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水边的观照
乘坐夜间渡轮来往于离岛和港岛之间,是一种极富戏剧性的体验。
从静谧朴素的渔村出发,驶入中环的万丈红尘,短短几十分钟的航行跨过了香港的前世今生。
除了香港本岛,香港地区海域另有234个被称作“离岛”的岛屿。一个“离”字凸显了它们在地理和文化上的边缘性质,但也正是在这些离岛上,至今还居住着古代南海船民的后裔,保存着早期香港的渔村风貌。离岛所展现的“乡土香港”和人们印象中的那个后工业国际都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赶醮不遇长洲岛
在中环6号离岛码头坐上“新渡轮”公司的慢船,西去45分钟,渡船进入长洲北部的避风塘,眼前已是另一个世界了。避风塘内碇泊着无数小渔艇,整齐地列成方阵,空气里散发着晾制中的海货的咸腥味道,岛上不见高楼、车流、人海等典型港式“景观”,取而代之出现了两种香港罕有的景象:头戴竹笠的渔民,和穿街而过的自行车。
机动车辆在长洲是禁止通行的。除了个别作运输之用的柴油小平板车和接载老人往返医院、安老院之间的小面包车于指定时段及路段允许行走外,只有消防车、救护车在紧急状况下可以出动。面积仅有……5平方公里的弹丸小岛上住着2万多居民,人口密度不算小,路边店铺、摊档密集,却没有拥塞、嘈杂之感,想来是因为这里跟汽车、噪声、废气绝了缘。
现有的2万多岛民据说大都是中环上班族。在上下班高峰时间,“新渡轮”公司的气垫快艇是否也像香港地铁一样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但即便如此,水上通勤仍有一种独特的悠闲意味,和地下铁不同。在工作日,人去岛空,长洲变成退休老人的天下,安老院附近的树阴里搭起了露天麻将桌,戴着老花镜的牌客们认真地砌着方城消磨时间。
年轻人也没有完全绝迹,他们多是一副游手好闲的“古惑仔”打扮,肤色比都市青年略黑一些,三三两两踩着自行车在海旁路上晃过来荡过去。
不巧的是,没赶上长洲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太平清醮”。北帝庙(海神庙)广场上,打醮时搭起的“包山”支架已拆了大半,竹竿零乱散落一地,不远处用竹棚搭成的戏台倒是保留完好,四周插满彩旗经幡,正上方贴着彩纸横幅,写有“恭祝玄天上帝”、“敬奉蒲觞祈上帝请将艾剑镇群魔”等大字标语。细看舞台上的戏牌,上演剧目却是一出《烈女报夫仇》,可见打醮所唱的大戏也不一定都是神功戏,大众喜欢的毕竟还是“寓教于乐”的世俗题材。
究竟何物为“醮”?古书有言:“醮诸神,礼太乙。”所谓“醮”就是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祭神仪式。《隋书》中提到,“夜中于星辰之下,陈放酒脯、饼饵、币物,历祀天皇、太乙,祀五星列宿,为书如上章之仪以奏之,名之为醮。”道教、佛教盛行后,原始的醮会发展成有僧侣设坛念经祈祷的民间传统节日,名为“打醮”,再往后,除祈神谢恩之外又增添了祭鬼告魂的内容。在醮会上,和尚、道士与鬼神沟通的媒介作用是必不可少的。
“醮”分为平安醮、瘟醮、庆成醮、火醮四种,太平清醮属于谢神庇佑、祈求平安的“平安醮”。依照惯例,长洲醮会在每年农历四月举行,建醮期持续五天,届时每家每户挂出“醮灯”,全岛要斋戒三天,北帝庙前立起三个高大的纸扎神像(大士王、土地公及山神),神棚内点燃螺旋形的塔香,饼家加紧蒸制素豆沙包以应付“包山”所需——蒸包穿成一串串,垒成三座巨型玉米棒似的“包山”,在节日结束前的最后一个午夜,身手敏捷的年轻汉子互相比拼着攀上包山抢摘包子,装入腰间的布袋,这就是著名的“抢包山”了。有时人们在半空中打起架来,比戏台上的大戏还好看,由于这项民间“体育比赛”的危险性太大,近年已被废止。
我在长洲见到的只是热闹过后的残景。包山拆掉了,神棚内三座纸扎神像也已被运往海边焚化升天,空留下一圈圈燃烧了一半的塔香和写有善信姓名的彩纸。
只有大戏还没有唱完。天黑后,撤去了《烈女报夫仇》的戏牌,换上一本新戏《江元龙中元》,由海陆丰“老班白字剧团”演出。坐在棚里看了一会儿,发现它不是声腔绵软的粤曲,而是高亢粗砺的潮汕戏。据说长洲街坊原住民多是惠(州)、潮(州)府人氏,看来真是这样。
长洲地形狭长,从码头到岛背面的海水浴场步行只消数分钟,海边有几座度假屋,大半空着。近年这里发生过几起青少年情死事件,方式都是在密闭的室内点燃烧烤炉,吸入煤烟双双中毒身亡。年轻的都市情侣选择了来离岛结束生命,是不是因为寂静的小岛有一种别样的况味?从中环到这里仅仅10公里之遥,几十分钟的航程隔开了两个世界。长洲太平清醮有个节目叫做“超幽”,岛民于夜间在海边设下36席美酒佳肴招待水陆野鬼,超度亡灵。被盛宴款待的群鬼们想必不只是历年溺死海中的船民吧,大概也包括了那些死于度假屋的年轻自杀者。
出世入世神乐院
位于香港西陲的大屿山面积达142平方公里,比香港岛还大,是最大的离岛,岛上居民却仅有2.5万人,不及香港一个零头。香港新机场和青马大桥落成后,大屿山已有公路、铁路与九龙、香港直接相连,严格地说不能再算作离岛了。不过,在这个惟一允许机动车辆通行的离岛上,至今仍有一个交通不便、人迹罕至的角落,从大屿山的“首府”梅窝步行去那里需要一个半钟头,是一处理想的隐居地。
选择在那里隐居的是十几名天主教熙笃会的神职人士,他们的修道院叫做“圣母神乐院”,坐落在大屿山东南部的山坳中,背山面海,与另一座离岛坪洲隔水相望。
我从坪洲码头乘一种叫做“街渡”的小艇前往神乐院。上岸后,走过长长的栈桥,一条弯曲的水泥小径带我上山。山路坡度很大,在每个转弯处,树上都悬挂着一个咖啡色的木十字架,上面画有耶稣胸像,一路上去,数下来一共有12个。据说这段坡路有个别名叫“拜苦路”,路上一个个十字架都在教人驻足反思,追想基督受难的事迹。
我无所思,亦无所想。宗教组织一方面无孔不入,另一方面又要刻意远离世俗,有些令人费解。这里的山海景色倒真是清幽宜人,怎么看都跟那位背负十字架奔赴骷髅地的中东受难者联系不到一块儿。
追根溯源,熙笃会的这一支教派始创于法国一个叫LaTrappe的地方,1664年,针对修道院里出现的松懈、享乐风气,300多名天主教修士建立了一个基督教史上最严谨刻苦的修道院制度,苦修者必须遵从极为严格的清规戒律,每天除了祈祷、静思、阅读之外还要从事大量的体力劳动。他们互相之间是不能说话的,只允许使用最简单的手语。熙笃会的信念是要从这个俗世隐退,遁入荒山野岭,在祈祷和劳作的过程中寻求内心的平安。
香港熙笃会来自中国北方。1950年代,中国内地解放后,藏在北方穷山僻壤里的熙笃会修士再也无法安心隐居了,不得不南迁香港,在大屿山一隅找到安身立命之处。
在这个世外桃源,出世的精神与入世的实践并行不悖。熙笃会的修士们坚持自力更生,自给自足,虽是粗茶淡饭、土布衣裳,却无一不是自己劳动所得,不但如此,他们还利用劳动创收,经营牧业,饲养乳牛,生产一种“十字牌”鲜奶和奶油饼干,在香港市场上行销多年,被人们称作“神父牌”牛奶、“神父牌”曲奇,神乐院也因此出了名,成为一个旅游景点。
我没能见到奶牛四处游荡,或是身穿素色长袍、神情严肃的男人辛勤挤奶的情景。牧场早已不存在了,很多年前神乐院就停止了鲜奶的生产,工场全部空置下来,有些地方改建成了访客招待所。“十字牌”牛奶目前仍在市场上流通着,产地据说转移到了新界元朗,也有人说是迁去了劳动力更低廉的广东省。
神乐院四周林木蓊翳,流水潺潺,通往修院的桥头挂着“保持安静”、“请勿打扰”的告示,路边有一座中西合璧的“圣母亭”,庭院门楣上写着拉丁文paxintrantibus(进入此处得到安宁),令人失望的是,铁门紧闭,闲人不得进入。
转身离去之际,一则寻人启事引起了我的注意。一名50多岁的英籍男士于某年某月某日在大屿山径走失,一去不回。这仿佛是一篇充满悬念的小说的开头,引人遐思连翩。焉知这位先生不是得了熙笃会的启发,遁入山林深处修炼去了呢?
水乡情怀大澳村
前往梅窝的渡客半数是外籍人士,有的西装笔挺,有的拖家带狗,“番鬼”就是懂得挑地方,当年长洲人口稀落时那里是他们安家落户的首选地点之一,后来长洲“发展”起来了,他们便撤往梅窝,哪里安静就往哪里去。据说,客居香港的一小撮外国人是呼吁保护离岛传统、反对无节制发展的热心分子,比香港人还起劲。有些事往往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梅窝是出过皇帝的。南宋末年儿皇帝赵从临安南渡到此避难,不幸驾崩,其弟便在梅窝(古称梅蔚)继位登基。鸦片战争以前的香港除了这件事以外,能载入史册的恐怕也不多了。
从梅窝有巴士直达大屿山西端的大澳村。大澳由于位处边缘地带,接近珠江入海口东岸,历史上曾是连接香港、澳门和珠江三角洲的交通要津,也是重要的渔港和驻军乡镇。凭借这个地理优势,在20世纪下半叶大澳发展成了香港与内地之间走私人口、货物的一个中转站。大澳附近的浅滩适合晒制海盐,百年来一直是香港产盐的集散地,沿海土地肥沃,利于农耕,农业、盐业、渔业、商业均有相当规模。然而,20世纪60年代后香港经济起飞,传统农业、盐业却相继萎缩,渔业也在过去10年间逐渐式微。战前全盛时期大澳村水陆居民将近3万人,拥有500多条渔船,如今渔业衰退,大量青年人口外移寻找发展机会,人口只剩5500.这大概也是所有离岛渔村命运的一个缩影。
不变的是,咸鱼仍是这里的名产,最有名的一种叫做“插盐咸鱼”。所谓插盐指的是腌制的方法:将鱼除去内脏后,以竹篾引盐填入鱼鳃和体腔,然后在大桶内灌满白盐,把鱼垂直插入盐里,头朝下,尾朝上。这种做法可以使鱼、盐交渗流出的咸水从倒置的鱼头排出,祛除腥苦。
在大澳,十家店铺有九家吊着成排的咸鱼,堆放着瓶瓶罐罐的虾酱,小街上弥漫着一股咸鱼气味。大澳渔民的先人是古代越族,不事农桑,不隶征徭,历代封建皇朝不接受他们入册。渔民以船为家,居无定所,过着流离飘零的水上生活,粤人虽是后来的移民,却蔑称渔民为“家佬”,不容他们登岸定居。“户”畏威不敢抗衡,直到清雍正七年,皇帝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对船民下诏,把他们划为“良民”,准许上岸建房搭棚。
有270年历史的渔民“棚屋”曾是大澳的一大特色景观,水边棚屋给大澳带来了“香港威尼斯”的称号。可惜在2000年7月,一场大火烧毁了90多间棚屋,新建住房多采用铁皮作为外壳,大澳的建筑风貌从此发生改变。
大澳地势一河两岸,北面的小岛叫做“大澳岛”。在过去,与棚屋齐名的大澳另一景是一种人工牵绳操作的渡船,名叫“横水渡”。1996年,一座吊桥在大澳落成,具有百年历史的横水渡便在大澳绝迹了。
旧时代一切有形、无形的痕迹都在迅速消失之中,这是无可奈何的现实。大澳岛天后宫旁的一间画廊中正在举办名为“水乡情怀”的民俗展览,主办者在前言中写道:“迁徙市区的后代并未放弃这个已渐老化的社区”,举办这个展览的目的是要“藉历史文物收集来保存大澳的文化与认同”。展出的各种鱼网、灯具和渔家女穿过的“竹布大襟衫”试图重新拼出往日渔民生活的场景,但在我看来,逝去的已不可复原,触动我的不是往日的生活,而是今日年轻人对它的珍惜、怀念之情。
大澳岛北面有座侯王古庙,这位“侯王”就是传说中护佑两位南宋小皇帝南逃的国舅杨亮节。绕过古庙继续往海边去,高处建有一观海亭,站在那里极目远眺,可以望见东北方向的香港新机场,飞机时起时落,伶仃洋上烟波浩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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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赋格写的香港。两个岛我都没去过。
- Re: 香港:水边的观照(赋格)posted on 01/21/2006
附上两张去年在长洲岛的拍的像片.在上下班高峰时间,除了气垫快艇往来中环,还可搭承直升飞机.岛上住宿也不贵.
- Re: 香港:水边的观照(赋格)posted on 01/21/2006
- Re: 香港:水边的观照(赋格)posted on 01/23/2006
谢谢BLUERIVER的照片,第二张是渔家的?
新机场是路过的,是不是就是第二座岛呢?赋格很会作白日梦,不过
高行健游行水平要高得多,又是作协证又是录音机,能走到群众中去
,还不时来点巫山云雨什么的。。。
不过赋格这游记读起来很享受!
- Re: 香港:水边的观照(赋格)posted on 01/23/2006
谢谢BLUERIVER的照片,第二张是渔家的?
新机场是路过的,是不是就是第二座岛呢?赋格很会作白日梦,不过
高行健游行水平要高得多,又是作协证又是录音机,能走到群众中去
还不时有些巫山云雨什么的。。。
不过这游记读起来很享受!
- posted on 01/23/2006
要点赋格还是抓住了。高行健更自爱一些嘛。
最近很喜欢看MICHAEL PALIN的“环球旅行”。人家到底是大英子民,去那里也不忘和当地人臭贫。那天盘问非洲司机的岁数,不愿告诉,还要逼问。得到52岁后,不得不暴露自己。他那48岁的脸蛋的确比人家多了不少皱纹。
据说纽约闹市边上,也有个不许开汽车的小岛。XW能给介绍一下吗?
xw wrote:
谢谢BLUERIVER的照片,第二张是渔家的?
新机场是路过的,是不是就是第二座岛呢?赋格很会作白日梦,不过
高行健游行水平要高得多,又是作协证又是录音机,能走到群众中去
还不时有些巫山云雨什么的。。。
不过这游记读起来很享受!
- Re: 香港:水边的观照(赋格)posted on 01/24/2006
为力 wrote:
要点赋格还是抓住了。高行健更自爱一些嘛。
最近很喜欢看MICHAEL PALIN的“环球旅行”。人家到底是大英子民,去那里也不忘和当地人臭贫。那天盘问非洲司机的岁数,不愿告诉,还要逼问。得到52岁后,不得不暴露自己。他那48岁的脸蛋的确比人家多了不少皱纹。
据说纽约闹市边上,也有个不许开汽车的小岛。XW能给介绍一下吗?
好象叫卢瑟福岛,我也没上去过。好象看见过缆车把人运来输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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