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爸妈都是贫下中农,所以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农村孩子,不见世面。比如我差不多高中快毕业了才第一次进公共浴池。我羞得厉害,既好奇又忸怩,第一次看见那么多赤裸裸的男人一齐挤在水龙头下面,光着腚,露出黑乎乎的阴毛。你一定奇怪要问,那我总也不上浴池,个人卫生怎么办呀?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有些不可思议,我从没有正儿八经地洗过澡搞过个人卫生。下里巴人就这样。
小时候,夏天就在浮着菜叶子和鸭子的水塘里洗澡,进了冬天,就完全不洗澡了。我想洗,家里没有洗浴的设备呀。为什么没有洗浴的设备,没钱呀。小孩子大人懒得管,早晨起床就胡乱地搓一把脸,日积月累,脖子逐渐地黑起来。要开学了,要脸面的爸妈才强抓着我把我摁倒在脸盆里,用力地搓洗我的脖子,泥巴成条状地掉下来。洗漱完毕,对着镜子看看,真干净,不过还是不能向衣服里面看,胸脯子都是黑的呢。按照文明人的标准,像我这样的孩子脏都得脏死,浑身是细菌,还怎么能活下去呢?不过我活得很好,越来越好,活蹦乱跳的。
等进了青春期,自己有了羞耻感,不用爸妈叮嘱,我自己便主动洗澡。烧上一锅水,让爸妈出去,把大门锁上,自己便在屋子里对着镜子上上下下搓起来,最认真的还是脖子的部位,因为脖子掩盖不了,女生能看见。也有漏光的时候,我正对着镜子欣赏自己,有人趴着玻璃窗向里面看,是邻居阿姨,喊了半天我家没人应,就跳墙进院了,她要借我爸的叉子。我忙得不知道向哪里躲藏,其实邻居阿姨根本就没在乎我,你说人家孩子一大堆,啥样的没见过?我是自乱阵脚。
我这个农民终于进城了,入乡随俗。同学们都长发飘飘,秀逸多姿,我不能还保持原来的状态像个怪人一样生活在她们中间啊。我很快就城市化了,先从洗澡开始的。
贾宝玉说男人都是臭皮囊,我看女人也一样,人都是臭的。扒开肚皮,里面紧贴着的就是肠子肚子,没有一样是香的,但人有审美需求,还得让自己芬芳馥郁,这样才能招蜂引蝶。夏天我和同学每三四天去浴池洗一次热水澡,每个晚上都在公共洗漱间用凉水冲一下。男女生宿舍分开,除非极个别情况,晚上十点以后我们男宿舍想找个母耗子都难。用凉水冲澡也就是冲冲汗渍,我宿舍和水房最近,所以偶尔忘了带换洗衣服,便赤身裸体走回房间。都是男人,大家都长着一样的东西,没人见怪。大学只有一次意外,我裸露着悠闲地小跑回房间,迎面就真过来一个女同学,我反应很快,迅速调转方向,还是听见女生“啊”的一声长长的尖叫。我估计她看到我内心里应该很兴奋才对,尖叫不过是打个掩护,按理说,我该和她收点儿小费。
去公共浴室洗热水澡就得邀同学一起去才好,因为要搓身上的泥,自己是很费事的。我自己一个人去洗过澡,平日里习惯用右手,所以右手可以触及的地方洗得很好,左手就不行了,这样右肩膀以下的一块始终是我的心病,越搓不到越想搓,越想搓越搓不到,弓背弯腰变换各种姿势,始终不彻底。不独是我,浴室里好多人都这样,雾气朦朦中就如同表演华佗的“五禽戏”一样。一个人去浴室的时候不多,也会碰上怪事。
我正交替着两只手在后背上挠下挠,有个中年男人走过来,“同学,我来帮你搓搓吧。”我想着也好,反正他帮我搓完了我再帮他搓。学校的浴室不是给学生专用,教师家属和附近的居民也可以来洗,不过比学生多花三块钱。中年男人戴着蒙了雾的眼镜,相貌端庄,我以为是学校的教师。他就给我搓起来,很认真,不过很快,我发现他另一只手好像开始温柔地抚摸我的另一侧后背,我猛然警觉,八成是色情狂。我说,“好了,干净了,不搓了”。男人说,“没干净,再搓搓吧。”我坚持不搓,怕了。
和胖子一起洗澡搓澡是个苦差事,偏偏我读大学遇到一个胖子,读研究生也遇到一个胖子,胖子非和我结缘不可。老七住我上床,照常理说不算太胖,可惜他个子不高,就显得很胖。能住上下床的兄弟,不可能不一起洗澡。胖子比常人更喜欢享受,所以给老七搓澡是个苦差事,明明搓完了,他一会儿说这里没利索,一会说那里没利索,我就像非洲犀牛身上的小鸟,前后左右地忙个没完。
“这回行了吧,七哥?”
“疙瘩弟,好像左腰这里没搓到,你小子干事发毛,学学我,给你搓得多认真。”
我照着老七的话做,果然在褶皱的皮肤里搓出点儿泥巴来。有时候我躲着老七洗澡,可是老七不躲我。
“怎么样,老疙瘩,下午没事吧?没事儿咱两个去浴池洗澡,上次我们两个一起去的,正好四天。这浑身啊,都臭了。”
“哎呀,七哥,我还行,我不臭,我下午想睡觉。”
“睡啥觉?一起洗澡,洗完了我请你吃晚饭。”我就去了。我估计老七现在更肥,因为他做了地方组织部的领导,原本就肥,再管干部,不准肥成啥样了,反正谁给他搓澡,那钱是不白挣。
李胖子是我研究生同学,两个人一个房间,我和他。一起去洗澡,李胖子都让我给他搓两次,李胖子不怎么脏,我胡乱搞几下就行,他喜欢我用力给他搓,他雪白的皮肤上留下我的搓痕越重,他越高兴。我问李胖子是不是有受虐倾向,李胖子说我再胡说八道,他就罢工,我只得住嘴,哈哈大笑。李胖子去美国了,那家伙健忘,估计早把我帮我搓澡的事儿丢脑后去了。
北方和南方不同,洗澡上就看出来了。岭南的深圳没有公共浴室,因为天气常年湿热,每家都有淋浴器,市民天天洗澡,而且“洗澡”这个词儿也是北方的,岭南叫“冲凉”,一个词反映出不少问题。洗澡呢,就是得认真,在池子里泡一泡;冲凉呢,就是站在龙头下面,淋一淋了事。说到澡池子,我也有很深刻的印象,只进过一次,再不敢涉足。我和同学跳进澡池子,扬着水,几个老头凑在角落里聊天,我涉过老头那边,几个满身褶皱的老头年纪不小,低头一看,发现老头儿附近的水面上漂着细碎的皮屑,弥漫了整个水面。我忽地跳出池子,从此再也不进那绿油油的水塘。
所谓搓澡,是真搓,北方有一种专门的搓澡布,而岭南没有。搓澡布有巴掌那么大,上面凸凹不平以增加摩擦力,只要在热水里泡上一会儿,用搓澡布用力一拉,哈哈,带下来的肯定是泥。如果用力过猛,怕把皮肤搓坏呢,那小块布竟然有金属的威力,想象不到。来深圳第一个月,忘了从北方带一块搓澡布来,花了一整天买搓澡布,哪里都没有,问商场的服务员,都没听说过搓澡布是啥东西。我还有点儿奇怪,是我见识短还是她们无知。
我的粤籍朋友对我读书时一周才洗一次澡感到诧异无比,我也没法解释。我一周洗一次澡也从来不感觉脏,而在深圳一天不冲凉我浑身难受,和天气有关。在亚热带最能感觉人是臭的,暑天即使不走路,也很快一身汗,如果到了晚上还不冲凉,那就别想睡觉了,浑身粘糊糊的,汗味和脚丫子味笼罩全身。太太每天检查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凉刷牙。在东北,可不会这样呢,严寒的冬天怕是一个月都难得出一次汗,身体总是干爽的,即使几天不洗澡也无妨,因为身上没有那么多化学反应发生。
买不到搓澡布,时间长了,也无所谓,反正天天洗澡,就感觉自己很干净,其实不然。我外婆的老妈妈说,人是女娲用泥做的,所以无论怎样娇嫩的皮肤都能搓出泥来,我还真信了。太太从浴室出来,清爽宜人,我把她的小手拿过来,用力搓,果真搓出泥来。“哼哼,你们女人别觉得自己太漂亮,擦多少粉也遮不住实质。”我太太大为光火,“你说什么,小混蛋,你搓出来的泥都是你自己手上的,你自己手脏还来搓我。”我跑进洗手间反复洗手,坐在沙发上慢慢搓,天哪,还是搓出泥来了。我外婆的老妈妈说的是真理,虽然她死了。
读书时没有钱,或者说同学间相互搓澡是为了省钱,如果肯花钱,还是有服务生给搓澡的。老多哲学家都说人天生好逸恶劳,我可做例子。我尤其喜欢被人搓澡,虽然我怕和胖子一起去洗澡,但是我的几个朋友也都害怕和我一起去洗澡,因为我能感觉到搓澡是一种无与伦比的享受。
在深圳总觉得自己干净,这个无意识的想法是在桑拿房里被击碎的。喝醉了酒,朋友搀扶着去桑拿,说是蒸一蒸热气就好了。热气蒸得我头晕目眩,出得玻璃门,一大一小两个伙计上前来拉生意,都要给我搓澡。这可勾起我的原始欲望,躺在沙发上,任人服侍,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儿啊?我不喜欢年龄大的,一脸皱纹,看着没有美感,我就选了个小年轻的。问他说是江苏的。
小伙计开始给我搓,我说用力,他就用力,很快地我就感觉到碎皮屑变成小泥条,最后变成大泥弹,哗啦啦地从身上往下掉。睁开眼睛问小伙计这是我身上的泥么?小伙计说,他用的毛巾可都是新的。我有些红脸了,咋说在小伙计面前也是个有身份的人啊,刚才还吃鲍鱼,这会儿进了冲凉房跟街头的乞丐不相上下。我也奇怪,天天冲凉,身上还那么多泥巴?小伙计搓得很卖力气,最后他说,我是他搓过最泥多的客人,我戴上眼镜,看地面上都是小泥。为了犒赏小伙计,我多给了他十块钱小费。小伙计让我下次还找他。我说行。
我这才知道,泥巴是可以偷偷地藏在皮肤里的,肉眼看不到,但不等于泥巴不存在。有时候我走在街头,常常恍惚觉得那些漂亮女郎的脖子上一定有不少泥巴,也恍惚觉得衣冠楚楚的先生们脸上都是泥巴。
我外婆的老妈妈说的对,人就是泥做的,生下来就那样,这辈子任凭你怎么洗,能洗干净么?不能,绝对不能。
2006/1/24,UPPER PLUMFOREST VILLAGE.
- Re: 搓澡记posted on 01/25/2006
写得不错.本人很有同感.特别是刚进大学时,每去洗澡,要在大厅广众下脱光,我都觉得特丢人.等有时间我也来和一篇.
恐怕城里人难有共鸣,看来门当户对是有道理的. - Re: 搓澡记posted on 01/25/2006
老农好!问候! - Re: 搓澡记posted on 01/25/2006
玛雅你偏心啊,你在我的垃圾里问候老农,置我不顾,这不是羞我么?嘿嘿
过年来不来深圳溜达啊?如果来,我还想找你聊聊呢。
- Re: 搓澡记posted on 01/25/2006
是不错,顶一个。但偶咋就不习惯让男士搓身呢?估计是泥的厚度没达标吧?
曾经每周一小时接受美式按摩,三十多岁女的,正宗licensed professional, 先是和她闲聊家常,老公女儿私立学校,后来就不知不觉地睡着。 反而有点怕国内的桑拿,所以下次最好还是上大澡塘。
- posted on 01/25/2006
年轻的父亲和军人的父亲是刚强的。听大我十一岁的表哥说,父亲年轻时高大英武,一身戎装,还挎着枪。父亲跑遍了台湾以外的所有省份。父亲一顿能把一条羊腿吞了。父亲瞬间就能把一头牛或一匹马撩倒。我没见过如此威风的父亲,不过每次去澡堂洗澡,他总是一只手象抓小鸡一样把我提溜着跑。八十年代中期,父亲因公负伤,住在汤山疗养院。我去看他的时候,他穿着一身病号服卧在病床上,胡子几天没有刮了,灰白而凌乱。那是我第一次突然发现父亲老了。我一下子就想起以前他带我去洗澡的情景。从此,我尽量和父亲同时去洗澡,我不让修脚师傅替他搓背,我希望自己能永远站在他的身后,为他搓去岁月的尘埃。
- posted on 01/25/2006
嗐,你还说呢,俺也一样。我来美国许多年都没有去过公共澡堂洗浴,早已不习惯在大庭广众中脱个精光了。美国好象没有公共浴池。但是几年前我脑袋不知怎么一发热,买了个健身俱乐部的会员,那里有室内的温水游泳池。游泳前要换衣服。每个人倒是有一个小柜子锁衣物,但是大家共用一个更衣室。也就是说,又要在大庭广众之中,众目睽睽之下脱个精光了。一开始还真有点不自在。但很快就适应了。噢,对了,更衣室绝对是男女分开的。男女之间“流窜”到对方更衣区的好事永远不可能发生。
老农民 wrote:
写得不错.本人很有同感.特别是刚进大学时,每去洗澡,要在大厅广众下脱光,我都觉得特丢人.等有时间我也来和一篇.
恐怕城里人难有共鸣,看来门当户对是有道理的. - Re: 搓澡记posted on 01/26/2006
回国的找我,请你们搓澡。哈哈
把你们从外国带回来的泥都搓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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