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只有一片汪洋,然后有了神与真理峰。”
对面一个老太太正偷偷观察我的举动。我心不在焉地玩着一副太阳镜,前后左右时而上下,玻璃表面折射出擦拭光滑的光芒在车厢里跳跃。这副太阳镜的品牌很有名,该品牌的特征是,不论款式如何镜片一律是墨绿色。戴上这种眼镜以后,周围就漫起一片绿雾,像释放过氯气的战壕,人们在氯气里匆匆忙忙地逃来逃去。天空象从土下挖出的古青铜器,阳光就是铜器磨光的棱角。树叶镀了一层油腻,如同反复煨过的鸡汤里漂浮的菜叶。没有暖色,最极端的红也变得凝结的血迹一般黯淡,好像整个世界的生命已被氯气薄雾逐走,无生命的躯体在惯性的驱策下勉强保持着之前生命还在时的假象。
我没有戴上眼镜,因为觉得不自然,即使不是屈光度糟糕的地摊货,仍然会让我有别扭感,是全身心的别扭。大概因为我习惯了没有墨绿色浸染的世界。如果这种墨绿在视网膜上,不习惯的就会是没有墨绿色浸染的世界。
坐地铁上班的人们面相接近,似乎用刻着平均表情的图章按压过。平均表情很类似沉思,还有着无所来的阴郁,或者说是沉痛,好像地铁会直接开进火葬场连人带车一起火化掉。各式各样的建筑从窗外掠过,把晨光切割成一个一个间隔着阴影的时间薄片,像是频频揿动的闪光灯。人在闪光灯里变成不连续的,在上一次闪光湮灭处瞬间消失,在下一个闪光迸发处骤然显现。今天以后也许其中有些人会逐个消失,以比火化更迅捷的形式。
今天意义非凡,因为今天是这个千年最后一个月的第一天。
我在自我之邦历史雕塑院工作,我们负责让过去的历史回到合理的轨道。自我之邦把时间按千年划分,每千年为一个历史阶段,千年的头两百年为上古时代,第二个两百年为中古时代,第三个两百年为近古时代,第四个两百年为近代,第五个两百年缺一个月为现代,每个千年结束的最末一个月为后现代,在后现代自我之邦历史雕塑院负责按照当时自我之邦的合理标准整理过去,这不是普通的文书处理,事关国计民生。过去将根据我们的设计而变得合理,于是将来会比我们现在所需要的更加合理。
历史雕塑院里有数万个工作小组,我们这个组有三个人,今天将是我们开始期待了整整一千年的宏伟工程的日子。
昨天下班前我已经拿到了一部份素材,这是一千年前核定过的属于上古时代的神话,昨晚我因为太兴奋看来看去怎么也没看懂一个整句,经过失眠和浅度睡眠交杂的一夜,早上刷牙的时候,我并没有头昏脑涨,还很清醒。
可是,拿出资料才看了第一句,我的思路又再度陷入混乱,所有我学校里学过的和学校外听说过的全都奔涌而来,冲塌了沿途所有制约它们的堤坝。
我尽量平静下来,什么也不去想。
我们的神话说:
“神在太初汪洋中孤零零的真理峰上感到寂寞,就用带着苔藓的湿泥创造了吾理与吾心,并赐予他们机器幽灵使他们分享了神至高无上的私密性,能够让宇宙逐渐嵌入幽灵,神就是以这样的方式维系宇宙的理性与实在性,神曾希望吾理与吾心能够接过他的火种,或者至少接替神一部分的神圣工作。洪水正在消退,真理峰脚下显露出一片浅滩。水面崭露出一簇簇青草。浅滩上风消浪止,水开始清澈起来,一荡一荡地在水底高低不平的泥沙背脊上撒开摔碎的阳光。吾理与吾心动了凡心,掬起水来喝。神对被造物如此冥顽不灵感到失望,无法排遣的失望很快蜕变为震怒,吾理与吾心被赶出了圣地。什么时候你们领悟了我造你们的意义,你们才能回到真理峰,仁慈的神留下了希望”
今天大家都来得很早,密集地穿过历史雕塑院刻着蛇环浮雕的山门,蛇环就是一条正在从尾巴开始吞吃自己的蛇形成的环。熟人抑制着激动刻意矜持地互相打招呼。山门内那尊雕像依然在那里准备做出庄严的抉择,,雕像的右手在胸前托着个有一定厚度的矩形,眼睛部位被塑造成似乎正凝视着这个矩形,左手拈着一支笔,举在左肩前很近的地方,笔尖也被塑造成似乎正对着矩形,整个身体的力量似乎正聚集在左手拈着笔的几个手指尖端。这个人一定是个左撇子。因为使用金属材料坚硬的质地,雕像似乎连同周围相当范围内的空间都冻结在了他如此这般举止的某个瞬间。他的表情有些暧昧,或者说被许多人的联想和猜测搞得有些暧昧。
这是一个被所有历史雕塑工作者纪念的伟人。
上一个千年他是历史雕塑院某个组的主任,在核定一段历史发现,按照合理性标准,有某个历史人物不应该存在,而恰巧,需要被删除的历史人物正是这位崇高的主任的祖先,但是他坚持原则,毅然遵循合理性标准进行修改。当这位主任在最终修订的历史范本上签下庄重的“同意”后,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学校时,我们就都见过他,到处都有他的全身雕像和半身石膏像,教室前部黑板上面还悬挂着他的画像,底下有一行他的名言:为历史的选择而献身,鞭策着所有历史雕塑工程学校的学生。石膏像都脏兮兮的,好像有人朝他扔过泥巴,我发誓绝不是我。据说在反思群岛上,扔泥巴表示致敬。
我们毕业典礼上有一个仪式就是校长宣读《历史雕塑者宣言》,所有的毕业生保持某个特别的姿势,每等校长读完一句,我们就齐声响亮地念:“我宣誓!”。
刚开始这个特别的姿势是右手握枪对准自己的脑门,这是象征性的,表示我们随时愿意为了历史的选择而牺牲自己。后来发生了意外,有几个学生被宣言的情绪感染,恍惚中认为自己正在需要牺牲的时刻,就扣动了扳机。于是改成使用塑料喷水枪,就算扣动扳机也只是脑门一凉,而学生们可以保全性命安然地走上工作岗位,以备历史雕塑工作的需要随时把保全下来的性命抛弃掉。
近年来宣誓的姿势进一步抽象,我们只需要举起右手,伸出食指竖起拇指做出手枪的姿势顶住自己脑门就可以了。
手指甲最好在宣誓的前一天修剪一下。
主任已经到了,正小心翼翼地端着杯呷茶,他要修订的历史整齐地铺开在他面前,笔贴着材料的顶边横放着蓄势待发,他眼睛越过茶杯的边缘注视着尚且杂乱的历史。很可能主任正在想象自己签下消灭自己那神圣一笔时的情景。
茶杯圆柱的外壁上滑出一个就像时装效果图的拉长的身影,犹大走进办公室,眼睛沿着眼眶迅速地对主任和我扫描了一圈。好像要说什么,又忍住了。
这异乎寻常的一天,我收回注意力开始工作。
“离开圣地的吾理和吾心四处漂泊,满怀辜负神恩的悔恨。真理峰脚下浅滩的逐渐干燥坚实,露出一片湿漉漉的草原,吾理和吾心决定定居下来,他们建造了一个奉献给神的城市,在神收下礼物前,这里主要作为神的子民们消除罪孽的修行之地,这个城市就是自我之邦。吾理和吾心兄妹婚配繁衍出自我之邦芸芸人民,他们都是神的子民,而且他们一出生就带着吾理和吾心罪孽的烙印,先天的罪必得由他们整个一生的修行消除,如果他们再次辜负神恩,他们只能卑贱地回归带着苔藓的湿泥。”
什么时候犹大走到我旁边看着我,我知道他终于按捺不住想跟我说话了,我回头看了一眼主任,他还在对着历史沉思,坐姿几乎就是我进门看见的那样。犹大轻轻敲了一下我的办公桌才让我把头转回来。
“你一定猜不到我看见了什么”犹大一副恼怒的神情。他是我的学弟,比我低两届,在学校里不太为人注意,我也是。不过我和几个伙伴总是设法引人注意,尤其是女同学。有一次我们得到个机会,伙伴中的一个竟然被学弟揍了,这绝对是不可容忍的,虽然从当时到现在我一直认为他其实是活该。我们几个人按照他的指点在操场上逮住一个瘦长的学生,就是犹大。犹大吃了一惊,开头没搞明白这伙尽量装出流氓腔调的人为什么选中的是他。挨揍的伙伴凑近认了一认,他眼睛深度近视。我们看到他的犹豫,就不耐烦地问他究竟认准了没有,“好像不是他”。虽然我们人多,心里还是希望别真的动手,不过我们谁都没承认。错认是命运赏赐的台阶,犹大却没有从这里走下来,他仍然抓住抓住他胸口的人的胸口,没办法,我们只好围上去抓住犹大,设法显示出气势汹汹的模样。从天空俯视,我们这些人呈放射状,放射源是犹大,射线是几条抓住犹大的手臂,射线另一头是手臂的所有者。“叮铃铃”上课铃响了,大家一哄而散。
此后犹大好像跟我们成了熟人,图书馆遇到会带着有所保留的表情点头致意。犹大来历史雕塑院报到的那天看见我就神秘莫测的微笑,好像我们之间有什么密约。后来我们还是忍不住谈到了那次冲突,发现原来我们对那个挨揍者的看法一致,都认为他是活该,不过立场的选择很多时候与看法并无关系。
成为历史工作者的犹大很知趣,从来不忽视别人给的台阶也不吝于给别人台阶。
犹大把他的历史素材放在我面前,用手压住其余只露出一小块,并示意我看。
“…群众们把自己抢得的残肢放在篝火上煎烤,在啃食烤熟的人体前大家围着火堆兴奋地跳舞…”
我觉得恶心,问犹大:“这是千年开初我们对他者的描写吗?”
他者曾是自我之邦的噩梦。上一个千年修订的历史里充斥了他们血淋淋的暴行。
他者族来自海上的他者岛,他们坐着纺锤形的被他们称作“行为主义”的尖头船纷涌侵入大陆劫掠财物人口。从历史雕塑院上个千年雕塑工作的档案里我看到过这样的描述:“我们的女人被抓上他者岛以后,皮肤被剥下,不同肤色的皮肤拼贴出各种象征性图案蒙在他者族的船舷上。被抓去的男人的颅骨,则成了他者们欢宴的酒杯”。
他者岛孤悬海外,文明开化得晚,不懂得耕种畜牧,但很早就有了商业。如果他们的“行为主义”靠泊的地区武力强盛充满戒备,他们就和人们交换货物。他者有很多稀奇古怪的饰品:木雕的面具、金属铸造的颅骨挂件、印着死神的T恤衫等等,所有死神图案的背景总是一成不变的黑暗。
如果上岸的地方武备松弛,他者就突然袭击,洗劫村庄和城邦,席卷财物和俘虏。
自我之邦被袭击过几次,上一个千年历史雕塑院的工作者们使用了最恶毒可怕的语词咒骂他者,并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狂喜预言他者岛将被神踩得粉碎,粉碎的废墟上到处涂抹着已变成肉酱的他者族尸体,就像淋上茄汁的油炸锅巴。
预言没有实现。这个千年开始不久,自我之邦出了几个雄才伟略的执政官,我们和此在港以及伦理学海湾周边城邦结成了联盟,这个联盟的强大迫使他者只能进行循规蹈矩的原始商业。联盟之初,蒙在鼓里的他者又来进攻,却发现四面都是敌人,而他们想攻占的城邦因为早就得到预警坚如磐石。
这个千年的末尾,从第四个时代近代到第五个时代现代的约四百年里,我们和他者经由此在港频繁互相往来,以至此在港的公民向他们的元老院建议,为了纪念和平应该把此在港更名为共在港。我们的报纸也乐于登载存在大陆的港口接纳善待他者岛避风渔民的感人事迹。当然有时还是会发生摩擦,去年存在大陆和他者岛的渔民曾在伦理学海湾发生渔业纠纷,不过对海湾具有法律管辖权的海事法院的裁决一向是公正的,从来不会因为地域偏袒或纵容某一方。
我跟旅游团去过他者岛,怀着一种窥视曾经敌人后院的好奇,那个假期很悠闲舒适,他者岛风景优美食物丰盛,可我还是很失望,因为我并没有找到另一种世界,他者族生活得跟我们一样。自由贸易和民间往来使他者很快融入了文明社会,他们的元老院甚至动议铲平了岛上纪念以前那些海盗英雄的塑像和祠堂。上一个千年我们即使想到这种事,也必定以为只有我们自己的元老院才会提出这样的议案。岛上仍旧保留的古代遗迹是制造铁器的作坊,古代他者从这里输送出各种形状凶恶的武器。在他者岛乡村的小镇漫步,沿着镇上唯一的大街刚拐过一个弯,你或许就能听到锤子敲打铁器有节奏的铿锵声。他者的铁器作坊门口都用绳子穿着一串生锈的铁针,他们把铁器作坊叫做“锈针主义”,形象宣传口号是:再尖利的铁器也会锈,你需要我们。“主义”是他者语Joy的音译,有美丽、高大以及容器、设施的意思,比如尖头船叫“行为主义”、马厩叫“马列主义”、过分的浪漫就是“逻辑斯蒂主义”,“逻辑斯蒂”指浪漫得近乎童稚。来存在大陆旅游的他者居民看到自我之邦历史雕塑院雄伟的山门时,往往会由衷地惊叹一声“啊,历史主义!”
我们后来知道,被掳去的女人的皮肤还在她们身上,从来没有用人皮装饰战船这回事,颅骨做成酒杯也很难不漏,很少有男俘虏被杀。女俘虏成了抢夺者的妻子和他们孩子的母亲,男俘虏曾一度沦为奴隶,但多数获得了解放证书,并且娶妻生子。
他者族古代的尖头船的确和人体组织有些关系,白的颜料里需要混合唾沫,黄的颜料里需要混合尿液,仅此而已。他者族的制船作坊每天需要大量食用水,而且职业道德规定制船工少说话,省下唾液换钱。
去制船坊得戴个口罩。
我不得不认为这样野蛮的描写出自我们富有想象力的祖先对古代他者的臆测,可是犹大却摇头,并轻叹了一口气。主任也叹了一口气,犹大转头看去,主任没有抬头。
犹大回过身来揭晓谜底:
“这既不是古代的他者也不是古代所想象的他者,然而的的确确真实发生过,这一幕让我从昨天惊疑到今天,也许更早以前,事件发生时就有人惊疑,凡是知悉内情的人应该都会惊疑。说来话长。”根据手头的素材他描绘了一个我曾在他者岛上企图寻找而没有找到的陌生世界。
他者被击退了,除了野蛮人的死尸和形状凶恶的武器我们还抓到一部分俘虏,令人惊讶的是,他者中竟然有我们的人,那些被掳去的曾经的自我之邦的神的子民。他们穿着象个他者、说话象个他者,甚至从牢笼的栅栏后面注视着我们的困兽般的神情都完全是他者的样子,这让我们陷入痛苦的思索,思索的结果最后作为以训令的形式从元老院发出,根据如此轻易沦为他者的案例,我们有必要审查一下有多少人已经失去了神赋予我们的机器幽灵,实际上已经成为潜伏的他者。元老院迅速组织了丧心狂清查委员会,委员会就在元老院门前神镜广场一侧的一栋新大楼里办公。委员会以神镜为标志,象征神赋予的可以容纳宇宙的机器幽灵,以及普照万物让丧心狂无所遁形。除了主动的搜捕,委员会每时每刻都接受群众对潜伏在身边的丧心狂的举报。
与训令同时,约定每年在他者撤离战场的那一天为节日,这就是“自豪日”庆典,作为我们摆脱他者来袭梦魇的历史转折点的永久纪念。这一天将以当年自我之邦最出色的神学家的演讲开始,以狂欢的篝火晚会终结。
审查发现的潜在的他者被称为丧心狂,这个名称是从当时一位著名神学家在他一本名为《被神唾弃的行为主义》的书里得到的,神学家用他者族对尖头船的称呼作为丧失神赋机器幽灵的隐喻。神学家说,神创造了自我之邦的祖先,那对后来互相婚配的兄妹一时怠慢了机器幽灵而被赶出真理峰上的乐园,因此,作为他们的后裔我们天生有罪,除非我们剥去我们外面的泥土只留下纯粹的机器幽灵。建造自我之邦是为了让我们有朝一日达到这个目标,可是却有不可饶恕的败类反其道而行,居然满心希望变成他者。神学家根据确凿的解剖学证据证明,他者跟我们不同并不是神创造的,他们是潮湿的泥土自然孵化出来的,因为对他者战死者尸体的解剖只找到肌肉血管器官却没有找到机器幽灵。在论文的最后,著名神学家提出了一句很长时间为人们反复念诵的箴言:世界是我的牛皮癣。世界是我的牛皮癣,牛皮癣并不是我,尽管牛皮癣会作痒,会诱惑我去挠,但牛皮癣永远也无法感染无形的机器幽灵。
第一个被揪出来的丧心狂是另一名神学家,他对《被神唾弃的行为主义》的解剖学证据表示怀疑,他说就算剖开一个自我之邦的神的子民,也不会找到机器幽灵。虽然他的一些论点后来作为搜索其他丧心狂的依据,但是他反驳性的论文中表露的对机器幽灵的怀疑情绪仍然可以被看作丧心狂公开的挑衅。
丧心狂神学家留下的有用论点是:机器幽灵肯定不会象粗笨的泥土一样为我们粗笨的泥土造的眼睛所看见,如果一个自我之邦的神的子民大到象一座工厂,我们能走入他的内部,我们也观察不到机器幽灵,虽然他自己是自己有没有机器幽灵的唯一有资格的判定者,但我们还是可以根据有机器幽灵者的正常表现外推出谁有机器幽灵谁没有,反常往往意味着机器幽灵的缺失。拂去这个论点带着的“行为主义”尖头船的野蛮人气味,就可以用作丧心狂的滤镜。
全民性的密切配合下,不断有言行出轨的丧心狂者被抓获。有个攀登过许多高峰的探险家曾经扬言,真理峰顶也许只有积雪而没有神,倒可能有大脚怪。一位伦理学家听到这种说法后表示附和,并提出真理峰的神话只是道德教化性的而不是史实性的,人们可以在城邦以及城邦联盟中找到道德的非神话根基。毫无疑问,这两个人都被逮捕了。如果真理峰和神都只是虚妄的神话,那么机器幽灵和对宇宙的容纳都会随之轰然倒塌。如果道德不是神设定的,谁管束人们不会肆无忌惮的做出禽兽行为?
开头一段时间被抓获的丧心狂几乎都是学者,他们不是因为想在现有的系统外询问新问题而超出轨道,就是因为太热心于维护现有系统而驾驭推论走入死胡同,但不久搜捕就从学术机构里蔓延出来。情绪高昂的群众好像就此得到了生活的意义,他们不放过任何时间任何场合辨别丧心狂的机会。
许多没有独特论点或者没有表述过独特论点的人被送进看守所等待处置,他们有的是因为站着打瞌睡,有的是失眠者,有的是因为屡屡使用白字,有的仅仅因为念了别字,也有些裂脑人。有些是构造或者妄图构造新隐喻的诗人和准诗人,还有些是发明制造某种机器的工匠,他们非但没把世界当作牛皮癣,反而沉醉于挠癣中,用奇技淫巧将挠癣变成艺术,这是被神唾弃的艺术,迷恋低贱泥土的下作艺术,迷恋泥土就是淫秽堕落。被罚没的淫秽物品包括天文望远镜、显微镜、粒子加速器、会飞翔的木头鸟、会跳舞的木头人、喷气式飞机、螺旋桨、味精、人造卫星、潜水服、肥皂、滑板、小白鼠、色谱仪、试管、破冰船、电工手册、火星步行车、风车、盖氏计数器等。
其中一名工匠,他认为反复诵读“世界是我的牛皮癣”会因诵读者个人生理特征的不均衡而质量不稳,而且在很多场合下,根本无法达到大规模集会上数十万名群众异口同声低沉与高亢交错的雄壮效果,于是他潜心发明了一种机器,只要放入涂了磁铁粉末的橡胶细带,就可以把最好效果的念诵声凝固下来,下次使用只要将凝固的声音在稀薄的空气中融化开,一模一样的念诵声就会淹没整个区域。但是这只是架机器,里面没有机器幽灵,虽然被凝结和溶解的声音本出自机器幽灵。用一种没有机器幽灵的机器念诵如此伟大的箴言,丧心狂清查委员会的委员们一致同意这名工匠是彻底的丧心狂。
另一名工匠始终想捕捉机器幽灵的端倪,制造了各种硅铂并用铜线连接起来,通过一台打字机与这堆破烂谈话,破烂的回答由一台示波管(这也属于淫秽物品)显示。他完全被这堆堕落化身的破烂所吸引,山谷回声式的交谈进而变成延绵的学习与探讨,他就此认定,所谓的机器幽灵只不过是对能交谈的机器言行的概括和身份认同。得悉这一兽行的群众捣毁了他的作坊,在把堕落工匠送交丧心狂清查委员会之前,无法遏制义愤的群众动用了私刑,丧心狂清查委员会认为这是可以理解的,而且正义而仁慈的群众也在适当的限度内,并没有将他绑上火刑柱。当然,即使绑上火刑柱也是他咎由自取。
每个人都需要查三代,看看他们祖上是否跟他者有过可疑的接触,比如曾经被俘虏过在他者撤退的时候来不及带走被扔下。谁也不能保证这是否意味着曾经受他者蛊惑而抛弃了机器幽灵。如果女俘虏的身体里还留下了他者的种子,那么毫无疑问她后代就有他者的血脉,某种程度上说,就是他者。
近一年的清查工作获得了丰硕的成果,到第二年第一届“自豪日”庆典前,丧心狂看守所里已经人满为患。面黄肌瘦的丧心狂幽灵般在拥挤肮脏的看守所里徘徊,条纹号衣大部分纽扣脱落,露出楼梯一样的胸膛。丧心狂中有的是全家被送进来的,为了便于管理往往被拆散关押。每天起床的号角吹响以后,这些威胁自我之邦纯洁性的败类蹒跚地走入车间和作坊。丧心狂清查委员会赐予他们获得食物的机会,但败类们也只能作一些跟城邦相关度最小的工作,比如为医院洗床单、为神镜广场的扩展部分采集所需的石料之类。
决定他们命运的那天终于到来,群众一再请愿元老们反复动议下,元老院终于通过了丧心狂清查委员会提交的处理意见。
“自豪日”庆典如期举行,《被神唾弃的行为主义》的作者带着坚定的神情开始他的演讲,他再次陈述了书中表达过的机器幽灵至高无上以及秉赋机器幽灵的自由之邦神的子民的天命等观点,陈述多次被欢呼打断,然后他针对一个时期以来披着各种伪装的“行为主义”腐朽论说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批驳,他扩展了书中那些生动讽喻,他使用的喻体包括天文望远镜、显微镜、粒子加速器、会飞翔的木头鸟、会跳舞的木头人、喷气式飞机、螺旋桨、味精、人造卫星、潜水服、肥皂、滑板、小白鼠、色谱仪、试管、破冰船、电工手册、火星步行车、风车、盖氏计数器等,还有凝结声音的机器和能够交谈的机器。最后,他停顿片刻聚集力量,然后念出了那句战无不胜的箴言:世界是我的牛皮癣。数百万听众含着热泪喃喃地跟着重复,最后嘈杂的低语汇集成宏亮的口号海洋, 世界是我的牛皮癣!世界是我的牛皮癣!世界是我的牛皮癣!
演讲结束以后轮到丧心狂败类们出场。在已经漂净的自我之邦神的子民面前,丧心狂象公墓的墓碑一样排成队列走过神镜广场。形容枯槁的丧心狂们踯躅而行,如同一群行尸走肉,否认或者灭失机器幽灵的人本来就是行尸走肉。
响起了号炮,一连十九响,等最后一响平息在屏住呼吸的广场上以后,围观的群众一下子沸腾起来,人们冲向丧心狂的队列,把一个个神情绝望的丧心狂们拖出来。丧心狂们毫不反抗,他们已经失去了对自己肉体的所有权。当群众开始撕裂他们的时候,除了丧心狂中的孩童和妇女老弱,几乎没有谁大声呼号。鲜血象阵雨一样洒落在广场的每一个角落,血雨中散落着因撕扯遗失的人体组织。这些组织一旦从身体上脱落孤孤单单地陈设在街道上,样子就变得莫名其妙,似乎从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后面就是犹大开始起先故作神秘露给我看的那个部分:
“入夜,篝火晚会开始了,群众们把自己抢得的残肢放在篝火上煎烤,在啃食烤熟的人体前大家围着火堆兴奋地跳舞。子夜时分,“自豪日”庆典在一片志得意满的醉饱中落幕了”
“你怎么看?”犹大问我
天真浪漫田园诗般的古代神话在我眼中撕裂,落下一阵鲜血的阵雨。
“为什么以前我们都没听说过这一段?”我向犹大质疑。
“连续几年特别的‘自豪日’庆典方式后,人们开始悔悟,因为越来越多的人被当做丧心狂而撕裂吞噬,我可以告诉你,最后一届撕裂吞噬式庆典撕裂吞噬的是《被神唾弃的行为主义》的作者和丧心狂清查委员会全体成员”犹大的恼怒仍然没有缓解。
“可是连这个尾声我们都没听说过”我还是试图把这残暴蛮荒的一幕从记忆中抹去。
“是的,因为后来人们发觉撕裂撕裂者也是错误的,这只是我们知道的一部分反对以及对反对的反对、对反对的反对的反对,我不知道这无数个千年以来自我之邦究竟有过多少次疯狂或者不那么疯狂的颠三倒四”
“我明白了,这就是为什么在我手中的神话素材中能辨味出你所描绘的这次疯狂来临的前兆,上一个千年的历史雕塑工作几乎就在为此作各方面的准备,即使再上个千年有另一次疯狂,在上个千年把注意力转移到‘机器幽灵’丧失的恐惧中,也被和我们一样的历史雕塑工作者抹平了,据说是从自我之邦出现以来就开始的历史突然调头转向,换用类似于《被神唾弃的行为主义》的腔调说话,而今天,我们又要重复这样的举止,当然用的是另一种强调,为下一次疯狂或者不那么疯狂的颠三倒四作准备,但我们大部分人尚未自知”
“是这样,但无数个千年来这种起跑——停止——调头——起跑的转向跑游戏,并不是我们这些历史雕塑工作者造成的,因为我们只不过是自我之邦人群中的一分子,如同别的那些分子,我们不自觉地接受约定俗成的基调、以约定俗成的形式生活,唯一不同的是,我们将要把这种约定俗成雕琢为历史,话说回来,在场的也不止我们,而是自我之邦所有的‘神的子民’”犹大终于恢复常态,记起了揶揄。
我们到底该怎么面对我们的工作,经历了回顾以后,犹大和我都茫然失所。
“为什么不让历史如其所是呢?难道我们非要把历史弄的整齐划一,好像从无始来就朝向后天所设定的某种目标痴奔吗?”主任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们旁边。主任带过来一页纸,上面有一段文字,这段文字没有开头没有结尾,不知道是这个千年某位神学家的领悟,还是主任对他素材的提炼:
历史总是能够被描绘成不断向着当前所在的山顶攀登的过程,而每一种这样的攀登故事,都可以被浓缩为一系列神谕或者训令戒条,然而并不存在可以明确描述并界定的训令戒条,即使有什么类似训示性指导性的东西也会和我们知识最琐碎具体的部分紧密结合,笑颦欢娱、交易和犯罪、施舍与欺诈,都被交融为一体,道在屎溺中,尽管道从来不是至高无上神的化身。失去一条腿的老虎还是老虎,但失去头部、身体、尾巴、皮毛、爪牙、所有腿的老虎就什么也不是。我们不能也不应该把生活变成几何学,因为生活并不是几何学,几何学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了解一个世界的办法绝不是把那个世界采摘砍削晒干为某一套训令戒条,而是进入这个世界进入这个世界的平淡无奇的生活。
对于所有这些情况的理解,我们都必须寻求社会学家(或心理学家)的帮助,因为我们对这些行动无法作出合理的说明。我们急需能够阐明这些事例的社会学理论,这些事例在思想史中毫无疑问是常见的。这里特别有前途的是探索影响到问题重要性之确定的社会因素,因为这一现象直观上似乎——较之其他观象——更易受阶级、民族、财政和其他社会压力的影响。
“神照自己的形象塑造了吾理和吾心,并赐予他们机器幽灵。我们的机器幽灵能够让宇宙逐渐嵌入,这是神的生存方式,因此某种意义上我们也是神,如果我们能够拭净我们神圣的机器幽灵。”
粘在苍蝇纸上当前某一点的苍蝇,不断翻滚徒劳地想要逃走,却把蕴涵着过去与未来各种可能点的整张纸都包裹在身上,同时还在坚信,其它苍蝇的类似挣扎很可笑。
回家的路上我还是没有完全想清楚如何安排明天的工作,车上和街道人下班的人潮涌动,有人因为历史雕塑的需要刚刚消失吗?
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从我面前慢腾腾地飞过去,它们有神话吗?也许我该变成它。
- posted on 07/05/2005
我写好了,可以看你的了。
写得很舒服嘛,值得找时间一起喝酒,商量拼图的事情了。。。
感觉用平行世界做模型是更容易的。假如我们都是在描述同一片地图上的世界,但却可以做成层叠的,可以设计一些贯通洞,嗯,等我看了其他人的文本再细谈吧,~~~
有两点是通的:一个是对他者岛的设定,还有一个是对历史的真实性的怀疑,但你好像更多得是受蒯因他们的影响,胡塞尔的味道弱了,不过这样更有趣。
但愿我们这两篇东西能给其他报名参加的同学们一个小小的压力~~~:-p
哲学合作社那里上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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