍停。我靠在车床上,就睡着了。
由于我的编制是技术员,所以无论我临时干什么,我吃的依然是所谓“干部定量”。这在大跃进期间,倒还不成问题—那时,粮食遍地—生活困难以后,就成了我痛苦的根源。
当小工是一方面,更不幸的是,我在技术科的表现传遍了全厂。大家都以怀疑的眼光看待我这个大学生。有些工人,出于好意,不止一次地问过我:是否真正读过大学?如果谎报,劝我及早交待,以免罪上加罪。—我当时的心情,不说,你也能体会。
不怕你见笑,我象许多年轻人一样,也曾经是自负的,甚至可以说是狂妄的。我对自己的处境并不甘心。我心里想“别把我周冰看扁了,我还有两下子呢!”
我决心要露一手给大家看看。
我在念书的时候,对物理学的场论,特别感兴趣,自以为还有不少心得和新的见解。我曾和学校里的教授讨论过几次,教授劝我写成论文在清华学报发表。后来,不巧,碰上五七年的反右,事情就搁下了。这时,在客观环境的刺激下,我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洋洋洒洒地写了几十页稿纸。写完之后,重读一遍,我得意非凡。
“哼!现在谁再敢藐视我周冰?!不是我吹牛,技术科就没有一个人看得懂!” - posted on 04/29/2006
kc朋友;谢谢你给我的平凡生活注入了新的内容,带来了新的希冀-------每天忙完琐碎的家事后,就赶紧打开电脑,而且第一时间搜到心仪的网页,期待能有新的章节出现。我很幸运自己没有失望。让我略感难堪的是;你提议要我直接去和相关网站联系,若找到后也登在这里。说来不怕你见笑。这些看似简单基本的操作我竟然不会!我是今年初学会上网的。了解到网络的神通后,就在百度反复搜寻过“初恋的回声”,不得其果。令人欣慰的是看到了相关的信息。当时由于不会跟帖想留言都不能遂愿。前几天我又打开该网页。纯粹是碰碰运气,我面对“大英帝国”的字母尝试着手中的鼠标。真是老天开眼,居然跟帖成功了!这才想起小女的“谬论”曰;电脑不是学出来的,是玩出来的。无不让人心悦诚服。然后好运接踵而至。我迟到的留言很快有了你的回音,并终于如愿以偿。因此,实在不好意思,还得劳烦你帮忙帮到底。我惟有长谢以示感激。再次拜托了! - posted on 04/29/2006
From 『闲闲书话』keyed in by 踏剑傲穹
http://www.tianya.cn/New/PublicForum/Content.asp?flag=1&idWriter=85510&Key=525253069&idArticle=74593&strItem=books
初恋的回声
一
下班了,回家路上,福州市第十七中学的语文老师朱芬问年轻姑娘杨芸:“小杨,我问你一件事,你到底有朋友了没有?”
杨芸微微摇了摇头。
“年纪不小了,也应该考虑了。”朱芬关怀地说,小杨要是你真的还没有朋友,我想给你介绍一个,不知道你的意见怎么样......”
杨芸的心猛的一跳。
“已经好几个星期了,老是找不到恰当的机会,今天总算凑巧。”朱芬看看杨芸接着说:“对方是我爱人大学的一个同事,助教,叫周冰,上海人,跟我同岁,虚岁 28,身材跟我爱人相仿。五八届清华大学毕业生。家庭出身是小商。父母都已去世,只有一个小弟弟,在上海化工学院念书。这个人,我见过好几次,人很老实,不大爱说话,很用功,俄文、英文都挺好。去年,他在苏联科学院刊《理论物理》上发表过一篇论文—”
“在苏联科学院刊物上?”杨芸诧异的问。
“就是,我爱人特地找来给我看过,可惜我一点也不懂。听我爱人说,他还有一篇论文快在《物理学报》上发表了。我爱人对他佩服的不得了,说他是天才,要是在国外早就当教授了。是不是天才我不敢说。不过他给我的印象:挺聪明、好学。最近我爱人正打算和他合写一篇新的论文,常请他到我家来。”
“他是学物理的吗?”
“不,他学的是电机制造专业。过去在青海的一个电机厂工作,调到我爱人那还不到半年。说也奇怪,我爱人跟他一见如故,如今简直象老朋友了。”朱芬说,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他之所以能调来,就是因为他们的系主任看中了他那篇论文。”
杨芸沉吟不语。
“不过,有一件事,”朱芸斟酌着说,“我对你直说:他五七年犯过错误,去年国庆节才摘帽子。我犹豫的地方也在这里,怕你......”
“这到没什么,既然已经......”
“那就好了!—其实,陈毅陈老总不久前还说过,摘了帽子,一视同仁。不过一视同仁归一视同仁,讲清楚,好一些。我亲自问过他五七年的事情。他说,他就是在一次小组会上对留学生制度讲了几句错话,另外对他想转北大物理系没转成,发了几句牢骚,别的没有什么。我爱人听他们系秘书也这么说。”
朱芬想了想又说:
“还有一点,我也直说,他在西北生活了几年看上去苍老一些......你要是同意的话,大后天,星期日,你到我家来玩,你们见见面。”
杨芸低着头,默不作声。
“那就这样,”朱芬按着杨芸的手,亲切的说“讲定了?
二
杨芸是福州本地人,两年前,一九六0年,毕业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回故乡,当了中学的语文教员。
当教师是中文系、尤其是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生最普通的出路,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却是一种副产品。据观察,绝大多数中文系学生,都做过当文学家的梦。他们投考中文系,许多人决不是为了当教师,而是为了当文学家......杨芸也不例外。
从少女时代起,杨芸就喜爱文学,读过不少中外文学名著。中学里,她的作文颇为老师所赞赏。也许由于她是女孩子的缘故吧,她特别喜爱女作家的作品。她崇拜两个人:中国的丁玲,外国的夏洛蒂.勃朗特。她立志要成为第二个丁玲或者中国的勃朗特,写出象《太阳照在桑乾河上》、《简.爱》一样伟大,甚至...... 原谅她直率......更伟大的作品来,为中国的女性增光。
胸怀着这样的宏愿大志,杨芸于一九五六年考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跨进大学校门的那天,杨芸几乎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成为—甚至已经成为—大作家了。可是,越读,文学家的梦就越显得遥远。各式各样的文艺理论,五花八门的文艺流派,浩如烟海的名著,弄得她茫茫然不知所措。特别使她伤心的是,她懂得越多,笔下就越是滞涩;她越是想出言惊人,结果倒反而弄得连中学时代做作文的那点儿流畅劲儿都不翼而飞了。她尝试过创作,而且不止一次。可是,每次都半途而废—不是不想写,而是写不下去。已经写出来的东西,她自己都不敢重读一遍,只好一烧了之。更糟糕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偶像在她的心目中的地位也发生了动摇。某种怀疑情绪侵蚀了她的信仰。当她谈到《简·爱》的时候,“不错”渐渐代替了“伟大”;而当她谈到《太阳照在桑乾河上》的时候,她竟然使用起诸如“马马虎虎”之类的字眼来了。
奋斗了三年之后,她终于对艺术这条荆棘丛生的道路有了切身的体会。于是,她笑了笑,挥手告别了梦寐以求的桂冠。
告别文学家的梦固然不易,但更难的却是告别那迷人的青春的梦。
杨芸长得不算漂亮,但她结实、健康,身材匀称,而且有着一双不无动人之处的眼睛。事实上这位南国姑娘并不缺乏崇拜者。在大学里,很有几位—其中包括系里的一位助教—煞费了一番苦心,给她塞了几封热烈的情书。杨芸却一概漠然之。她不是嫌人家缺乏文采。其实呢,一句话:她在等待着她理想中的爱情。哎唷,天哪,假如我轻率从事,将来遇见他,那可怎么办呢!—她经常不自觉地这样想。
什么是杨芸理想中的爱情?—文学作品就是她的蓝本。大凡做过艺术家之梦的人,都不免沾染浪漫主义倾向。客观地说,杨芸梦想的既不是漂亮,也不是地位,更不是金钱与舒适。她梦想的究竟是什么?她本人也不完全清楚,然而,我们确信,有过类似经历的读者一定心中有数。杨芸愿意献身,而且渴望献身,但这仅仅是为了他,而不是为了那些乱投帖子的芸芸众生!
可是,不幸,那些碰壁的崇拜者们却不想去理解她的心情。他们一致把她的拒绝看作是妄自尊大与不识抬举—慢慢地,她的门庭冷落了。
大学毕业后,她返回故里,一眼就有二个意外的发现:第一,她中学时代的女同学几乎都已结婚成家,有的已是孩子的妈妈,第二,所有的姻婚都经过所谓“介绍”,无一例外。更有甚者,她一回到福州,旋既有人上门说亲,给她“介绍”对象。
杨芸愤怒了。
象所有沾染过浪漫主义倾向的人一样,她对“介绍”怀有一种天生的厌恶。杨芸想爱情又不是买卖!什么介绍!简直岂有此理!,她愤怒地拒绝了,而且拒绝了不止一次。妈妈见女儿这样直叹气。周围的亲友见她这样,从此退避三舍,不敢问津。
去年“五一”,她一个高中的女同学经过介绍结婚了。她应邀参加了婚礼。在婚礼上不知为什么,她感到寂寞。国庆节,她的妹妹结婚了—当然也是通过“介绍”—她看着喜气洋洋的妹妹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妹妹已经出阁,姐姐还待字阁中,妈妈看着着急,老人家好几次试探女儿的口气,都被杨芸顶了回去。
今年春节那天,杨芸照照镜子,对自己说:“二十六岁了。”说完,嘴角浮现一丝苦笑。
又是春天了。
明媚的春风惹人心烦意乱。正在这当儿,同事们跟她开玩笑,起哄要给她介绍对象。当时,杨芸真可谓“啼笑皆非”。她万万没有料到:朱芬果然借此东风出面作合。
假若事情发生在一年、甚至半年前,杨芸肯定会断然回绝。可是不知为什么 ,这次她却保持沉默,聪明的朱芬当即意识到:她接受了。
- posted on 04/30/2006
谢谢傲穹朋友补贴上来的一,二章。说心里话,其实“谢谢”二字已远不能表达我此时内心的情感。也许在时下某些人眼里,读”初恋的回声“还不如聊明星轶事来得过瘾。这是他们的自由,我无权说三道四。但在我心里,对这部小说和他的作者是敬重的!而且我对这小说的感情经历了时间的考验。二十多年过去了。它当初带给我心灵的震撼至今仍是那样强烈和鲜明。想重温这部小说的念头始终没有熄灭过。现在终于得愿以偿。感谢网络提供了这样的机会。更感谢为小说重新面世付出辛劳的朋友!虽然感谢不能表达我的心意于万一,但惟有感谢-------我除了感谢还是感谢!!! - posted on 05/01/2006
又出了两节。在这里:(那边天涯社区也有第五章,要不要转过来?)
第二天,我就兴冲冲地寄给了《物理学报》。
稿件一寄出,我就开始打如意算盘,寄到北京,至多一个星期,审查两个星期,一个月后可听到回音,三个月,不,至迟四个月后可以发表,发表以后......呵,发表以后,大家就不敢藐视我了!......我忽然想起,处理右派的规定中有一条:有真才实学者可以从宽。我对自己说:
“发表了论文,我总可以算是有真才实学了吧。”
我热切地等待了一个月,天天象热锅上的蚂蚁。然而,我等来的不是《物理学报》的回音,而是饥饿的沉重的阴影。
我清楚地记得,我的稿子是五九年二月二十七日挂号付邮的。三月二十九日,星期六,快下班的时候,在办公楼前的空地上临时召集了一个全厂大会。大会上,党委书记谈了将近一个小时节约粮食的重要意义。最后,他宣布,食堂粮食亏空,明天不开饭,请大家上街去吃一天。我听了,并没有太在意,上街吃,就上街吃,算不了什么。次日我睡到十点钟才起床,到了城里,一进饭馆,才发现面目全非—吃饭的顾客那么拥挤。我走了几家,都是如此,没有办法,只好买些点心吃。但是,出乎意料的是:一进食品商店大门,发现柜台空空如也;货架上除了酒,一无所有。我跑遍了所有的食品商店,家家如此。时间已经下午两点多了。我饿得实在难受,就买了一瓶葡萄酒。我本来有半瓶的酒量,我想喝半瓶耐耐饥,绝对不会出问题。我一口气喝了半瓶。喝完之后,我就按惯例上图书馆去。刚进图书馆大门,我就觉得自己不对头,又走了几步,我支持不住了。我明白了,我醉了。我找了一个幽静的角落,靠着一颗大树,坐了下来。一坐下来,就呕吐,我对自己说:“我不行了,快回家,再晚就回不去了......”我挣扎着起身,摇摇晃晃勉强支持到了公共汽车站。在公共汽车上,我已站立不住,只好蹲了下来。我知道,车上的乘客都在注意我。我一再告诫自己:“忍住,千万忍住,我是在公共汽车上!别呕吐!一定不能呕吐!”到了站头,我一下车,一阵恶心,仿佛五脏六腑都倒了出来。我在公共汽车站上蹲了很久,很久,才咬紧牙关,步履蹒跚地回了厂。一进宿舍,我倒在床上,就完全失去了知觉。第二天,才发现,剩下的半瓶酒也不知何时何地不翼而飞。
星期一,厂里宣布了严格按定量就餐的新规定。下星期天上街,商店里连酒都无影无踪。
就这样,饥饿的岁月揭开了帷幕。
现在,我继续讲我那篇得意杰作的命运。
我等了不是一个月,而是整整半年。半年后的一个中午,我吃完饭,走过传达室,门房叫住了我:
“周冰!挂号信!”
我好奇怪,因为我从来也没有收到过挂号信。我走进传达室,门房交给我一个特制的大信封,里面装了厚厚一叠东西。
“退稿!”我脑际一闪,倒抽了一口冷气。
“在这儿签字。—哎,我说周冰呐,你这是什么玩意儿?”
我支支吾吾地搪塞了过去,奔回宿舍,打开一看,果然是退稿。信封里还附了一封油印的退稿通知,在“不合使用”项上用红笔打了一个钩。没有审查意见。我翻了一下稿子,上面没有任何标记,似乎根本未曾审阅过。我冒火了,不禁骂道:
“这算什么意思!不合使用,也要把话说说清楚!简直混蛋!”
我一边骂,一边把退稿信撕得粉碎。
可是,无论怎样冒火,退稿却是冷酷的现实。我出完了胸中的怒气,感到沮丧。打了几个月的如意算盘,到头来,成了泡影。希望落空了!
我左思右想,觉得自己不应该灰心。我振作精神安慰自己道:
“不要紧,换个地方试试!《物理学报》不要,《物理通报》......
我不知不觉地把自己的要求降了一级。
我当天就把稿件寄给了《物理通报》。
两个月后,原物奉还,情况几乎和上次一模一样。不过,这一次,退稿信是手写的。
我气极了,但还不甘心,我对自己说:
“《物理通报》不要还有的是门路。我就不相信找不到一个发表的地方!”
我一下狠心,又抄了八份,到处乱投,《清华学报》,《北大学报》,《交大学报》......我甚至还莫名其妙地寄给了一些跟物理没有多大关系的单位,例如:哈尔滨电气科学研究所等。两个月后,这些寄出去的东西,又陆续物归原主了。除了我寄给母校的那一份,至今还石沉大海。
这时,已到了六0年。
每次退稿回来,门房就喊住我在收发簿上签字。每次,他都好奇地问:
“周冰,你经常收到厚厚的一叠,这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啊?”
我每次都含糊其词,支吾搪塞。
于是,我在大家的心目中变成了笑话。
无论我走到哪儿,几乎都有人问我—善意或恶意地问我:
“喂,周冰,你到底写了多少论文?怎么一篇一篇又一篇?”
还有人说:
“周冰,你的大作到底什么时候发表?发表了,可别忘了请客!”
还有人劝我:
“算了,我看你别辛苦了,你连画图都困难,胡思乱想干啥?”
还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拿我开玩笑:
“周冰,门房叫你去签字,快去!这次可是薄薄的一张,我看见了!”
我上了当,满心欢喜,跑去一看,什么也没有。
与此同时,各式各样的绰号也出现了:有人叫我“博士”,有人叫我“教授”,有人叫我“爱因斯坦第二”,还有人叫我“天鹅”,意思是我是吃不到天鹅肉的癞蛤蟆。我心里想:“天鹅也罢,癞蛤蟆也罢,我们走着瞧!总有一天,你们会知道我周冰是何许人物!”—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把最后的一线希望寄托在我寄给母校的那份至今杳无音信的稿子上。
六0年,三月间,一个下午,我正在临时帮忙修理菜窖,一个技术员十万火急地跑来找我。他老远一见,就喊:
“周—冰,科长找你!你快去!”
“什么事?”我问,放下铁锹。
“去了就知道!”技术员笑嘻嘻地说。“好事情!”
“好事情!好事情才不会轮到我呢!”我暗自嘀咕道。
“去,快去!”
我跟着那个技术员上了楼。走进办公室,科长正在审阅图纸。他见了我,头也不抬,继续干自己的事情。我站了好一会儿,问:
“科长,找我干啥?”
科长这才似乎发现了我的存在。他“唔”了一声,翻起图纸,露出给图纸遮住了的厚厚一叠纸张,纸张下面是一个特制的大信封。
“又是退稿!”我颓唐地想,叹了一口气。
我看看四周—周围都是揶揄的目光。
我脸上顿时热辣辣的。
“这是哈尔滨电气科学研究院的审查意见。”科长头也不抬,指着稿子上的退稿信说,“我看了,很有道理—我劝你还是多想自己的思想改造,有空多读读教科书来得好。去吧!”
我拿起稿子,一看,大信封上写的是“技术科负责同志收。”
我刚跨出办公室,听见刚才喊我的那个技术员大声地在屋里说:
“人家叫周冰是博士,教授,爱因斯坦第二,天鹅,我看都不合适。我看应该叫:偏执狂人!”
“什么意思?”有人问。
“偏执狂人!----或者,简称:周马!”
一阵哄笑.哄笑声中,还夹杂着科长压抑的笑声和断断续续的话语:
“小......小张......取......取绰号可......可不好......”
我咬住嘴唇,一口气奔回宿舍。
我拿出退稿信,急速地浏览了一遍,发觉上面有这样的话:“......作者基本概念错误......多读读教科书......”呵,难怪科长劝我......
“多读读教科书!叫—叫我多读教科书!教—科—书!”我神经发作了。
我把稿子死命一扔,弯腰拖出床下的书箱,把箱里的书全都倒了出来,然后,看见枕头旁边的书,又一齐扔在地上,我飞起一脚,书堆踢散了。我觉得不过瘾,又加了一脚。还不过瘾,我干脆狂踢了起来:
“......什么?斯米尔诺夫?----送你回老家!相对论引论?----回老家!朗道?好极了,回老家!还有你这个量子场论!狗屁!回老家!费米!费米更不是东西!回老家!回老家!统统送你们回—老—家!......”
刹那间,屋子里遍地狼籍,碎纸片比比皆是—这场风暴的遗迹,你今天在书架上还能找到。
“......最后,最后,还有你这个不成器的货色要你干什么!送你回老家!”我咬牙切齿地诅咒道,一脚把自己的退稿踢得满屋飞舞。
我安静下来了。我站在屋子中央,面对这风暴袭击后的凌乱景象,茫然若失。我踏着我如此喜爱的书籍的残骸,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双手掩住了脸。
怎么办?以后怎么办?—不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喜剧结束了!......
到处碰壁的结果,我终于对生活丧失了信心,甚至对自己都产生了怀疑—我开始自暴自弃了。
客观上,生活的艰难,也加速了我的沉沦。
作为技术员,我最初的定量是三十二斤,以后逐渐减少,到了六0年四月间,我的定量骤降至二十二斤,扣掉半斤节约粮,只剩二十一斤半,没有任何副食,除了一些腌的卷心菜菜叶,每人还只准买五分钱。街上有了粮票,还必须有证明,有了证明,还必须排两小时队,才能在饭店吃上东西。食品店里空空如也,犹如废弃已久的仓库。西门口的自由市场上,青稞馒头二元五角一个。而我,你知道,由于戴了帽子,每月仅有三十七元零五分生活费,我一面无时无刻不忍受着饥饿的折磨,一面整天干着各式各样力不胜任的临时差事,再加上我的特殊身份所带来的种种屈辱—这样的日子,不是亲身经历过的人未必能够设想,无疑更难体会。
我沉沦了。生活对我失去了意义。我变得不洗脸,不刷牙,不理发,不洗碗,不叠被子,衣著褴褛污秽,我对什么都无动于衷,对什么都无所谓。整天浑浑噩噩,无所事事。假如说,以前,我对绰号还有反感的话,那么,如今,当“周马”绰号,由于言简意赅,迅速地成为我的正式代号的时候,我反而处之泰然了......
记得有一次,科长见我,对我说:
“周......周冰(他大概在背后,象大家一样,习惯于称呼我为“周马”了),你把你的精神面貌整顿整顿不好吗?”
我听了,简直不知所云。愣了好久,才豁然开朗:精神面貌者,外表也。
“精神面貌要与物质面貌相适应呀,科长!”我随口回答。
科长皱了皱眉头。
事后,团支部书记把我叫去训斥了一顿。
五、六月间,全厂大批人浮肿,我自然首当其冲,我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我想到的既不是未来,也不是死,我想到的是今天的午饭,今天的晚饭和明天的早饭。
国庆节一过,厂里根据“自给自足”的方针,提出去青海湖畔的刚察开荒。为此,召开了全厂动员大会。会上,厂长和党委书记分别作了动员报告,向大家描绘了一幅明年、后年的美妙图画。按照计划,后年—后年将达到每人每天一斤半粮,一两油,半斤肉,三斤蔬菜等指标,到时候......厂长,书记,说着,说着,笑开了;大家听着,听着也都笑开了,我也跟大家一道笑了。
十月中旬,开荒大队整装出发。这次的声势确实浩大,全厂大约去了四分之一—由书记亲自挂帅—不光是我们这些跌过跟头的朋友们。为了鼓励士气,男的每人配给香烟六包。我不愿损失,也领了自己的份额。所以,在去刚察的路上,我学会了抽烟。
根据规定,开荒人员可向厂里借用老羊皮大衣和皮帽子,因为刚察草原天气寒冷。假如说,十月中旬,在福州,温暖如春;在上海,秋色宜人;在西宁,一片萧瑟;那么,在刚察已是严冬。早晚,气温可下降至零下一、二十度,虽然由于大陆性气候,中午一般回升至零上。我因身份特殊,借不到皮大衣,只借到了一顶帽子,而且,帽子太小,戴起来挺难受。不过,我想,有总比没有强。
我们厂和附近几个厂,在一个公社旁边,设立了一个开荒大本营。我们就住在那儿的帐篷里。一清早,我们步行大约四十分钟去工地。中午,在工地上吃饭。收工回来的路上,我们就捡一些牛粪,以便晚上取暖。所谓开荒,无非是放火把草原烧掉,然后用铁锹把土层翻了个身,撒上种子了事。至于这些种子如何生长,谁也不知道。
刚察的气候,瞬息万变。我们经常晴天出发,踏雪而归。有时,刮起风来,躲也无处躲,站也站不住。十月下旬,夜晚的气温降至零下二十几度,白天也经常在零下。草原硬得象岩石,铁镐下去,常常只是几个白点。我冻得走投无路,有人给我出了个主意,叫我束上一根腰带。我找不到腰带,找了一根绳子,效果确实不错。从此,我就舍不得扔掉了。
我戴了一顶太小的皮帽子,穿了一件破棉袄,腰上系了一根绳子,手上戴了两副线手套。就在这样的—借用我们科长的说法—精神面貌下,我在一望无际的刚察草原上,认识了小忆的母亲、我初恋的爱人:梅雁。
- Re: 125克粮票,患难交谊死生情??重读余易木《初恋的回声》posted on 05/08/2006
虽然小说的再现有些顺序上不连贯,而且还因网络的问题一度中断了阅读。但丝毫没影响我如饥似渴地读完了整部作品。那遥远的回声又在我心底荡起了轩然大波。一个特殊的年代,一对悲情的恋人;一种无奈的选择;一段辛酸的结局、、、、、我慨叹政治的荒唐,我感喟周冰的境遇;我痛惜梅雁的早逝;我也动情杨芸的沉默------她终于用缄默等来了他的爱人!尽管她负出了时间的代价。但她将赢得终身的幸福。这是值得的!!!!! - Re: 125克粮票,患难交谊死生情??重读余易木《初恋的回声》posted on 05/08/2006
尽管我已说了很多次谢谢。但还是想对所有帮我了却心愿的朋友再次致谢!尤其听说转帖的傲穹朋友是重新打印的所有文字,更是感动得欲说还休。因为我除了感谢已是一无所有。本来想在天涯那边回帖苦于多次注册均未成功。只好在这一并谢了。你的辛苦我们一定会珍惜。你的付出更是值得!
Please paste HTML code and press Enter.
(c) 2010 Maya Chilam Found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