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便宜没好货,硬座车厢的设施是一塌糊涂,不少车厢的车顶和车围都不见了,就剩一底座,和底座上七歪八倒的座椅,不过这方便了上车,大家把行李直接扔上去,再调整行李的摆放位置,和座椅搭配,形成一个个挺安全的安乐窝,他们安顿好这些,就裹着大棉袍子,一个一个跳进安乐窝,我感觉这比软卧车厢要浪漫多了,就来回走了一圈,挑了节最破的车厢,打算在这里呆一晚上的。
这节车厢能被我看中,主要在于它不仅没有车顶和车围,连底座上的木板条子都没剩几根,一眼下去,可以把火车轮子、连杆、车架以及下面的铁轨枕木都看个明明白白。由于状况实在恶劣,没多少自我放逐者选择了这里,只有三个人例外:一个是瘸子,他把自己铆在了车架上,因为他的假肢是根钢管,他又随身带了把冲击钻;一个是胖子,他找了个合适位子,把自己卡得很安逸;还有一个是瞎子。
在瞎子第三次掉下去往上爬的时候,火车开动了。我抓住一根断了半截的铁栏杆,把瞎子拉了上来。
“为什么这火车有地下室?太奇怪了。”这是他上来的第一句话。
瘸子从自己安乐窝里扔出两捆绳索,让我给瞎子编个网,找两个突起部位挂上,当睡床用。我从来没玩过编织,但好在他给我的,一捆是意义麻绳,一捆是真理棉绳,正是我平时研究语义关系时,用来辅助思考的工具。所以,我就先编意义,再编真理,让泡花桐油和葵花籽油的味道逐渐交错,最后这张语言睡床很快就搞好了,我把它挂在车体两端残留的侧墙板上,往里面垫上瞎子的一床大棉被,再把瞎子放进去,这下,瞎子终于安全了。
“冒昧请问,您编了个什么句子?如果可以让鄙人知道的话。”瘸子先发问了。
“稳定压倒一切。”瞎子代我回答了。他说他感谢我为他做的一切,但他稍微有些不满意我的编织方法,他评论说,我的技艺可能有点保守,现在流行的高贵编法,是先编真理,再编意义。
“这样,很多句子到底是真,还是假,您就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斤斤计较了。当然,我敢用我的人格担保,您一定是一位心灵高尚的绅士,这样的斤斤计较,只不过是您一时不得已而为之。最后,请您允许我介绍一下自己,我叫戴维森,在自我镇历史雕塑院工作,目前状态是自我流放。”瞎子说完,胖子连连摇头,他虽然是自我流放,但并不愿意折磨自己,在他围出的安乐窝里,已经堆满了大量鲜艳好吃的巧克力豆。我看得嘴馋,就跑到车架当中面积较大的心盘这里坐下,拿出蛋饼吃了起来。
瘸子也不满意了,他单腿固定在那里,双手两边张开表示反对,但敞开式车厢里并没有麻雀可以供他驱赶:
“如果您愿意的话,请允许我首先介绍自己,我居住在生活世界群岛,是那里的棉花糖气垫船管理员,您可以称我为卡茨,或者可爱的卡茨,亲爱的卡茨,令人心疼的卡茨。我也是正处于自我流放状态。我想建议您的是,别听那位先生说的,虽然我非常乐意给予他一切我能给予的,但某种高贵的精神促使我必须说:不,诚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方案是解决了一些老问题,但麻烦的是,这么做却带来了更棘手的新问题。”我回过头,逆光下仰视卡茨,像是仰视一尊曝光不足的贵族老爷铜像。
“请您用您优雅的头脑想一想,他这么一来,‘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成了真理’这句话,就为真了。难道不是吗?我亲爱的吃蛋饼的先生。”
我吃完一块蛋饼,决定吃下一块时,里面要裹上彩色的巧克力豆,因为这种吃法我还没尝试过。孵在安乐窝里的胖子很爽快,抓了一大把巧克力豆,往我平摊在双手里的蛋饼上倒,边倒边抱怨说,现在的年轻人,整天为语言问题争论,其实呢,这些问题都是他们自己构造出来的,真正的问题,我们这个现象界到底是不是实在地存在,却越来越找不到了。
“你可以叫我休谟。我们之间可以很随便。”
“你也去自我流放?” 我注意到他没有用您,感觉这样说话很轻松。
“嗯,不过,我不是因为政治上有什么自己的见解,而是,唉,我发觉我胖了点,需要通过自我流放来减肥。”休谟往嘴里倒了把巧克力豆,又不客气地从我的保鲜筒里拿出一张蛋饼,往自己嘴里塞个满满当当。
瞎子戴维森和瘸子卡茨都不说话了。他们发现他们的真理和意义,抵不过我们的巧克力豆和蛋饼,过了会儿,他们以如果您愿意的话这样的句式,询问能否给他们些尝尝。
“如果你们两个说话别这么您啊您的,我可以给你们一大捧。”休谟嚷嚷。
“我也是。”虽然身为哲学家,但我觉得还是跟着粗人休谟有劲头。
“靠,早说呢,妈的。”
“就是,我还想着你丫能摘到真理果,准是个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大师。”
快入夜的时候,火车司机提了盏马灯过来看我了。他先是劝我回软卧,别和这群人呆一起,再说,火车半夜经过伦理学港湾时,那里有一段山谷缺口,从本质峰上吹下来的风雪,完全有能力将露天车厢里的人卷跑。
“被本质雪卷裹进伦理学的汪洋大海,你想想,你还会有命活吗?那雪那海,都是些不讲理的玩意儿。”火车司机这么一劝解,我可以断定他当年放弃的哲学专业方向准是分析哲学。
“那这些自我流放的人怎么办?”马灯提在火车司机脸部的下方,所以看过去满脸横肉,当他小心翼翼地走近,蹲下来跟我说话时,肉就横得更厉害了。
“他们跟你不一样。你是总统指定要保护的。他们,他们由得他们去,反对总统,真是没事找事。”火车司机声音越说越低,因为瞎子把脸凑过来了,他眼睛失明,被马灯照得不仅横肉顿生,而且异常狰狞。
“我说,我听声音知道你是谁,维特根斯坦,别这样,大家都是同行,别以为做了火车司机,就算政府的公务员了。”
“我拿政府发的工资买酒喝,你敢说我还不是公务员?过年过节,政府还发我手套、肥皂、卫生纸、蚊香、风凉油呢。政府的恩情比那伦理学港湾里的大海深,我维特根斯坦每二十六年一小变化,每七十八年一中变化,每二百三十四年一大变化,如今亿万年时间已经流去,我终于变化成为政府服务的火车司机!”维特根斯坦说完最后一句话,把脸抬向夜空,夜风忽然把马灯吹灭,淡淡的星光排出他一张崇高圣洁的脸庞。
大家都不响了。月光下的本质峰,在我身体左侧逐渐绵延出奇异的轮廓,它是一座活的山峰,即便我是静止的,它都在不断改变它的形状,据史书记载,它最早曾经变化成一只砂轮虫 ,后来,又陆续变化成了托盘海绵、阿雅斯古杯、贵州珊瑚、龙介虫、蛇卷螺、类女星介、古神苔藓虫、分喙石燕、刺海林檎、始板颚牙形石、白氏文昌鱼,在最后的一天,它现出了人类的轮廓,并继续往不可捉摸的奇异方向变化,根据我们这里的存有大陆未来事件研究所的霍金先生的研究,它这是在向上帝演化,并且演化速度呈现出红移趋势。
远处的山谷里,有几户人家的暗淡灯光在亮着。他们此时在干什么呢?他们会想到有一列火车上有一个哲学家在猜测他们此时自干什么吗?他们会想到他们正在想到这些吗?他们会把头探到窗户前,用和我一样的思路,问我们此时在干什么吗?一转眼,这几户人家就看不见了,我抬起头,看到大熊星座如此耀眼得插在夜空里,让周围群星全都没了气息。
一个女子的歌声,从火车前列渗透过来,入夜了,大家都静静听着:
你的声音,你的歌声
永远印在我的心中
昨天虽已消逝,分别难相逢
怎能忘记你的一片深情
我的情爱,我的美梦
永远留在你的怀中
明天就要来临,却难得和你相逢
只有风儿送去我的一片深情
只有风儿送去我的深情
歌声消失了很久之后,我提议大家一起去找她吧,她一定是位了不起的女性,因为从逻辑上来说,作为妻子角色的现象体会选择自我流放,这是荒谬的。但是,从元逻辑上来说,又得承认:因为它是荒谬的,所以我才相信。
包括火车司机维特根斯坦在内,所有人都对我这个提议不反对。只是走的时候,瘸子卡茨遇到了些麻烦,他把自己固定的太紧了,最后,为了不拖累大家,他把他的钢管假肢留在了寒风中,瞎子戴维森扶着他一块走,维特根斯坦在最前面带路,我和休谟走在最后面,他背了一麻袋巧克力豆,我捧着我的保鲜筒,同样作为美食辎重队伍,我发觉我和休谟很合得来。
唱歌的是位双性人,我们几个不约而同笑了起来。他~她也跟着笑了:
“我是这个现象界唯一的一个雌雄共同体,你们可以叫我赫尔墨芙洛蒂忒。”
我说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处理好妻子和哲学家之间的角色冲突的。
赫尔墨芙洛蒂忒说很多现象体问过这问题,但他~她还是很愿意再回答一遍,毕竟我是找到真理果的英雄。说着,他~她脱去了外面华丽而破烂大袍,现出巨大的乳房和硕大的阳具,他的双手各自抚摸它们,很快它们都坚挺起来。
这间车厢还不算糟糕,车围还有一半,车顶也不过是漏了个大洞,但我们看来正在逐渐靠近本质峰的那个山谷,雪开始从各个破洞里卷进车厢,风将铁皮刮得乱响。一车厢的现象体都牙关打颤,肌肉发抖,聚精会神地看着赫尔墨芙洛蒂忒自慰,五分钟后,大量的乳汁和精液同时喷射出来,足足五六十多公斤的液体,混合着浓郁的乳香和前列腺液,呛得那些下风口的现象体全起了咳嗽。
“一旦有冲突,我就这么解决。” 赫尔墨芙洛蒂忒苍白干枯的手抓住座位,免得被风吹起。
“也就是说,这不是一个逻辑世界的问题,是一个生活世界的问题。”维特根斯坦一边用袖子擦湿漉漉的脸和脖子,一边打着哆嗦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们还是请所有在硬座车厢的人都到前面软卧去吧,这也是个生活世界的问题。”看完赫尔墨芙洛蒂忒表演后,我冷得更不行了。
维特根斯坦这回很快同意了,他愿意开放六节软卧,每节四个人。一切都转移得很顺利,二十来个自我流放者,只有一个在转移得途中被暴风雪卷到了茫茫黑夜中,他~她太轻了,而且,当时也没有人去拉。
软卧车厢是温暖的。我们各自把被喷湿的衣服脱掉,换上干净的。现在,外面那个寒冷的天地和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维特根斯去火车头拿了一箱黑啤回来,但自我流放者全都把头伸出到走廊,严辞声明他们拒绝饮用,说这样会玷污自我流放的意义,休谟也边嗑豆边一起伸头。维特根斯坦觉得很没脸面,便把这箱黑啤往我脚边一放,回自己司机室去了。休谟把软卧门一关,对着我、戴维森和卡茨做了个鬼脸,拿起瓶黑啤,用牙齿起了就灌,并自言自语说,在我看来,喝黑啤和变肥胖之间,要说有什么因果律,那真是见鬼了。
现在车厢里有四个人。挂在衣钩上的鱼皮囊已经不再可怕。我吃下第六百六十六张蛋皮,心满意足得看着窗外,室内灯光很足,外面很黑,什么景色也看不见,只能看到车厢内部的样子,和自己的一张脸,失去了一半的颜色,失去了一半的亮度,我眨眨眼睛,提醒自己这一切不过是一个生活世界的问题。
“知道么,把一切还原到生活,还原到约定,还原到本来如此,是我们堕落的原因。”卡茨开口了:“没有人再坚持理应如此了,一切是其所是,现象体政府之所以邪恶,不是因为它真的邪恶,而是我们约定它为邪恶,所以我们对政府失去了批判的基础,所以我们选择了自我流放,可是你看,这些自我流放者,有多少人意识到这一点。”
“我承认,自我流放对我来说,仅仅是一个时尚。”休谟诚实地回应。
“选择自我流放,就是一种批评方式,因为这也可以构建为一套真理集,并且我相信它属于真理果。”戴维森则作出直接反驳:“同理,对于‘稳定压倒一切’这样的命题,用悖论去指出其逻辑上的荒谬性做法本身也是荒谬的,对于那个我们想象中的中国来说,他们的人民互相约定的真理集完全认可这个命题,你要研究的,应该是他们的真理集,而不是人工语法下这个命题的逻辑缺陷。”
“那赫尔墨芙洛蒂忒呢?他~她即不还原语言到生活,也不氧化生活到语言,作为现象界唯一的一个双性人,他~她和谁去互相约定双性人的真理?他~她又和谁去将手淫符号化为意义?一个集合论意义上的单集,怎么可能在手段上找到两个该集合里的元素?一个独立的完备的妻子哲学家,他~她自我流放的意义,我们这些不完备的哲学家真的能取得和他重叠的共识吗?”我的反击针对他们所有人。
“可,可是他~她死了啊。”
“你们回答不了,他~她就只好去死。”我冷冷的口气,感觉也是同时在跟我自己说话。随着车厢的摇晃,鱼皮囊在这时松了口子,朵朵松的头颅滚落出来,掉在卡茨坐着的腿上,把他吓得当场脸色发白,昏死过去。
我连忙收好头颅,发现戴维森和休谟也全吓得昏了过去。
这下好,又我一个人,面对这个装头颅的鱼皮囊。
呆了十来秒后,我猛的下定决心,使劲打开车窗,一把抓过鱼皮囊,奋力扔了出去。外面漫天风雪。我看见赫尔墨芙洛蒂忒轻飘飘的灰色身影在空中随风打卷,他~她伸手接过鱼皮囊,随后就不见了。夜空浑浊,我看不到大熊星座上任何一颗星星,只有满天的本质,以雪花的形态,落得我心慌意乱。
- Re: 哲学拼图小说(第三次集结)posted on 10/01/2005
读得我昏头昏脑。七格这……这小说到底在讲什么?我每个字都认得,就是不知道它想说什么。 - posted on 10/01/2005
很好玩的小说。
语言是荒谬的。在这个前提下一切是要提问的。而问题没有答案,只是生活有答案。
但是语言的梯子可以上升,在空中断裂,横空在世。于是,有了小说,有了这类小说。
指涉中的提问和答案是指涉的指涉,前后短路。
这也包括精神和社会政治的关系。
一切政治指涉在语言和维特根面前是一辆七个的破火车,开阿,开阿,本来也是思想中的前进和停顿。所以,就乱七八糟一下,来接近真理。开车是行为主义,是过渡诠释和稳定压倒一切,是一切。
但是这个车是停在哪儿的!
虚无主义吗?
是思想上的无政府主义和语言上的元叙述无意义说吗?
没有逻辑判断。是生活。
等等。
我很赞成七个的挑战小说。 - Re: 哲学拼图小说(第三次集结)posted on 10/01/2005
可怜的玛雅,所以嘛,选择做妻子和选择哲学家,是女人和男人的根本差异,也是你和zili的差异~:-p
有空遇到zen,你问他吧,我写得有些疲倦,懒得解释戴维森和卡茨就塔斯基的T形公式做的辩论了,但zen一定会很兴奋地回答你这方面的所有知识点,相信他会从泰初有道开始说起的,而且会说得很深入浅出很戏剧化,相信最后你不会听得昏过去:)
- Re: 哲学拼图小说(第三次集结)posted on 10/01/2005
有一种说法,妻子是真正的哲学家, 她有一切问题的答案。
可参见所有的流行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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