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谎言的世界里生活久了的人,常连谎言和真实也分辨不清。CND上不少人看见那个血色童年的纪实都说是小说。说明人是多么健忘、多么无视真实,可以举出很多的例子。母爱、父爱、家庭被文人美化,家庭里的犯罪和暴力才让人那样吃惊。
“伟大的作品”最突出的一个特点就是面对真实的勇气。比如《钢琴教师》给我的震撼首先就是它的真实。生活里真实的母女情感和冲突、真实的嫉妒、真实的无聊、真实的压抑、真实的疯狂。作者写出来的勇气更是“高山仰止”。这就是我对华姐说的忏悔。 现在我还没看见哪个女作家比她更勇敢、更无畏、更忏悔,能够忏悔的人才能这样有勇气。
………………
我发现,大多的幽默讽刺作家本质上都是极悲观的人。马克土温在当了几十年的幽默作家以后,写了《坐在黑暗里的人》,通篇是对人类本身的绝望批判。在另外一个地方,他还曾说过:“在一切生物中,人是罪丑恶的。在世界上的一切生物中,只有他最凶残……有着最卑鄙、最下流的品质;《好兵帅克》的作者呆在布拉格,除了酗酒就是漫骂人类的方方面面;法郎士又对人类下了那样的判词;而我知道的最悲观的作家就是那个写《格列佛游记》的斯威夫特。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
肯说真话的人是很少的。我在上小学的时候就感受到了这一点。那时候我每次写作文就犯愁,今天写小明拣到两毛钱没有买冰棍而是缴了公(当然要经过激烈地思想斗争,否则文章没法凑够字),明天就写小红怎么样爱护公物,趁大家不在的时候修班级的板凳。写来写去实在没法再胡说八道了,可是老师要求写日记,还要求言之有物。我要是说今天吃西瓜没抢过我哥,亏了嘴,心里很懊恼什么的,当然就不算言之有物。而小刚小红偏偏写干净了,怎么办?怎么办?我老人家就写挂历。我家里有个挂历,里面都是些风景什么的,有山有水,很好看。我一天写一张挂历,一开头就是“今天我揭开了挂历第X张,里面是。。。”写完一月写二月,写完二月写三月,本指望靠这个挂历撑12天,可是刚写到入秋,老师就不让写了,说这不象话。我只好掉转头来再写一遍小刚小红,才让老师满意,“言之有物”了,也没说我写重了。其实老师应该说我小小年纪就学会撒谎才对。从来都没有人说。
老师都知道那是撒谎,可谁也不会跳出来说。那不合适。应该假装很喜欢很爱听才对。否则不成体统。每个人都说,没有人相信。也许这是中国特色,也许这是人类的特色。
谎言在公共领域最为泛滥,也最为丑恶。当年多少人高呼“万岁”,为一个自以为是超人的老头激动地雀跃、昏倒。你也许会说他们受骗了,不过我觉得,他们受骗的主要原因是他们希望受到称赞,就跟我写小红小刚的动机差不多。在那个时候大家也没傻透,很多话大家也知道是瞎话,可是大环境的力量太大,对称赞和奖赏又太过渴慕,所以很容易互相胡说八道、神神叨叨,直到变成一群半疯子,见人张嘴就是瞎话。
渴望别人的重视是撒谎的重大源泉。就象有人在大会上说了,他学毛选学得好几天忘了吃饭,看见自家米缸是满的还很奇怪。大家听了说他思想好。另一个人想思想更好,也来发言,说他操纵车床的时候,逮空学毛选,学得酣畅淋漓,完事了才发现自己的大拇指给机床削下来了,当时学得太投入,压根没感觉。要我说,这人要么是超级麻痹症患者,要么是个撒谎精。可当时没人敢说,反而说他觉悟高,跟毛主席亲。
其实,听的人也不信,可你说不信试试?所以大家都说自己相信,有的还接着往下编,最后的结果是越不要脸的嗓门越大,越受待见。这是一个逆淘汰,淘汰来淘汰去中国成了个谎话王国。
大家编来编去,骗来骗去,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就出来了。
比方说,我从老新闻里看到,那时候有一个呼和浩特的社员,他女儿结婚的时候,他送给女儿的嫁妆是一对粪筐。你要是说他跟女儿姑爷不和,趁这时候给他们添堵,恶心他们,或者拐着弯子骂他们是大粪,那就错了。他是帮助他们进步。因为在粪筐之外,他还额外送给女儿一首诗,算是粪筐的说明书。诗是这样的:
千车肥,万担粮;
啊!一对粪筐
这就是我陪送给你的嫁妆!
结果这个老头子就上了人民日报。按照国人的攀比脾气,也许就有人进一步发挥,直接把大粪用红绸子扎起来,给女儿做嫁妆。
说到这儿,还想补充一点,国人的攀比精神实在是由来已久。比方说,诸位知道,古代呢,有一种做官的途径是孝悌,就是说,你周围的人都夸你孝顺或者手足情深,你就有可能弄个官做。所以大家对这个东西就钻研起来了。你孝顺?我比还孝顺!你卧冰,我就敢埋儿!得个肺炎算个啥!死掉个把儿子算个啥!我孝顺!这个埋儿的人,我想大家都知道,叫郭巨。这个郭巨的事迹据说很感人:他家原来是个大富翁,可他爹死的时候,遗产他却分文不要,把万贯家产悉数让给了弟弟,只把老母亲接来奉养。可是钱财让光了,拿什么奉养呢?他不会挣钱,又不忍心向弟弟讨,就打定主意要把儿子埋了,好省出老母的赡养费来,结果谁知挖坑挖出一大盆金子来,说是老天爷赏的。郭巨把孝和悌一网打尽,还上了思想品德课本《二十四孝》(级别肯定不低于人民日报),除了有点不要脸,可算完人了。不管怎么回事吧,撒谎撒成这样实在是很让人感动。
当然大家都不信的谎言算不得了不起的谎言。真正的谎言还多着呢。很多谎言你会装做自己完全相信,相信那是你真实的心声。这种东西,可能是道德法则,可能是意识形态,也可能是生活方式。这些表现方式非常繁复。
在书上,我读到那些学术家咒骂不原把自己生命奉献给强权者的弱者,说他们是小人,说他们是禽兽,说自己是君子;
在网上,我见过那些歇斯底里的爱国狂,吵嚷着把台湾炸成平地,吵嚷着别人是卖国贼,吵嚷着自己感情最纯洁赤诚;
在历史上,我看到道德准则变化不休,不变的只有道德家对自己道德的痴赏,对别人生命、灵魂的贬低漠视;
为了公平起见,我也该谈到我自己:我曾经留过长发,我曾经写过狷狂的文章,我曾经自以为特立独行。可那全是撒谎,全是谎言。我更喜欢看的是周围人惊诧的目光,我喜欢充当的是我根本不是的人。也许现在我仍在编造谎言,也许我仍旧在欣赏着自己特有的道德优越,谁知道?
也许只有在烦闷的时候,在独处的时候,在要死的时候,在不经意失落的时候,才会在刹那间意识到那只是一个笑话,一个不值钱的枯鱼、一个谎言,而自己内心深处从来没有相信过。在我诚实的时候,我就会这么想。也许我也有那么一两个时候会对自己诚实。也许那又是一个谎言。
他们说的也许是真理,但他们用谎言的方式说出。真恶劣。任何道理都用那种伪善的语气说出,而那些道理都被这种语气污染了。说话的时候窥伺着别人的脸,看是否引起了景慕、好奇、震惊。有的时候,沉默者最为诚实。他们不看别人的脸。
最后谈到一点:撒谎要是有了奖赏的刺激,大家就忍不住撒谎,这也许是人的本性。可为什么社会总是鼓励大家撒谎呢?《1984》的作者以为这是权力者的需要,书里面描写了系统的谎言机制。在大洋国(作者杜撰的国家)的政权里,专门有一个真理部,职责就是编造谎言。谁不跟着撒谎或者圆谎,就会 disappear。在一个只有撒谎者才能生存的环境里,生存下来的都是些撒谎者,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逻辑。国家利用这些铺天盖地的谎言来堵塞大家的耳朵,让国民变的跟自己一样无耻。当然,在《1984》里,谎言的推动力量是恐惧,是大棒,可在一般的现实中,还有一种重要的推动力是奖赏,是胡萝卜。畏惧惩罚、渴慕物质方面的、心理方面的奖赏,是谎言的恒久动力。
但是从长远来看,谎言的最终塑造者,是文化。文化是权力者也不得不适应、不得不利用的东西。它才是长久生效、无坚不摧的利器。
一个天罗地网。
在一个决意培植谎言的文化里,谎言必定繁盛如野草,汹涌如河流。
明白这个道理也才能明白中国的古籍。那里面充斥着讨好权势的谎言,充斥着凌辱弱者的谎言。几千年来,几乎所有能拿笔杆子的人都大义凛然地站在了权势者一边,用下作的谎话抹杀弱者的存在。多少代的兴衰嬗替,留下的都是强者的自傲,帮闲的谄媚,在金粉堆砌谎言涂抹之下,只有仔细辨认,才能看到弱者鲜血的丝丝浅红,如鸿泥雪爪,若有若无。
是人类的本性还是文化的错失?法国作家法郎士在快死前写的一篇文章里说:人类需要谎言就象鱼需要水,没有谎言,人类根本无法生存,这是人的本性。
我发现,大多的幽默讽刺作家本质上都是极悲观的人。马克土温在当了几十年的幽默作家以后,写了《坐在黑暗里的人》,通篇是对人类本身的绝望批判。在另外一个地方,他还曾说过:“在一切生物中,人是最丑恶的。在世界上的一切生物中,只有他最凶残……有着最卑鄙、最下流的品质;《好兵帅克》的作者呆在布拉格,除了酗酒就是漫骂人类的方方面面;法郎士又对人类下了那样的判词;而我知道的最悲观的作家就是那个写《格列佛游记》的斯威夫特。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人类的本性。我只相信在有些文化里,这些谎言多一些,有些文化里,这些东西多一些。
在骨子里,我是一个亲西方文化的人,因为我生活在东方的文化里,对中国文化比较熟悉,却很不喜欢。
我希望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好一些的东西,能有一个更有活力,更加诚实的文化,我希望世界上有一些比较美好的东西,我希望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证据证明人类可以不断向前。从我对西方文化的粗略了解中,我觉得也许它就是这个证据。至少和东方文化比起来,它在我眼里显得更美好一些。但是也许这又是一个谎言,当年又有多少人以为苏联是一个美好国家呢。可能我还是会失望,可是,我还是希望有一个更加美好的东西能存在在这个地球上。我不愿世界上只有那种单调窒息的谎言文化,那种被累累典籍史书记载的连篇鬼话。那些过去的时代,称它盛唐也好,称它强汉也好,称它为中国的辉煌时代也好,我都不喜欢。
唐朝乐队唱过一首《回到唐朝》,我喜欢那首歌,但我不希望回到唐朝,我希望中国往前走,希望中国能够彻底撕破原有的文化,永不回头。
- Re: 撕破谎言文化――永不回头 (押沙龙)posted on 05/20/2005
关于人性恶,我最近也注意到一点,比如暴力,动物也暴力,老虎豺狼什么的,可它们杀戮是为了活命,这是诚实的,只有人才会因为仇恨,因为复仇,因为各种各样的冠冕的理由去杀人,这样,不但残忍卑下,而且虚伪了。
难道人类获得了动物不具备的智慧就是为做这样的事吗?
但是,我不绝望,我不会说马克吐温那样的话,因为我常能发现人性中闪光的东西,在历史中,在现实中,一切真挚,良善,和爱。也许这些东西是弱的,不堪一击的,但仅仅知道它们存在过,并且还将存在下去,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支持。
Please paste HTML code and press Enter.
(c) 2010 Maya Chilam Found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