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语言学教程


获得免于恐惧的自由,只能在恐惧中去争取。


七格

嘀哩嘟噜教授长长伸了个懒腰。他是有充分理由把这个懒腰伸那么长的。作为国产第一代语言学机器人,他腰长有两米,里面全放满了硬盘矩阵,这么多存储空间是为他杰出的计算和思考能力配备的。前段日子他接下了国务院下达的一个重大科研课题,就是证明语言和事实的非一一对应性。现在,他把证明完成了,所以他有理由伸个懒腰庆祝一下。

嘀哩嘟噜教授坐上了出租车,目的地是首都剧院,他约了唏哩呼噜教授见面。唏哩呼噜教授也是国产第一代机器人,不过专业是机器人学,据说生产出来的第一天,他就把自己脑袋生生给拆了个四分五裂,为此那些中科院机器人研究所的研究员们激动万分,他们纷纷奔走相告,说这就是伟大的自指啊。

故事讲到这里,我们有必要说明一下,为什么在中国,生产出来的机器人大多都在当知识分子。情况是这样的,公元2089年,中国的工人更加能吃苦,中国的农民更加能忍辱,中国的军人更加能服从,他们在这些特性上进化迅速,无论科技力量如何发达,生产出来的机器人在这些特性上都竞争不过中国人,只好改弦易辙和知识分子抢饭碗。当然,中国的知识分子也具备了吃苦、忍辱和服从这三大特性,但相对来说,知识分子在这三方面的进化相对落后些。

唏哩呼噜教授这一天用滚烫的柴油给自己洗了个桑拿。最近他也很痛苦,他早就发现他要研究机器人,就无法回避研究他自己,可问题是要研究他自己,就必须把自己大如米斗的脑袋拆开,但生产他的科学家给他按了约束条件,不许他拆自己脑袋,于是他只好将失败记录增加一条,然后返回逻辑起点重新再演示一遍,积累到今天,失败记录已经溢出了,过载保护没让他线路崩溃,但情感集成模块开始工作,它安装在机器人胸口电源动力泵上,一粒黑纽扣的样子,俗称人造良心。这次它模拟出厌倦、焦虑和自责感受的混合电脉冲,对唏哩呼噜教授的中央处理器施加压力,以迫使它在临界点能变异出其他的思考进路,进而实现对研究课题的突破。

当然唏哩呼噜教授一身子新鲜的柴油味并不讨人喜欢,进剧场的人们个个衣着光鲜,气质高雅,今晚首都剧院上演《屠夫》,这让便衣们忙得焦头烂额,但看戏的人都神气不可一世,因为他们有钱,钱多得可以让端枪管的手臂变软,垂下,无地自容,直到见到穷人后才能恢复过来。

所以他们很快就只好盯上唏哩呼噜教授,其实有些便衣认识他,知道他是堆整天思考愚蠢问题的毫无用处的废铜烂铁,但为了交差,他们不得不上去盘问一下,并把他带回到局子里问点东西做点笔录,有几个便衣都说好了,事情一结束,就找一饭店好好撮一顿的。

但唏哩呼噜教授的中央处理器实在是被刺激得有些不太像话了,他竟然不配合我党安全工作,就地反抗起来,他嘴巴里混乱地喊着各种乱七八糟的机器人术语,这也就算了,问题是他还喊了自由和民主,这下麻烦就大了,便衣眼看待会儿去饭店的事就这么给黄了,下手更狠。

嘀哩嘟噜教授跨出出租车门时,脚下踩到一样硬东西,一看,是一粒模拟良心,抬头,见唏哩呼噜教授已经被打散了架,现场一股子柴油味。判断完形势,根据阿西莫夫定律,嘀哩嘟噜教授立即选择了上去表示强烈抗议的行动,周围几个路过的机器人也选择了这个行动。

但便衣通过手机联网后获得的机器人律师解释,让嘀哩嘟噜教授没法在逻辑上予以反驳。因为首先,根据第一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或任人受到伤害而无所作为,唏哩呼噜教授有要伤害这些便衣的举动,因为根据中国国情,机器人说自由和民主,就是对国家安全的伤害,这包括对国家安全人员的伤害,因此,唏哩呼噜教授触犯了第一定律。根据第二定律,机器人应服从人的一切命令,但命令与第一定律相抵触时例外,由于第一定律被唏哩呼噜教授所违背,所以不存在命令和第一定律相抵触的例外,而同时便衣属于人类,因此,唏哩呼噜教授应服从便衣的一切命令,但显然,他也违背了。第三定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的存在,但不得与第一、第二定律相抵触。由于唏哩呼噜教授已经违背第一和第二定律,所以他保护自己的存在行为,就是与第一、第二定律相抵触,因此他失去保护他自己存在的资格。证毕。

嘀哩嘟噜教授开启了落泪程序,目送着他的好友七零八落地扔进一辆市容收监车里,进剧院看戏的人对发生的一切看都不看,他们得提前进入剧院坐下,以免影响其他观众。这是文明,2089年的中国贵族早就懂得。

好在嘀哩嘟噜教授已经完成了他的工作,他调用自己的劳动成果,用语言和事件非一一对应性来证明,眼前发生的事情根本没发生过,他根本没有一个叫唏哩呼噜的朋友,他今天是来首都剧院看戏的,他现在都已经进场了,坐在一排一座,很有艺术修养的样子。

三天以后,上面召见了唏哩呼噜教授,对他的研究成果深表赞赏,说这是我党政治思想路线工作上取得的又一项伟大胜利,唏哩呼噜教授故意表示不解,上面的人也懒得跟他解释,召见就很快结束了。

果然一年以后,历史真相还原机在中科院研制成功。通过对第一例历史事件分析,很快国际社会都先后承认,发生在一百年前的那场天安门大屠杀,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是后来有人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颠倒黑白给编造出来的,事情的真相是,当时很多北京的市民和学生在天安门排练节目,缺少拖拉机道具,部队子弟兵本着军民鱼水情的精神,便开了很多拖拉机来,群众无不夹道欢迎递茶送水,就像一百五十年前,群众看到解放军进城,无不夹道欢迎递茶送水一样。
再后来,中科院先后证明,文化大革命也是一场非常了不起的人权运动,再后来,秦始皇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自由主义发起人,他起草过独立宣言。

接下来整个国际和中国之间的经济合作更加紧密了。无数国家要求分享这种技术,连美国都坐不住了,在这方面,中国政府是无私的,它宣布无偿向一切国家提供这种技术,对非洲一些落后国家还派专业技术人员前去帮助安装,作为政经一体化交易,中国工人、农民和军人在全球劳动力市场再也不受任何来自劳工组织或人权组织的阻挠,这对促进他们向更吃苦、更忍辱、更服从的方向进化起到了积极作用。

今天晚上,作为首要功臣的嘀哩嘟噜教授,正在为研制第二代知识分子机器人的语言系统而殚精竭虑,现在他遇到一个技术难题,那就是要不要为这新的语言系统还设立一个事实集呢?如果不设立,纯粹在语言领域里执行指令,只要事先都考虑周密,能不能保证机器人照样能正确执行所有指令?另外一个棘手的问题是,要是取消事实集,那么根据事实起反应的模拟良心也就可以舍弃掉。但舍弃掉这个集成模块是很可惜的,这有可能导致以后的机器人,再也不会有喜怒哀乐,于是又回到了一百年前那些原始机器人的水平。嘀哩嘟噜教授犹豫着,苦恼着,他把自己长长的腰躬起来,让头伏着工作台更近,近距离盯着唏哩呼噜教授的模拟良心看,渐渐他也有了要拆开脑袋看一看自己到底是什么的冲动。但他克制住了,他循环执行了一千次安慰语句,来说服自己人类拿他成果干的一切事情,跟他机器人是一点关系没。但他发现这么做还是不行,身体内部的模拟良心释放出空前强烈的内疚电脉冲,让他猝不及防,不得不启动大流量流泪程序来紧急缓冲。

但嘀哩嘟噜教授毕竟是机器人,而机器人向来以服从逻辑为天职,所以,他最后还是提交了一个纯粹语言系统,并可无模拟良心运行。上面很快采纳了他的天才设计,并且,他们把它的设计进一步做了生物医学改造,从而让人类自己也能失去情感能力,这样上面就可以连宣传教育工作也不要做了,只要下命令就行。很快,这套技术又一次风靡全球,史称全球无良运动。

最后,为了在叙事逻辑上不陷入悖论,我必须交待一下我这个叙事者的身份,我不属于人类,也不属于机器人,我只是一个在一百年前死在北京城的鬼魂,那一天,枪声四作,坦克云集,我恐惧地流下了眼泪,但我的眼泪,没有挡住子弹。

三天以后,上面召见了嘀哩嘟噜教授,对他的研究成果深表赞赏,说这是我党政治思想路线工作上取得的又一项伟大胜利,嘀哩嘟噜教授故意表示不解,上面的人也懒得跟他解释,召见就很快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