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DC的小提琴 -- 章凝
1. BACH: Air on the G String, Suite No.3, BWV 1068
华盛顿DC,圣诞夜。
临近午夜,起风了,柔板;接着是雪,广板。渴望银色圣诞的人有福了。
最后望一眼彩灯、雪花交相辉映,绚丽得几乎失真的夜空,扬低下头,动作小心翼
翼,将自己慢慢装入睡袋,象一条爬进树洞准备冬眠的大蟒蛇。
好美噢,空气是冰镇的,清凉、新鲜得浸透心脾。床下暖气的温度不能再适中了,
感觉比平时高了足足有十几度。圣诞夜,世人相互赠送柔情和温暖的时候,连我也
没有被遗漏,这最后一夜不会难熬了,甚至将会很舒服。那么,就做个好梦一直到
天亮吧。只是,这一身崭新的衣服千万别睡皱巴了,不然明早的戏剧效果可要大打
折扣。想想也真好笑,西装革履的钻睡袋,坐卧在这露天豪华大饭店。别瞎想了,还
是最后排演一次节目吧:
-- 圣诞快乐,东方的小鸽子!
-- 圣诞快乐,先生。请问你?......
-- 怎么,才一天不见,就不认识了?
-- 对不起,我...啊,你是 ---
-- 我是他。
-- 可你...你怎么?......
-- 变了一个人了?
-- 是。我...正在找你。
-- 我等了你一整夜。不,我等待这个时刻,已经整整三年了。
-- 你......
嘴角挂着一丝嘻戏的微笑,扬悠悠进入似梦非梦的波段。雪花飘舞,一朵朵吻着他,
宛若落樱缤纷。
和平鸽飞下来了。
2. SHOSTAKOVICH: Romance, the Gadfly
轻轻拭去漫出了边界的一缕紫罗兰红,冲着镜子抿抿嘴,努努唇,晴绽开了小巧笑
靥:青春不是仍旧骄傲地开放在自己的脸上,虽然和几年前相比不再那么透明得一
望见底。我还是一个欢乐而忧伤的小精灵。
-- 妈妈,不要遗弃我,求求你!
-- 傻闺女,你是妈妈的小心肝,妈妈怎么会遗弃你呢。
-- 你不是想要把我过寄给一个黑精灵吗?妈妈。
-- 他...不是黑精灵,他是一个马路天使。
-- 我看见,四周漆黑一团,我被强迫唱着魔鬼的颤音。
-- 那不是魔鬼的颤音,那是上帝的歌唱啊。
-- 不对呀,妈妈,上帝怎么好象在哭泣?
-- 哦,你做噩梦了,女儿,我的心。
-- 醒醒吧,亲爱的妈妈,天亮了,太阳出来了!
笑容宛在,却是有点变形:大圣诞夜的,怎么做了这么个怪梦?是凶是吉,它意味
着什么?要不要翻书解析一下?--- 不许胡思乱想,不能让它揽了即将上演的好节
目。要知道梦与现实总是截然相反的,噩梦反倒预兆着喜事的光临。瞧,心事化作
一缕轻烟飞散了,这样解梦多好。
时间不十分早了,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雪,可喜的是清晨就阳光普照。好天气意味着
好运气,不是吗?可...今天圣诞节通勤火车停驶,雪拥蓝关马不前,自己的小甲壳
虫能赛过骏马么?上百公里的距离呢,我一定是疯了 --- 筹划了一个多月,疯了也
得去。
喷两下快乐奥莉薇,最后审视一下穿衣镜中的自己:银灰呢大衣,乳白纯羊毛围巾,
外加一顶鲜红的圣诞帽。晴含笑冲自己点点头,一个轻盈转身,蹬上深紫色雪靴,
提起精心包扎的礼品盒,向公寓门口走去。
3. LALO: Symphonie espagnole, Op.21
千僖年末,置身于巍巍美利坚的圆心,宛如一座东方的菩萨端坐在莲花台上,我俯
瞰着芸芸众生。
人,满眼望出去都是人,男人女人白人黑人,大人小人富人穷人,假人真人丑人美
人恶人善人,比我脚下爬来爬去的蚂蚁多得多,好似西伯利亚森林秋风吹落的树叶,
没有两片具有十分相同的形状和颜色。每天千千万万晃过眼前,还有什么比这更加
五彩缤纷的风景,妙趣横生百看不厌,人们为什么要专门跑去动物园看动物?
几乎没有一只眼睛正眼瞧我,走过面前也装做视若无睹,更有的或是远远绕着道走
开,或是加快脚步象逃避着麻风病。这没有关系,对此我早已经习以为常,一点不
责怪甚至怨恨他们,理解这并不全都是他们的错。虽说人生在世就是给他人看的,
没人看却不能说明你不在呼吸。
好吧,你们不愿意看我,那就让我看你们吧。我从小就喜欢看戏,更不用说免费的
露天人间喜剧。一边仔细地观赏品味,一边认真地咀嚼琢磨。每天按时观看一本永
远没有结尾的电视肥皂剧,剧中的人物日复一日反复曝光,已经被看得透里透的角
色少说也有几百上千个。一个人物一个音符,我把你们摆放在我黑色的指板上,五
指张开收拢、收拢张开,随心所欲地揉合、颤动。
到底是世纪超级大国首都的子民,风度气质先不论,衣着装束算得上一流;男女老
少赤红黄绿青蓝紫,个个将自己的外表装修得尽可能地得体,合乎个体在这座大舞
台上扮演的角色。人人虽然神色各异,但却有着一个共性,那就是来也忙忙去也匆
匆,外观上看不出行为的明确目的性,如时空海洋里的鱼类、水族。
鱼儿为什么要将自己不停地移来移去呢?为了生存,不移动的下场是被吃掉或饿毙。
可是作为万物之灵长的高等动物,人的所作所为为什么跟原始低级的鱼类无异?原
理恐怕也一样,即恐惧,生怕不是被自然淘汰,就是被同类无情地吞噬。那么,恐
惧是一种合理的存在形式吗?究竟什么又是这恐惧的深层原因?为了一口饱饭,一
个温暖的窝,这样日以继夜马不停蹄的移动是必需的吗?
进一步想,将人变成了永动机的并不全然是恐惧,而是一种永不满足的心理。几千
年前传道者说:“人的劳碌都为口腹,心里却不知足。”①饕餮的狮子吃饱了,对
眼前走过的美味斑马视若无睹,大白天的只顾躺在树荫底下乘凉、睡大觉,一点不
晓得光阴似箭岁月蹉跎的简单道理。而大脑高度发达的人呢?吃饱了上顿,还要为
下顿奔忙,为一辈子的食物奔忙,为永远吃不完的食物、用不了的物品,甚至纯粹为
银行帐户上的抽象数字奔忙。先知的警钟在世人耳朵里如蚊子嗡嗡:“人若赚得全
世界,却赔上了自己的性命,又有何益处呢,人还能拿甚么换生命呢。”②
这么说是贪婪,使人们将生命的目的和意义本末倒置了。那么,这个贪婪到底是个
什么东西,又是怎么来的呢?如果说贪婪很虚妄,那么不贪很实际吗?虚妄与实际
的准确定义又是什么?我久久思索着这些问题。我思故我在还是我在故我思我不知
道,我只知道我思赋予了我在以某种意义;可什么又是意义呢,意义本身有什么意
义,我思索着。
咯咯的笑声夹杂着片片雪花,飘进扬的半梦半醒:噢,风雪;噢,女人。
我东方的小鸽子,你现在在哪里呀?我...我好孤独。
4. MENDELSSOHN: On Wings of Song, Op.34 -2
穿过马里兰幽静古朴的爱立克小城,甲壳虫拐上笔直的29号高速路,方向正南。
去见他,去会这个吉普赛人,于这个冰天雪地的银色圣诞,真够刺激。人生虽然漫
长,这样的日子却也不多,刚一开始就能预料到将终身难忘。
光阴似流星,去年的此时恍如昨天。刚刚熬出了个MS,第一个面试就意外得到了这
份工作,理想得超出了自己最大胆的想象。三年半工半读的穷留学生,摇身一变成
了个高薪白领丽人,因特网高科技大潮中的宠儿。开始为山姆大叔打工了,合同客
户居然是堂堂的美国劳工部,眼见梦中的绿卡也只是个时间问题。真是赶得早不如
赶得巧,托那调皮的电脑千年虫的福呐。
安家在环境如诗似画,生活费用较低的巴尔的摩西郊,每天乘通勤小火车去DC,再
从中央车站步行二十分钟到单位。早晚来回定时竞走四公里外加爬楼梯,上班顺便
还捎上了锻炼。几年来在中餐馆跑堂、带位,无意插柳柳成荫练出来的健美体型想
要趁机发福也难,要知道一副魔鬼身材可是恋爱的一大本钱。
哦,恋爱,恋爱,和谁恋,又哪里去爱呢。蓦然回首,自己已经是不尴不尬的二八
佳人,还待字闺中以琴为伴,形影相吊好不凄惨。出国前出国后男友准男友来来去
去如升级换代的电脑软件,可换界面不换核心,最后的结局无一例外是或哭或笑的
拜拜。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呀?
没有男人的日子是一幅只有湖泊没有山岳的风景,看着看着整个身体就眼泪汪汪。
自小到大鞍前马后的哥哥弟弟从没断过档,公主女王当惯了,不知不觉就患上了远
视眼,以至来到了号称爱情天堂的美国没两年,红颜未老却门前冷落车马稀,真真
怎一个愁字了得。痛定思痛,原来自己的前卫先锋都是做给旁人看的,骨子里却还
是那两亩三分田、老公孩子热炕头。都说现代社会年轻女人是块宝,也不是曾经沧海
难为水天生丽质难自弃,我漂泊的心儿不奢望一个风平浪静的港湾,而是另一条航
向相同的小船,一道驶去风雨交加变幻莫测的彼岸。
这时候他来了,整个一不速之客闯进了后花园。不是一条船,而是一块烂木板,没
来由地横阻在我彩色的三角风帆前。
5. PAGANINI: No.6 in G minor of 24 Caprices, Op.1
我干枯树枝的手臂向天空伸去、伸去,不住地左右上下挥动,画着一个个大大的十
字,切割开一块块铅色的浓云。平面的毛玻璃一层层破裂、粉碎,化作三维的漫天
雪花,纷纷飞舞,扬扬飘落......
我看到人人人人在风雪中行走,仿佛荒原上滚动着大大小小的石头。漫无目的失控
般滚来滚去,或顺风或逆风或横切着风,时而相互碰撞时而相互依靠根据即时情形
的需要,全然出于物竞天择的生物本能。我已经看了你们这么久、这么透,魂灵深
处沉睡的情愫悄然被唤醒。想起来我呼出的气流分解的细胞你们吸收了去,你们昨
天的元素也融入眼下流淌于我体内的血液里。你们是我的父母兄弟姐妹朋友兼仇敌,
我对你们的尊敬和热爱如同我对你们的蔑视与憎恶。
我看到那个墨西哥孕妇拖着西瓜大小的身子走去政府办公大楼,脚下的薄冰随时可
能粉碎她母性的结晶甚至其载体,我无力的目光搀扶着她越来越小直至最终消失了
的身影。
我看到这对手拉手身贴身的年轻情侣,雄的象头黑犀牛雌的象只白天鹅,鲜明的反
差惹得多少路人偷偷摸摸地侧目,而他们只是旁若无人嘻笑着走自己的路。走好,
幸福中的不幸异类,你们前面的道路不都是宪法大街,只希望你们的结局不是奥赛
罗和狄梦娜。
我看到一手提公文包,西装革履包裹着几乎已经瘦成了一具骷髅架子的东方男子,
分明飘摇于秋风中一杆即将拦腰折断的的芦苇。兄弟你看上去病得可真不轻,还这
样没日没夜奔波为哪般,你这岂不是在卖血为生以命搏命么。你是这里千千万万普
通白领中的一个,替山姆大叔推车拉磨与其说是为了脑袋不如说是为了肚皮。可怜
浮华世界的走卒。
我看到我的同类夥伴散落于街头巷尾乞讨,最后一层尊严在风雪和冷眼的双重利刃
下鲜血淋淋,换来不足百分之一的成功率。我不知道乞讨者与被乞讨者谁更教我羞
愧,因为这不是一个黑是黑白是白的问题,对人的本质天性我永远似懂非懂。我只
是很想告诉你们:人啊人,当我们相互失去了悲悯的时候,冥冥中有一双眼睛正饱
含悲悯注视着我们。哦,安魂曲,求你不要在我心灵的殿堂停顿。
我看到无家可归者大游行,成千上万人环绕着庄严堂皇的国会山。如临大敌的警察
遍布街道,筑起的层层路障阻断了交通。游行人海的前列悬浮着五具黑棺材,一个
大四个小,里面装殓着一位名叫伯顿的22岁的母亲和她的儿女。最大的奥塔里欧四
岁,一对双胞胎阿朗佐和丹特两岁,最小的特米科只有五个月的人生。这一家五口
的家是一辆老爷车,在一个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之夜抛锚于城东北部贫民窟,结果大人
小孩一道被活活闷死在雪堆里。③
我看到长长的豪华轿车驶来驶去,犹如深海中一条条表皮闪亮的大白鲨黑鲸鱼,气
度威严穿梭于大饭店律师楼高等法院议会大厦诸如此类一座座水晶宫。操纵着世界
政经枢纽的元老精英寡头煽客们上车下车,俨然古往今来上台下台的将相帝王;一
个个头顶大大小小林林总总的光鲜冠冕,我能辨认出来的却只有一种 --- 交易商。
万变不离其宗,你们的日常工作是交易 --- 等价的和不等价的,以手中唯一的置换
筹码 --- 人的生命 --- 自己的和他人的。
我看到香车如织美女如云,名媛淑女交际花各领风骚眼花缭乱。权力即性之说或许
一针见血,但我犀利又多情的目光不忍撕扯开她们五颜六色的衣裙、连血带肉的画
皮,只有说莺莺燕燕为这座盘根错节的丛林平添了数点红艳、一抹温柔,不然这里
真的要只剩下一本黑白版的动物世界节目。
我看到一位英武的古希腊国王:出征!我要去讨伐北方 --- 幕僚哲学家拈须微笑了:
大王,你征服了北方以后做什么 --- 乘胜前进再去征服西方 --- 征服了西方后还
做什么 --- 一鼓作气接着去征服东方和南方 --- 那么征服了天下后再做什么 ---
这还用问,到那时我们就可以天天大摆筵席,日夜莺歌燕舞,谈天吹牛好不快活 ---
哲学家收敛了笑容:大王呀,眼下你难道不能举起酒杯敞开胸怀,尽情做这对你而言
易如反掌的事情?为什么要日夜操劳流血流汗,冒着生命危险去追求你已经在手的
幸福生活?
最后,我看到了她,含羞带笑向我款款走来,在一个漫漫冬夜后的清晨里......
6. SARASATE: Introduction Tarantella, Op.43
一只碧绿的甲壳虫,慢悠悠爬上DC495环城路。往来的车流不紧不密,断断续续。
雪后的太阳明晃晃、暖洋洋,给大地镀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金,衬托着时而稀疏、时
而琳琅的平房、小楼、教堂。千朵万朵冰花缀满枝头,于灿灿阳光下闪耀着童话的
晶莹;波塞冬将大西洋的水喝干了,海底隆起化作陆地,处处盛开着一丛丛、一株
株洁白如玉的珊瑚。满目晃过一张张立体形圣诞卡片,或朦胧,或清晰,一张比一
张精巧,一页比一页细腻。
梦一样的旅程,冬天里春天一样的意境。晴的心中一片晴,真想放声笑出来,于是
就明媚地笑了。
高高兴兴走马上班没两天,就发现从中央车站到劳工部,必由之路E街到D街上有一
些衣着褴褛、蓬头垢面的男男女女,有的无所事事游来荡去,有的坐卧在街道两旁
的楼檐下、草地上,若无旁人地吃东西、睡大觉 --- 啊,无家可归者,以前只有耳
闻现在亲眼目睹了,怎么流窜到这堂堂美国首都的心脏来了?要知道百步之遥可就
是那庄严神圣的国会大厦,这富甲天下的超级大国还能允许路有冻死骨吗?我不信。
满腹疑团过了几天,小心地询问一位热心同事,方才知道原来在劳工部大楼东北角
斜对面,D街上有一个无家可归者避难所。这真的难说是一个好消息。我对弱势群体
一向没有偏见,明白自己作为新移民本来也属于其中的一分子,哪怕刚刚侥幸升级
为所谓的中产。可是...可是这群无业游民街头巷尾的晃来晃去实在有些怕人。象是
为了证明我的担心不无道理,没两天就领教了他们的厉害:
下班赶去火车站的路上,街上人来人往天还大亮着呢,突然不知道从哪里杀出来一
个黑旋风,当头拦住我的去路,说话倒是客客气气:请问小姐有零钱吗?一个两个
阔特都可以啦。啊,这算什么?乞讨?还是抢劫?甭管那么多了,赶紧遵命就是。
急忙摸遍上下口袋,糟糕!竟然没有一枚硬币。没硬币就纸币吧,可怎么敢当着他
的面掏钱包,只有一边口里说抱歉没有,一边加快脚步夺路而逃。
谁知他竟缠上了,大踏步和我并肩而行:请小姐再找找看,再找找看。一副今天你
不留下买路钱休想过关的架式。没法子,只有停住脚打开手提包,表面上不卑不亢
故作镇定,心里止不住打着摆子: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要他伸出手来,我马上扔下
钱包回头撒腿就跑。结果却是有惊无险,他接过两美元后高兴地向我连声道谢,临
去还给了我一个飞吻:上帝保佑你漂亮的日本女孩。真真叫我哭笑不得。
经过了这次历险,我及时改变路线,出了中央车站走宽阔的路易斯安娜街。两只风
衣口袋沉甸甸的,备足了两毛五分阔特,随时准备作散财童女,象只离窝的兔子。
卧虎藏龙的D街还是躲不过去,好在路不长了,劳工大楼近在眼前,我松了口气,紧
绷的脚步慢了下来,转过最后一个街角......
噢,迎头一个结结实实的照面:他,盘腿垂臂而坐,腰杆挺得笔直,居然标准的东
方打坐姿势,人没站起来也显出身躯的瘦高。一把浓密的大胡子张牙舞爪,与乱草
丛生的头发连绵成一体,刺猥般遮盖了大半个头脸。剩下那小半张脸孔,黑白斑驳
如残缺不全的八卦图案,里面两道蓝光直直向我射来......
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高跟鞋几乎支撑不住身体:你这挨千刀的流浪汉,游手好闲
的吉普赛,地狱里钻出来的妖魔,黑夜撇下的鬼魂,大清早的吓了我一大跳。面无
表情如同僵尸,两眼直钩钩要把我囫囵吞下,一辈子没见过女人吗,你这是对我性
骚扰,讨厌透顶!
可是他...好象不是什么老弱病残,是个小伙子吧,精神头还挺雄性的呢,虽说一脸
连鬓胡子拉哩拉喳怪吓人的。几年来老外男人见得多了,他们瞒不过我一双精灵的
眼睛。年纪轻轻的干什么不好,干吗要把自己堕落成个街头马克思。嘿,说到马克
思,他看上去还真有几分相象,散发着那么一股落魄诗人的霉味;鹰样的目光炯炯
闪烁着的与其说是色迷迷,不如说是照射心灵的光电。人不可貌相,这侉子是什么
来历?
我回过头去,他正凝视我头顶上的天空......
7. TARTINI: Sonata in G minor "Devil's Trill"
瞬间,沿着直挺挺的街道,透过灰蒙蒙的雾气,东方同时射来两个太阳。大的悬挂
地平线上远在天边,小的紧贴地面近在眼前;大的血红色,小的纯金色,哦,头晕
目眩。
她回头做什么?好奇? --- 以我眼下这幅尊容女人的回头律本该等于零;还是厌恶?
--- 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抑或两者兼而有之?希望我仍旧苍蝇似的盯着她的背影,
以验证一下自己对男人的魅力;还是正好相反,感觉受到了一个不可接触者的无礼
冒犯?更有可能的当然是后者。
不过,亚洲女孩这样大胆的倒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不能不激发了我的些许好奇。那
么,算你倒霉吧,不幸成为自动送上门的早餐,一个理想的解剖对象。心里正闲得
发慌呢,早上来来往往这一张张面具已经油腻得失去了胃口。
她的脸孔,清清爽爽开开朗朗,阳光得宛如门德尔松协奏曲,找不到一拍阴郁的不
和谐音。五官的分寸毫不夸张,与司空见惯的黑白红美人相对比;形状轮廓精巧而
柔和,没有一缕尖刻硬朗的线条。真的挺美的,一种引人遐思奏鸣曲式的美。东方
的一切都神秘,尤其是他们的女人,而神秘最迷人。
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吧,或许再大点,刚刚大学毕业,在这里开始第一份全职工作。
傻呵呵干得正欢呢,只感到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满怀对光明未来的向往和憧憬。
哦,见鬼,光明、未来、憧憬,这些俗不可耐的词汇我一个世纪前就已经罢用了呀。
绝对性感,服饰相当布尔乔亚,不难看出脱俗的审美趣味。一点不牛高马大的身段
象头挺胸翘臀的小鹿,一个发育刚好圆满完成的洛丽塔。该大的部位都不小,该小
的地方都不大,上下曲线恰到好处地显山露水,毫无疑问,赤身裸体起来一定杀人
放火。那么她的床上功夫又如何呢,会玩多少种花样?实战经验丰富不,能否承受
得了我狂风暴雨的蹂躏......
刹那间我自喉咙深处喷出一道咆哮,噌地跃起如亚马逊密林中的精灵黑豹,一边射
向猎物一边扯去身上的树叶及兽皮;对手回头见状旋即尖叫一声,转身飞奔而来以
相同的动作和表情。四目闪烁电光先于肉体交锋,最终遭遇在高大建筑物前的广场
上,那人类有史以来最宽敞结实的合欢床。两根光滑闪亮的水银柱碰撞在一起,即
刻,我们相互撕咬着亲吻,角斗般拥抱......
我将她托离地面如同海神举起他劫持来的未婚妻,她缠绕着我好似哭墙上的一根常
春藤;斋戒了一千个日夜的巨蟒早已赤红通亮、仰天怒目,只一击就深深刺入那吞
噬一切光明的万古黑洞。我原本是从这里来的,自然还要回到这里去;温暖、湿润、
馥郁,黑沉沉不见天日,这是星球亿万年演化的沼泽结晶,进来了就再也不要离开,
在这里完成从炼狱跋涉到天堂的永生......
蓦地一道光箭,朝阳穿透云雾,我仆倒在地......
哦,打住吧,你这悲夫!意淫她,你配吗,不害臊。撒旦,滚开吧!主,救我,我
再一次向你呼求:作我的盾牌、避难所,助我阻挡这堕落世界无孔不入的声色于防
洪大堤外。没有女人的日子是人间炼狱,而有女人的日子则是天堂里的地狱。我早
已经是属神的了,看透了滚滚红尘上的层层梦幻,一切都是过眼烟云,万物皆虚空,
男女更是虚空中的虚空。可越是荒唐虚幻越是真实得可怕,情欲的烈焰扑灭了又死灰
复燃,无时不刻企图复辟被颠覆了的王国,摧毁苦心修炼的沙滩城堡,重新主宰不
仅我卑微的肉体而且高贵的心灵。为抵御女人这横亘于天路历程上的最后一座山脉,
我要将自己牢牢捆绑在方舟的桅杆上,任凭塞壬妖娆的歌声日夜缭绕在无边的苦海
上。
8. WIENIAWSKI: Scherzo Tarantelle, Op16
今天,今天是我的天;高兴,高兴得要飞起来。
下午技术部经理 --- 就是我和同胞同事私底下叫他小帅哥的那个,严严肃肃把我叫
去他办公室。我心下没底慌得一塌糊涂,结果接二连三得到的全都是天大的好消息:
三个月的试用期圆满结束,我的各项表现获得清一色A+,下月起工资涨百分之三十
--- 要知道原来的底薪已经相当不低了呀,都超过我大学导师的了,真的很惭愧。
不久将被送去脱产技术培训,深造时下IT行业里最热门的,掌握了走遍天下都不怕的
JAVA编程。另外劳工卡即绿卡申请进展顺利,公司律师负责各道程序,完全不用我
自己操心,在家坐等就是了。
美国社会好开放先进、美国人好文明善良啊,不仅没有什么资本主义的剥削,更没
有丝毫国内媒体宣传的种族歧视。瞧,现在他们完全把我当作一个人才而不是外人
对待。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没的说,加班。平常主动加班已经是家常便饭,今天
就更舍不得早走了。程码编得昏天黑地,不得不离开公司时,天色已蒙蒙擦黑。
别再绕道了,径直步行去中央车站吧。躲避那个吓人的流浪汉这许多日子了,我也
真有点神经过敏。人家早把你忘到爪哇国里去了,你还在这儿一个人自作多情,怕
他那刀锋的目光再一次直直刺过来。真好笑。
鼻子里轻声哼着梁祝,步履踩着悠扬的拍点,边走边蹦跳着赶路。一日看尽长安花,
高兴,管他谁笑话呢。从小就是个不畏天地不敬鬼神的疯丫头,谁耐烦一天到晚扮
演个模范淑女,眼下只恨不能欢笑着裸奔。呀,裸奔,裸体出天然,奔放于无羁。
去年在密大我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参加校园裸奔的中国人,骄傲!
忽然,耳朵被人猛地拧了一把,沉浸中的旋律生生被切换了频道:啊,小提琴,我
心爱的小提琴,我对她独特的音波天生敏感之极。噢,酷毙了,拉得好凄美,听上
去好熟悉,是...蒙蒂的《查尔达什》,也是我心爱之极的曲子呀。
哪一个超级乐迷,狂热的古典发烧友,将汽车音响开得注满了整个一条街面?不对
呀,怎么没有乐队或钢琴伴奏?孤零零的小提琴,这不是音响录音,分明是有人在
演奏,现场演奏。稀奇,快快循声去看看。
转过街角,没几步就赶到了现场,仗着苗条见缝插针,挤进零零落落一小撮人群。
借着昏暗的路灯,低头这么一看,顿时,我愣住了:是他 --- 那个吉普赛马克思!
破衣烂衫蓬头垢面,活脱脱一个叫花子形象,他...他居然会拉小提琴,拉得比优秀
业余的我还好,天壤之别好得多得多。哦,难道这里在上演化妆舞会,我的眼睛有
没有搞错?!
看哪这人:眼花缭乱的指法、刚柔并济的运弓、洒练的揉弦、干净的双音,颤指跳
弓拨弦泛音等等,寓艰难曲折于挥洒自如,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好一付大将风度,
这...这完全是上等的专业水准呀。
为什么不以此技艺谋生?最起码也能做个私人音乐教师,每小时好几十刀呢。为什
么要流落街头卖艺?莫非他有病?一定是了。那么有什么病?神经病还是精神病?
低头看看琴盒,里面躺着可怜巴巴的几张小面额纸币、零零碎碎一些硬币,和他绝
对可以称为艺术的音乐构成了何等的反差。阳春白雪知音稀,高山流水有人听,屈
才也没有这样屈的啊。哦听,听他拉的,这是什么?我晕!
接下来的一切好象顺理成章,两三分钟后一曲终了,我就被他 --- 噢不,被他的音
乐我是指 --- 干净彻底地征服了。哦,这让人又悲又喜又爱又恨的查尔达什,肆无
忌惮闯进我心房,再也赶她不走了。
我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艺术遭遇冲昏了头,没等街头音乐会结束,就悄然回身挤出
人丛,急匆匆去赶我的末班车。
当夜,我失眠了,生平第一次。
9. DVORAK: Songs My Mother Taught Me
圣诞夜,风雪做爱,柔情的前奏过后,渐渐向高潮挺进。
街头,彩灯灭了。漆黑的原野,滚滚漫过城市。
梦中,我闭上眼睛,步入梦中之梦,侧耳倾听......
“在芝加哥,这个伟大都市最高尚的犹太居民小区,我作为最成功的企业家,却生
养了一个最不成器的儿子。天可怜见,他竟然还是我的独生子,娇贵如雅各④。天
父呦,你这开的是什么玩笑?明明知道我不是亚伯拉罕,为什么要我做这样的祭献?
为什么?告诉我!”
-- 父亲?这是父亲的声音,这是父亲的口气,不会有错。亲爱的爸爸,我想你,可
是不敢回去见你。你是一个伟大的人物,伟大得我不配作你的儿子。你不舍得将我
当作活的祭品献给耶和华,可是我自己却愿意,是你让我别无选择。
“噢,约书亚,求求你,求你别这么说。我们的儿子,他是城里远近闻名的音乐家
呀,人人赞美他的艺术天才。他是我们的骄傲,我们爱情与生命的结晶。”
-- 母亲,你是这世上我爱的唯一女人 --- 噢不,现在还有她。因为你的名字是爱,
是温暖和柔情。浪迹天涯,你没有一天不在我身边。可是,你为什么只会流泪、哭
喊呢,你流得我的心儿麻木,喊得我的神经断裂。
“音乐家,天才?雕虫小技罢了。二十都出头了,他还没能成为海菲茨甚至帕尔曼
⑤,这条路已经走到了尽头。为此我煞费苦心,想方设法让他改弦易辙走正路,可
他却是执迷不悟,眼睁睁硬要往漆黑不见底的深渊里跳。”
-- 又是精确的总结。是的,我正在往下跳,没人能阻挡我。要知道我最喜爱的运动
和游戏就是死猪跳⑥,跳高桥,跳悬崖,于自由落体的坠落中感受灵魂的袅袅升华。
多少次我做梦去纽约,于世贸中心双塔的顶端架起一座独木桥,不带任何绳索道具,
只身走去当中,含笑闭上眼睛,纵身一跃。
“全世界又有几个海菲茨、帕尔曼啊,不要逼他出人头地。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让他走自己的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当一个平常人吧。自学校休学回家后,他
承受的精神压力够大的了,整天缩在家里不敢出去见人。你难道想要把他逼上绝路,
同时毁灭我下半生唯一的期望和幸福?”
-- 妈妈啊,孩儿的心,总是被你放在火上烧烤。孩儿真是不成器,天生是块不务正
业的材料,从小到大让你操碎了心。你教给我的歌,我怎么就是学不会、唱不来呢。
你为我流淌不尽的泪水,在梦中和我的汇合成一体,一道流去永生的海洋。
“感情解决不了实际问题,都说虎父无犬子,我这是恨铁不成钢。养不教父之过,
可我又错在哪里,为他付出了几十万美金,换回来的却是家族洗刷不尽的耻辱。神
经衰弱,哈,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纳粹的集中营没能让我父亲神经衰弱,耶鲁
商学院却让我儿子神经衰弱了,这是多大反差的讽刺。法律允许拔去植物人的吸管,
我们却得喂养一个废人终生。”
-- 父亲呀,父亲,为什么,为什么你在我的心田上自杀?这里不应该是埋藏你的地
方。这里已经埋藏了她,我那永远的爱人,真空中的最后一缕空气。我真怕再失去
了你,和这个家。哦,家,温暖而冰冷的家,人生哪里是家?家是一种什么东西?
无家可归又是一种什么存在?
......................................................
“大卫我儿,我和你爹爹的谈话你都听见了?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人生在世,女
人不能不生育,男人不能不挣钱;自由是你的生命,挣钱就是挣自由。这里有九万
元,是我多年来积攒下的的私房钱,都给你拿去作资本。去吧,到华尔街去,那里
是投机家的乐园,正符合你酷爱冒险的天性。金融基础知识你都学过,近几年大市
牛气冲天,你一定能赢,你必须要赢。好歹混出个人样回来,封住你老爸的大嘴巴。
他也实在是为了你好,为了我们这个有着光荣传统的家。”
“母亲,你这是给了孩儿一道生死签呀。我明白你夹在我们父子当中的难处。他让
我恨自己,你让我爱自己。眼下你给我的不是金钱,不是你的心血,而是你能够付
出的母爱,和仅存的希望寄托。对此,孩儿除了接受、遵命,还能做什么呢。置之
死地而后生,我去,我去生育,去闯荡那个深不可测的原始丛林,勉为其难尽力而
为。当我自那里挣扎着爬出来,不是大卫,就是雅各。”
......................................................
原野上空,北风洞穿云的胴体,发出阵阵凄厉的喘息。落红犹如潮汐,白雪是天体
的鲜血......
- posted on 05/19/2005
10. VITALI: Ciaccona
六杯免糖咖啡、三杯浓黑绿茶,自大清早直到午餐过后,为和无孔不入满脑袋乱窜
的瞌睡虫争夺对身体的控制权,我将自己灌成了个水葫芦。水葫芦就水葫芦,水葫
芦不也挺美的,就是万万不能在办公桌前打瞌睡,既对不住公司以小时计价的工资
单,更毁了自己精心树立起来的白领丽人形象。
肩膀上扛着个保龄球,去洗手间两只脚踩着钢丝绳,电脑屏幕上ABCD都在大跳芭蕾
舞,真真度日如年的说。好容易熬到下午五点整,强颜欢笑和几位同事一一拜拜,
我一头扑向眼前的键盘,三步并作两步冲入梦乡的温柔。
“玲 ---”,慢动作抬起头来,视线模糊冲着黑乎乎的电话发呆,晃悠悠转去墙上
挂钟,意识流悄悄溜回母体:时间不早了,今天是不行了,明儿抓紧点补上拉下的
进程吧。自手提包取出梳妆盒,对着小镜子细细擦干净眼角,梳顺散开的披肩发,
心儿扑通一跳:睡美人,光顾睡大觉了,差点误了今天的正事。赶快,音乐会就要
开演了。
黄昏,春天的黄昏是黄昏的春天,太阳神打造着一座黄金城:金色的建筑,金色的
空气;金色的人,和金色的小提琴。
我躲在人群后面,闭上眼睛静静地聆听 --- 马思涅的《沉思》。优美单纯的小品,
当年我在大学舞台上演奏过。技巧实在不值一提,对他来讲太简单了,游刃有余悠
悠走着,与其说是拉琴,不如说是海滨漫步。可是沉思,身为流浪汉的他又沉思什
么呢?一日三餐?到哪里过夜?梦里天外的情人?
渐弱的尾声消逝于无形,观众的掌声礼节多于热情。人丛中响起了一个低沉沙哑的
男中音:
“谢谢,女士们,先生们,谢谢!”
“我们谢谢你,扬先生!”几人回应着。
“在献上下一支曲子前,请容许我提一个小小的建议:能不能请大家调正一下站位,
高人一等的靠后,袖珍玲珑的上前,就象照集体相似的。这样你们看我、我看你们
都更方便些。”
观众一边笑着一边行动起来,我红着脸被让到了最前排:这个坏家伙,该不是故意
让我好看,不然干吗一直冲着我微笑,一副讨好样。这么说,他居然还记得几个月
前的不期而遇?
怪模鬼样的,整个一神农架野人。高高的个子鹑衣白结,葬兮兮的肯定一年半载没
洗了。脑袋上蓬勃着一团猪尾巴草,遮头盖脸的大胡子最讨厌,送去扮演北欧海盗
一点不用化妆;另外谁作他的女朋友倒霉死了,接起吻来嘴巴都找不着北。见鬼,
乱草堆里的一口牙齿倒蛮整齐洁白。更斜乎的是那双眼睛,直来直往地看人,一半
深邃一半单纯,一半海水一半火焰,怪迷人的。
还是那个标准打坐姿势,双腿盘坐在草地上,屁股底下垫着个折叠起来的睡袋 ---
那就是他的行军床吗?好可怜。上半身挺直着拉琴,没见过,异类到家了。都落魄
成这副德性了,却还倒驴不倒架,待人接物起来自有一股气度,既亲切又冷漠,透
着不容侵犯的尊严,象极了巴黎圣母院的乞丐国王。
“好了,各得其所了,谢谢诸位的配合。让我们继续,还是老程序,由朋友们点播
自己喜爱的乐曲,我尽力满足要求。请吧,女士们,先生们。”
“贝多芬的《春天奏鸣曲》吧,眼下的DC樱花开得正艳。”我身旁一个上了年纪的
妇人,丰丰满满,端端庄庄,看上去挺富态。
“依我看,更合适于春天享受的不是《春天》,而是《克罗采》。”后排一个大个
子中年男人笑道,表情故作神秘。
“噢,为什么呢?”
“大文豪托尔斯泰曾经发表宏论:每当我听《克罗采》,就不由联想到了性交。对
不起,哈哈......”
“Zigeunerweisen!⑦ ”众人笑声里,响起一个清脆的外国口音:怎么,是我?
沉默。几道严厉的目光齐齐向我射来:天,我做错了什么?干吗看我象外星人?
“这位小姐是新面孔,不能怪她。”大个子男人出来打圆场:“还是做爱奏鸣曲吧。”
“亲爱的,你知道,扬从来不拉《吉普赛之歌》。”贵妇人轻轻拍拍我的手,别转
脸使个眼色。
“不,今天,我拉!”
言毕,他缓缓站立起来,血红残阳下,面上罩着薄薄一层冰。
仰天做个深呼吸,低头夹琴,闭目,凝神,足足两分钟一动不动,整条街鸦雀无声......
引子,琴弓犹如一柄长剑,直直地凌空劈下,旋即,一颗心被生生挑起来,顿时悬
挂在半空;再捆绑上雪白的马尾,随左手跳跃揉动,右手长拉短切,做高速音阶分
解合弦,阪上走丸目不暇接;奔走在黑色的指板上,歌吟于颤抖的钢丝中......
引子过后,我被拉进去了,被拉进这张空气分子波动的魔网,从头到脚一丝不挂,
赤裸颤栗着,想哭又想笑,想叫又想跳。感官毅然终止与理性的探讨,放弃自作聪
明的赏乐分析,这近在咫尺的肢体动作是否规范、具体应用了哪些技巧、完成的质
量又如何如何,等等。斯时斯地,我眼睛里没有人,只有音乐;我耳朵里没有音乐,
只有人。当身不由己被吸进这苍凉悲怆的灵魂,我忘记了她赖以为生的肌体,别无
选择于她合二为一。
没见过象他这样拉琴的,从来没见过。好几次,我聆听现场的吉普赛之歌,慈祥的
斯特恩、坚韧的帕尔曼、青春的张永宙⑧,都是我钦慕的偶像大师。他们拉出来的
是艺术,人类才华的结晶,象牙塔般精妙绝伦,除了赞叹不已外没有话说。而此时
此刻撕扯着我耳膜、摇荡着我血液、撼动着我魂魄的东西,不是什么音乐,不是什
么艺术,而是一颗心,一颗旷野里呼号、寒风中哭泣、苍空上舞蹈的心!
周围已是唏嘘一片。朦胧泪光中,我凝视着眼前这挂满麻袋片的高大身影,凝视着......
完了,拉完了,炼狱之旅来去如闪电。沉寂,此时无声胜有声,有声回荡于无声中,
良久。
吉普赛人慢慢抬起头来,呆呆望着被他整得死去活来的观众,一时显得有些不知所
错。突然,他左手腕一翻重新举起小提琴,一串明亮疯颠的音符随之跳跃而出 ---
啊,迪尼库的《霍拉舞曲》,大蓬车上的舞蹈,流放途中的狂欢。
听着、听着,我破涕为笑了。
11. BEETHOVEN: Romances in G major & F major, Op.40 & Op.50
飘,飘荡、盘旋。立于一块飞毯的边缘,我俯瞰着下面这座大城,冰天雪地,万家
灯火。
天地错位,寒流弯曲扭伤了,大口大口喘息、挣扎着,逃进骨髓和血液的通道,咆
哮。圣诞夜发着癫痫,白沫横飞乱舞,弥漫于内外三维空间。然而梦,还没有被冻
僵,仍在跳动......
咖啡芬芳,热汽蒸腾缭绕、散开,后面冉冉浮起一座冰雕,金发碧眼,晶莹剔透。
噢晕,惊为天人原来是这种感觉,我这又是在哪里?
象是回答我的疑问,冰雕露齿而笑了:
“扬先生,请用吧。先暖和暖和身子,然后我们来谈商务。”
“小姐,请问你是?......”
“叫我丽丽好了。”
“谢谢你送我这件宽大厚实的风衣,还是新的呢。百合花,可这为什么?”
“不把你严严实实裹起来,人家怎么会放你进入这高档咖啡馆。对不起,我没有笑
话你的意思。”
“即使笑话也不要紧。我理解人心,因而不容易被冒犯。你随便说话好了。”
“你象一个上等人,扬先生。举止优雅,有教养,没有致命恶习。这我看得出来,
更听得出来。”
“谢谢。不过你请我来,应该不是专门为了告诉我这个。叫我扬好了。”
“当然不是。你喜欢直来直去?扬。”
“嗯,这咖啡很不错,久违了。感觉自己象条正在苏醒的蛇。”
“咯咯,那就再来一杯,加快苏醒。喏,点心都归你负责。我戒了甜食,怕胖。”
“行了。请说吧,美丽的农妇,什么商务?我如何能为你效劳?”
“明人不说暗话,说出来请别吃惊:我在服务业工作。你知道,那种特殊行业,最
高级的。”
“这我已经看出来了几分。DC从事这行业的特种服务生有两三万,多见不怪。”
“谢谢理解。没想到你的眼光比我的还厉害。”
“你太年轻,更太美了,这里的雄性政治动物们自然不会放过你。”
“他们也不都是坏人,虽然我不爱他们。我们是各取所需,两不亏欠。”
“请问他们不都是坏人和他们不都是好人这两句话的区别在哪里?”
“求你别这样偏激好吗,扬。除了自寻烦恼,愤世嫉俗解决不来任何实际问题。”
“愤世嫉俗对我来说就象流感,时不常要发一阵,来的快去得也快。”
“那就好。我们不谈这个了吧。说实在的,我非常欣赏你的才华气质,感觉我们是
同类人。”
“才华气质是奢侈品,欣赏不能付账单。四五百块钱一小时,你知道我不是你的服
务对象。”
“正相反,我想请你为我服务,扬,不开玩笑。”
“具体怎么讲?丽丽。你想学琴?恐怕我会叫你大失所望的。”
“直说了吧:我眼下只有一个固定主顾,一位大人物,国会山上呼风唤雨的角色。”
“大人物死了就是小人物,或说非人物。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老阿爹情趣高雅,高雅和病态原来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入土前最后风流一把的欲
望难以置信得惊人,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令人可气可恨又可怜。”
“越听越糊涂了,总不见得想请血气方刚的我去越俎代庖。”
“坏蛋,以为你老实,原来却是假装正经,也会不动好脑筋。”
“话说到这份上了,丽丽,你就单刀直入好了。”
“外强中干,他那话儿是一条疲塌塌的小蛇,陆温斯基来了也犯愁,没有美妙的古
典音乐就是雄赳赳不起来。这不,强迫我去给他想法子,于是我...自然而然想到了
你,因为已经暗中观察了你很久。”
“终于明白了,想让我在一旁吹笛子。这倒挺符合我的身份。”
“还要 ...裸体。除了音乐,他的伟哥还有窥视,看他人和被他人看。”
“高雅绝伦了。怎么就认定我愿意加入这游戏?请再来一杯。”
“每周雷打不动三次,一次五百块,现金。另外大家高兴了可以一起玩3P,老阿爹
宰相肚里能撑船,不吃醋。而且更重要的,我...已经开始喜欢你。”
“怎么不说话?扬,傻愣愣的在想什么?嗨 ---”
“噢...对不起,你让我说什么好呢?我的维纳斯。”
“说你受宠若惊,条件特对你胃口。别这样死死盯着人家看,嘻嘻......”
“嗯,条件不能再优厚,不能再有吸引力,只是 ---”
“还有什么只是?别和我耍花招,扬,不然我要生气的。”
“只是想问你一个敏感的私人问题。”
“和你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你也冒犯不了我。”
“丽丽,你这么年轻,看上去挺聪颖,为什么选择这行业?”
“我也正想问你同样的问题。我的计划是挣到一百万就洗手另谋生路,而你呢?”
“嗯...我...我的情况比较复杂,和你的不大一样。”
“当然不一样,一个天,一个地。所以我想帮你,现在天赐良机。”
“在金钱面前,人没有手,只有爪子。你会越陷越深,最终彻底毁了自己。丽丽,
我不忍眼看你......”
“十分感谢你的怜花惜玉。不过请别费神了,帕格尼尼先生,一流大学我也混过两
年,什么道理都懂。对不起,拯救灵魂你恐怕没有资格。”
“你可能是对的。我先得拯救自己,自助者天助。”
“这就对了。那么,接受还是拒绝?你没有理由不接受,为我,更为你自己。”
“好象是的,我没有半点理由拒绝。丽丽,你是这样地美丽、典雅而高贵,却有着
和我相似的遭遇。红颜薄命,由怜生爱,我...我几乎已经爱上了你。”
“这么说,我们成交了?扬。噢,我好高兴,好高兴!”
“亲爱的丽丽,告诉我你喜欢什么音乐?”
“我爱莫扎特,他能让我明亮、欢乐起来。怎么?”
“现在请让我为你献上一曲:莫的第三小提琴协奏曲,作为我们永别的纪念。保重
吧,丽丽!”
12. TCHAIKOVSKY: Serenade melancolique, Op.26
哇塞!他邀请我去晚餐了 --- 终于。噢,不是萨拉萨蒂,当然不是,是我的顶头上
司小帅哥,王子亨利。当然去啦,他喜欢我我早知道,老美男人那点花花肠子全都
画在脸上。我对他也有意却是十分含蓄,在公司我可一向正正经经甚至被称作冷美
人,不是故作清高更不是传统道学,而是我为人处世的准则。可现在他主动向我发
起期望已久的进攻,再扭捏作态玩欲擒故纵的游戏不是我的作风,毫不迟疑当场回赠
他一个美目盼兮的YES。哦,真的对不起了我可怜的吉普赛,身旁就有一匹现成的白
马,谁还会傻到再去寻找一头野驴呢,请你千万理解原谅。
白宫的近邻,莫奈玫瑰园法式餐厅。穿过德彪西的幽幽月光,一座座罗可可式雕塑,
一幅幅阿尔玛-泰德玛风格油画,走去摇曳的烛光,荡漾的葡萄酒,和摇曳荡漾的对
爱情的憧憬与渴望。
他从雕塑画面上走下来,端坐在我眼前,大卫的卷发、鼻梁,拉斐尔的眼睛;微笑
翩翩,音色款款。我还没有举起酒杯,和醉就只有一步之遥。今夕是何夕?
经过可口开胃沙拉的热身,矜持完成向自然的过渡,双方从容进入了状态。各自摘
下公司文化分配的面具放在一旁,从饮食,到风俗,从美利坚到中国,最后谈起音
乐和艺术。啊,原来他还是社区教会的钢琴师,一手巴赫平均律是社交音乐会上的
保留节目。近来因为那个吉普赛,我重新捡起荒废多年的小提琴,眼下正缺一个钢
琴伴奏。
“作你的伴奏是我莫大的荣幸,晴。小提琴和钢琴本来就是一柔一刚,如同天地的
阴阳两极。东西合璧交映生辉,优美和谐的音乐象征着光辉灿烂的人生,我们的配
合将会天衣无缝。”--- 噢,感动死人了,真拿他这张抹了蜜的嘴巴没有一点办法。
他看上去挺认真的,不然不会轻易找自己的女下属约会,闹出绯闻来对似锦前程有
弊无利。这是我对北美公司文化的肤浅理解,也不知道对还是不对。真希望他不是
在逢场作戏,三十而嫁,三十而家,荒废了几年大好光阴,自己的年龄实在是折腾
不起了 --- 嗨,你这村妞,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就这样算计人家,我什么时候也变得
这样俗不可耐。只要自己十二分地严肃,认定这次要找的是人生伴侣而不是露水情人,
最后成败与否都归天命。
可他真的是蛮不错的,人品、才学、事业、家庭,还外加文艺知音,近乎完美无可
挑剔。最终和他步上红地毯将是什么劲头呀,我们爱情的结晶一定美丽又聪明,洋
娃娃我要三个 --- 至少三个,金童玉女必须齐全。朋友们总说我是个永远长不大的
BABY,直到自己作了母亲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 唉,说好不乱来又忍不住,
俗气混在空气中想不呼吸也难。快别胡思乱想了,集中起全部注意力,把一百个小心
眼放在有形和无形的精神交流上,其它的恳求全能的主保守吧:到头来不是他彻底
征服我,就是我整个俘获他。
舔着蜜,抿着酒,浸润着音乐、情话和幻想的田园交响曲,终于,我酒不醉人人自
醉了,夜光杯中绽开两朵粉红的睡莲。和他手拉手步出高雅餐厅,月儿正圆,晚风
正浪漫。
“晴,我公寓就在康乃迪克街,靠近你们的中国大使馆呢。好不好去坐坐,尝尝我
自制的咖啡,我再为你弹一曲月光。反正明天是周六,公司干涉不了我们今夜的行
动。”
“真的?!听上去象个计划呢,我......”蓦地,餐厅里流出一波乐音:啊,小提
琴,是...又是那追魂索命的萨拉萨蒂,生硬突兀将我拽出一轮梦境。
“亨利,谢谢你的友好邀请,还有丰盛的晚餐。可是对不起,我...有点疲倦,想这
就回家,来杯家乡的茉莉花茶,然后蒙头睡上一大觉。”艰难说完了,冲他歉意一
浅笑。
“那...也好,说实话我也有些累了,反正今后有的是机会。我也谢谢你,赐予了我
一个美妙的晚上。现在让我开车送你回家吧。”--- 风度依旧,真的好绅士。瞧你,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
“不麻烦了,来回百里多路呢。把我载到中央车站就行了。谢谢!”
“乐意效劳。我们走吧。”
斜靠座椅上,满目朦胧诗印象派,两旁闪过的灯火联成了流线型。我暗暗掐着自己
的大腿,使劲不停眨巴着眼睛,强迫她们欣赏窗外的街景。气质风度是我的致命武
器,说什么也不能在他面前丢盔弃甲。
场景变换,一下子好熟悉:噢,总算到D街了。谢天谢地,还剩没几个街区就是中央
车站,上了火车就能为所欲为睡大觉了,咦,那是什么......
“停车!”
“怎么了?晴,这路旁不允许趴车。”
“打紧急灯,求求你停下!”
尖利煞车声中,我撞开车门,跳下宝马,踉踉跄跄向后奔去......
是他,是他!躺倒在劳工部楼檐下的水泥地上,人塞进一个长及胸部的酱油色睡袋,
身子弓成了一只大虾米,只为了将自己的覆盖面积尽可能地缩小,好挤进地上的一
个窨井或什么管道的铁盖子,盖子边缘有腾腾热汽冒上来。紧紧闭着眼睛,微微皱
着眉头;他的头颅,枕着一个黑色垃圾袋,里面是他的小提琴......
我哭了,失声痛哭......
“晴,别这样。DC象他这样的无家可归者有成千上万,许多人的境况比他更凄惨,
我们哭不过来的。快走吧,末班车马上就要开了。”
被半拉半抱着拖离现场,头晕目眩中,我挣扎着回过头去,泪水一路抛洒......
13. Sibelius: Violin Concerto in D minor, Op.47
墨西哥湾。天沉入海底,海升上天穹;空是水,水是空。
天海之间一片灵,清澈、湛蓝;一叶孤帆飞起来、飞起来,去追逐海鸥点点,自由
无羁翱翔、回旋。
盘腿沙滩上,听海风与浪花情话连绵;渐渐地,合上形体一扇扇窗户,推开魂灵窄
小的后门,信步走出去,去会见一个熟悉而陌生的本体 --- 时间。霎时,万籁飞逝
而去,留下我和她默默交谈,于感官界限的外延。
-- 时间啊,原来你是有灵性的,我刚刚感觉到了。这感觉真奇妙。
-- 你活在我的里面,从另一方面,我也如是。我俩的关系,就象这海、这天。
-- 我行走在你体内,一刻不停,如鸟儿飞过空气,鱼儿游过水流。
-- 诗意的比喻,可以将抽象物象化,也可以使之更模糊。所以,不可不慎。
-- 最终,当我在你里头死了,你也失去了生命的一粒分子,是不是这样的?
-- 死亡是存在的异化、变形,你会,我也会。你我的生命不与对方的交织存在。
-- 似懂非懂。那么,永生又是怎么一回事情?
-- 当我们永别的时候,当你我不再相互依存;当我抛弃了你,当你超越了我。
-- 可是,我爱你。有你才有爱,走出你之外还有什么?
-- 我也爱你,有你的爱才有我。什么是什么?
-- 但我...又恨你,因为你割断了我的......
“早上好,年轻人。”
“早上好。请问是哪一位?为什么闯入我梦?”
“对不起打搅了。太阳高了,请睁开眼睛吧,扬先生,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位朋友。”
“失敬了,尊敬的先生。草地上请坐吧。您看上去挺面善。”
“那是,我常常来这里听你拉琴,虽然我们从未交谈过。”
“啊,想起来了:好几次,那悄悄放下一张百元钞票作小费的不是您么?”
“那是门票钱,不值一提,哪能和你的音乐带给我的欢乐和悲哀相比。”
“大上午的,街上的行人稀了,有热情的朋友来访、谈天,不亦乐乎。”
“请允许先作个自我简介:马太,乔治城大学退休哲学教授;现年78岁,热爱古典
音乐一生。”
“我叫扬,你已经知道。不到你的三分之一年纪,不过对于知音,这又有什么关系。”
“扬先生,怎么说呢?我今天来,主要倒不是想和你谈论音乐。”
“教授先生有何指教?可惜除了几个小蝌蚪,我不懂哲学和政治。”
“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余下的时日不多了,已经在天国
门外探头探脑。我人生的蜡烛烧到只剩下一小截没有油脂的烛芯了。”
“彼此,彼此。几乎每天,我都被上帝他老人家礼貌地拒之门外。”
“好胸襟。那么,如果言语有冲撞的地方,还望年轻人不要介意。”
“‘听智慧人的责备,强如听愚昧人的歌唱。’⑨”
“我的孩子,我活到了这个份上,人的七情六欲早已经提前入土了。苟延残喘的生
命赖以支撑的,除了对往昔悲欢离合的回忆,就只有残存的爱和怜悯。我...我悲怜
你!”
“悲怜是一种美德,人间黑洞里的一丝光亮。你悲怜我,我悲怜世人。”
“哦,人是一种值得悲怜的动物。除了丰富的情感,你还有不凡的智慧。小提琴向
我展示了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方方面面即使不是她的全部,也已经十分感人。”
“可是我却厌烦所谓智慧,‘因为多有智慧,就多有烦恼;增添知识的,就增添忧
伤。’⑩”
“不幸的是世界上总有一些人,天生需要呼吸更多的空气。”
“纵然他们的肺活量并没有进化到相应的水平。”
“身上没刺青,不吸毒,不淫荡,行为良好端正。了解你这许多日子了,又和约翰
--- 对街无家可归者避难所的管理员谈过几次。高贵人的品质你一样不缺,却沦落
到这步田地。”
“沦落是社会强加给我的定义。你所谓的高贵的人,如果不是指灵性的天然,是我
一向不屑的。”
“这点我们没有冲突。我今天来,是想冒昧提一个建议,怎么说呢......”
“请放开说吧。虽然年纪还轻,甜酸苦辣的言语我都品尝过。”
“我无意探听你的过去,只想为你的将来考虑。既然音乐是你的生命,那么,回归
社会,作个正常人吧。先去音乐学院深造,一切费用归我。”
“虽然已经有思想准备,我还是非常感激。”
“请理解,这不是我在施舍你,而是你在帮助我。给一位正匆忙赶往天堂或地狱的
老人一个喘口气、歇歇脚的板凳,小小地感受一下施比受有福。”
“行善的心愿即是对自己行善,你是一个有福之人。”
“这么说,你接受了?怎么没有显出丝毫的惊喜?”
“很对不起,向我提出类似建议的,先生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唉,我忘了,救人先救心。孩子,有什么结不开的思虑缠绕在你心头?”
“自由!”
“自由?”
“‘人一切的劳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碌,有什么益处呢?’(11)”
“几千年前的传道者说居然至今仍没有过时。你具体怎么理解这话呢?”
“人生在世一场,为什么需要这许多物质呢?有了,还要更多、更大、更好的。于
是,我们以灵肉的自由为代价,主动卖身为奴,奉物质为天赋神权的法老,心甘情
愿为它披枷戴锁劳苦终身,建筑海市蜃楼的金字塔,至死不得解脱。‘故此,我转
想我在日光之下所劳碌的一切工作,心便绝望。’(12)”
“原来如此呀。听上去这是一个死结。”
“世人失去了心灵的家园,流离失所,漂泊在冰凉物质的莽莽荒原。”
“而你,和我们的境况正好相反。哪一种更符合自然的人性?还很难说。”
“上帝拣选了我,安排我过一种炼狱的人生,苦中作乐我早已习以为常。”
“只怕上帝并不欣赏清教徒,他造人的目的之一是让我们尽情享受美好的人生。”
“人生之美好我不缺。作为一个城市的隐士,DC就是我的家,没有人比我的家园更
大、更美。”
“既然有志作20世纪末的隐士,为什么又安身于闹市?远离尘嚣,山林湖滨是更理
想的场所。”
“我爱人,虽然对人类的总体行为失望,但还远远没有对人类本身绝望,尤其没有
对爱绝望。脱离了世人我没法活。我和你们没有共同的命运,但有着相同的呼吸。”
“这也就是为什么你将拉琴换来的些许收入,大头捐给避难所,小头散给周围那些
真正的无家可归者。”
“在我眼里,一元钱是一环,有了一环,必然就有下一环,最终构成金钱的索链。
而我最厌恶索链。”
“可是,挣脱了一种索链,你又被另外一道索链 --- 贫困牢牢地捆绑住了。”
“也许。两害相权取其轻。每天,思索、练习、演奏,我给人们送去美,从中感受
超脱的欢乐。就这样,活得虽然很简单,但获得了心灵的自由。”
“精神可佳。不能不承认,你达到了一个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境界,在今天我们这个
物欲横流的社会。”
“人为刻意地追求某种境界容易滑入矫情,我努力不让自己自欺欺人。”
“但是,自由的代价竟如此之大,一定要走极端的路么?有没有想过,自由从来不
是绝对的,它是一种相对的存在状态;身体的自由和灵魂的自由更应该是两回事情?”
“你指中和平衡,这我自然也考虑过。我不想在你面前装作义无反顾。世俗的诱惑
无处不在,挣扎是我的家常便饭;心灵的海洋时而波平如镜,时而浊浪滔天。”
“但愿我的提议不成为对你的诱惑。虽然这次被拒绝了,但它一直有效。”
“真正的诱惑,能最终迫使我调整人生观的恐怕只有一种。”
“那是什么?”
“爱情!”
14. HANDEL: Violin Sonata in D major
音乐,过滤空间的沙尘,给时间镶上金边;活在旋律中,呼吸真美丽。
长这么大,终于头一次意识到:人生不等于拼搏,挣钱不意味生活。生命是用来享
受也即审美的,而不是有始无终的劳作 --- 嘿,还挺有哲理的呢,我什么时候变成
半拉哲学家了。
甭管什么家,反正短短两三个月来,本小姐的生活准则日新月异了,开始信奉八小
时以外的自由,神圣不可侵犯。从此告别当牛作马的劳碌命,每天早晨将近八点才
姗姗现身办公室,下午时针刚刚指向五点抓起手提包就和电脑拜拜,对小帅哥惊诧
的目光扭头装做没瞧见:真的很抱歉,我眼中依然的白马王子、梦中情人,不是不
愿意和你尽可能地多编织些办公室的故事,而是外面的世界实在太精彩。花前月下请
跟我来,仲夏夜露天音乐会上有的是旋律和色彩,而为大老板超时玩命则恕不奉陪
了。唉,他,和他,这世界怎么就不好再稍微完美一丁点。
今天又来早了,观众正陆续入场,三三两两散布在四周,乘凉、谈天。舞台上的他
正在吃晚饭,盘腿绿茵上,默默低着杂草丛生的脑袋,细嚼慢咽着热汽腾腾的中餐。
还真成大明星了,几乎每到这时候都有崇拜者为他叫上一份外卖,尝遍了附近的各
式大小餐馆,比我还有口福呢。
肚子第一耳朵第二,我也不能亏待了自己,独自走去十几步外台阶上坐下,摸出一
个冻柿子似的三明志,就着雪碧索然无味地啃着。一边装做若无其事,偷偷瞄着音
乐家大块朵颐,却冷不防被其突然回过头来,露齿微微一笑,紧接着右眼一眯,竟
然飞过来一个媚眼,活活将一颗芳心抛上了蹦床:这个坏种,我不雅的吃相和纷扬
的思绪,都给他当场一把偷了去。
野餐完了,二三十个铁杆粉丝围拢过来。只见我们的主角慢条斯理,将用过的一次
性餐具一一塞入纸袋、塑料袋,扎紧,走过去扔进垃圾桶。转回来坐下,从身旁的
黑垃圾袋里掏出一包东西,众人笑起来,我定睛看,顿时也忍俊不禁:原来是一个
消毒纸巾盒,婴儿擦屁屁用的,真有他的。
他却一点不笑,从左手到右手,手心手背、手腕手臂,精精细细一路擦洗过来,象
是有洁癖。
“我看你这是在沐浴,扬,步上祭坛前的典礼。”贵妇人笑道。
“‘Thou sayest.’(13)谢谢!”头也不抬答道。
“扬先生对音乐的献身精神令人钦佩啊。”不用看又是那大个子男人。
“不是我献身音乐,兄弟,而是音乐献身于我。”看上去十分认真。另外对谁都乱
叫兄弟。
“谈谈你对音乐的理解好吗?还有小提琴。”我已经大胆得多了。
“小姐,你能用耳朵吸吮玫瑰分子,以嘴巴分辨彩虹光谱么?”
“......”又逗,这家伙,人家是认真的嘛。
“简单说吧,上帝怕我们在地上太冷清了,于是随手洒下一把音符,仅此而已。”
“似是而非,美言不信。要知道我还没有信你的那个主呢。”
“那就信音乐好了,一回事情。”
好不容易擦洗完毕,还没有开演的意思,兴致勃勃取出一小袋面包屑 --- 也不晓得
哪里弄来的奢侈品,又开始喂起鸟来了。大鸟小鸟白鸟黑鸟花鸟,鸽子沙鸥乌鸦麻雀。
和平鸽于地上、空中,围绕着他飞起、落下,落在他的双肩和头顶;他含笑注视着
她们,一个大男人的目光温柔得叫人好妒忌。
“说得好。音乐是上帝与他的子民对话沟通的语言。音乐家们,作曲家和演奏家,
包括你自己,扬,不都是上帝派来人间的歌唱使者吗。”
“人们常说,作曲家是第一创作者,演奏家是第二创作者,都是美的使者。”
“不。作曲家、演奏家和听众,我们都既是美的母亲,又是她的儿女。”
“你这话,真让我们为自己自豪。哦,赞美音乐,赞美美。”
“女士们、先生们,除了美 --- 爱也是一种美,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呀。”
“是的,是的。美是生命的真谛,那虚无中唯一的永恒。”
............
“那么音乐和灵魂的关系又是怎样的呢?”
“我认为,音乐是灵魂的折光、反射。”
“更确切地说,音乐乃是灵魂之魂。”
“音乐是灵魂的翅膀,引着我们飞向天堂。”
“音乐之于人生,如同雨露之于沙漠。”
“音乐是我们呐喊的美声,呻吟的咏叹调。”
............
“回到小提琴,扬先生的演奏绝对是专业水准,纵然并非完美。”
“重要的还不是他的演奏技巧,而是他对经典作品非凡的理解和洞察力。”
“是的。他能够即兴发挥,创造性地将自己内在丰富的情思,通过激情四溢的演奏
传达给我们。这时谁还会留意他偶尔的不精确甚至错音呢。”
“小提琴演奏是脑体结合高难度的艺术活动,复杂而精微。如果说左手是技术,右
手是艺术,扬先生的右手比左手更出类拔萃。那几乎不是一只手了,而是他心灵的
延伸,精神气质的放射。”
“抒情高于炫技,表达重于表演,这可能为正统学院派所不屑,但我认为是对艺术
正确的态度。”
“说得不错。但如果能于高标准上少一些粗犷,多几分精致,岂不更上一层楼吗。”
............
听着众人七嘴八舌,我一声不响,目不转睛看着他,感觉眼角又有点湿。
“好话你也听麻木了,扬。”贵妇人总结性地一挥手:“现在能否允许我说句不中
听的?”
“从你嘴里吐出来的,越难听越好听。请吧,亲爱的蝴蝶夫人。”
“我说,孩子,你的小提琴是西班牙制造的吗?”
“好问题。夫人接着点穿好了。”
“不是萨拉萨蒂、帕格尼尼,就是拉罗、圣桑、拉威尔,维尼亚夫斯基等也算上。
悲怆遒劲苍凉沉郁,拉丁和斯拉夫得淋漓尽致了,却美中不足忽略了古典德奥,我
这里特指其典雅明亮、神性光照的精神。”
“这确切吗?扬先生不也演奏巴洛克的亨德尔、巴赫,古典的莫扎特和浪漫的门德
尔松等等?”
“一语中的,不能再确切了。我虽然也拉18世纪,却总不免琴到心不到。事实上,
是境界还没有到。”
“既然意识到了,那就努力变变调吧,孩子。我相信你能行。”
“我愿意。不过还请各位帮我,没有你们我可能不行。”
“当然。从今天就开始怎么样?希望你没有忘记,你还欠我一曲。”
“《春天奏鸣曲》。你是想要我心中有春天,有晴朗的一天。”
“愿春天活在春夏秋冬,晴朗的天是永远的天。”
“可是,她已经离去日久,我早就背不下来了。”
“这个借口你可找不到,瞧,我特地带来了乐谱。”
“抱歉,没有谱架还是白搭。难道春天真的和我无缘?”
“这...天色已晚,我的眼睛,唉,老了。”
“我来吧。”
我步出人群,自蝴蝶夫人手中接过春天乐谱,转身大大方方走到他面前,眼睛不看
他,双手微微颤抖着打开第一页,平举着铺展在他眼前。琴声随之响起。
心跳,我的和他的,两人头一回距离这么近,近得听得到血液的流动。读着五线谱,
我一页页仔仔细细翻着,一页页仔仔细细翻着他的心。
渐渐地,我听到了:一江春水向东流,向东流......
- posted on 05/19/2005
15. BRAHMS: Violin Concerto in D major, Op.77
雪,白骨碾成灰尘的血雨,流自苍空深不见底的创口,将天地布置成一座超级病房。
一只无名鸟,拖着骨梁折断的翅膀,跌入街道狭长凝重的雪河,转眼与表层融为一
种颜色,载沉载浮,随波逐流,向膨胀着的病室的天花板飘去。
风,此起彼伏,精神病院里的喘息、呻吟,时而高歌狂笑,时而婉转悲号。原来这
是世界真实的音乐,而我原来是一只鸟么?
我扑腾着逃进白宫,雪龙张牙舞爪追踪而至,四下搜索着,踹开一道道房门。跳出
窗户,再跑,跌跌撞撞爬上国会山巅,双臂抱住自由女神铜像。风神震怒了,歇斯
底里撕裂着一层层空气,女神不胜娇柔摇摇欲倾;脚下雪浪翻滚,一波波蜂拥上来。
我凌空扑出去,飞起来了,不见刀光的利刃迎面削至,羽翼脱离躯体的瞬间,跃上
全城至高点,华盛顿纪念碑的顶尖。
盘腿坐下来,往胸口刻着一个个十字。仰望,云层压下;俯瞰,雪海涌起。最后的
时辰到了,合掌,扩散回光返照的瞳孔......
天际,地平线上,隐隐有光影闪动,驾着光速向我飘来 --- UFO?阖上浑沌昏花的
眼睛,再睁开,三根光柱悬浮于咫尺外。似曾相识,不是外星人,好象几位儿时的
夥伴......啊,认出来了:哦,天.....
-- 你们,鲜红的贝多芬,深蓝的巴赫,碧绿的莫扎特,我敬爱的大师们呀,我终于
见到你们了。请允许我伏下身来,一一亲吻你们的脚背。你们这是来接我的吗?接
我回天家。
-- 我说扬啊,我跨世纪的子孙,你刚才一个人在暗自哭泣吗?噢,不要这种声音,
不要。风雪是一种必然和必需的命运,与生俱来无可逃避,你能够做的只有与之肉
搏。当你扼住了它的咽喉,你就是我,我即是你了。反之,当你不幸倒过来被它扼
住了咽喉,也至死不要放弃呼吸;吸不进气就喝真空,呼不出气就吐鲜血。你的耳
朵聋了吗?你的喉咙哑了吗?你的手指和血液,那神赐的以美御敌的利器和给养,僵
硬凝滞了吗?
-- 似乎还没有,可也只剩下一步之遥了。唉,别再提什么美了,水性杨花的她早已
经弃我而逃,甚至更进一步,摇身化作暴君头顶上的王冠。你看这肆虐于天地的暴
风雪是何等得壮美呦,美得无与伦比,美原来存在于死亡和毁灭。此时此刻,我倒
真希望自己耳聋眼瞎了。活着为了体验生命和审美,听不到、看不见却常常是莫大
的幸福......
-- 住嘴!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以为自己真的懂得美与生命和幸福的关系?作为
一个健全人,风华正茂的你怎么能想走?你以为走了就一了百了,眼不见心不烦,
从此脱离了这悲惨世界,再也没有生存的痛苦,并将优哉游哉活在永生之中了吗?
这自欺欺人的懦夫思维怎么也污染了你。如果你丧失了我的精神,为什么又奉我为
你的第二位上帝?你想让我为你骄傲还是羞愧?
-- 我的神明,我的支柱,求你不要这样责备弟子,你血统的直系后裔吧。你的英雄
命运始终是我生命的定音鼓、主旋律。可是,你看眼下这雪、这风、这天、这地,
它们正在将我活活打造成一座冰雕。我的体温已经接近了零度,除了盼望尽早解脱,
我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纵然不甘坐以待毙?苦难大师你来的正是时候,请教给我
吧,教我怎样置之死地而后生,怎样成为千僖年末的你。
-- 不要成为我,而要成为你自己。我们几个哪里是什么神明,不过侥幸比常人多了
一两条爱的基因而已,而这方面你一点也不逊色。上帝造人用的是相同的泥土和元
素,永不熄灭的爱是你拒绝被打造成冰雕的火焰。我们看到你正在热恋,一个恋爱
中的灵魂是不允许回家的。天父让我们给你捎句话:你想回家歇息,等胸中这座火
山停止喷发后再说。还不明白么?哈哈......
-- 什么?我在恋爱?怎么连我自己都不晓得?该不是愚人节的新闻。我,一个以高
楼大厦为山林、茫茫人海为江湖的隐士,一个身心属灵的游吟诗人,凡夫俗子的七
情六欲早已弃之如敝履。可是...等一下,我的生死知己,莫非你是指...她?
-- 不错,正是她。金秋的周末,你和她相会在街头,练习演奏我的双音小提琴协奏
曲。你指点着她指法技巧,她揉抚着你的情感心魂。那时刻,你俩返朴归真成一对
童男童女,尝试着舍弃抒情润色的揉弦,洗去人工雕琢的最后痕迹,将这乐曲演绎
得如此稚气纯然、清新透明,让老琴师我听得热泪直流,为你们和谐结合后再生的
这个新我。要知道你灵性感召后完成的《恰空》独奏都没有让我这样动容,而那是我
们魂魄跨越时空的振荡共鸣。从外表看,你们两个反差得十分有趣:一男一女、一
东一西、一高一矮、一邋遢一洁净、一沉郁一欢欣,引得多少行人驻足观望,微笑、
流泪,赞美、叹息。
-- 老琴师也是一颗情种。那的确是一个刻骨铭心的时辰。我们俩话说得很少、很简
洁,除了音乐,闭口不谈个人的事情,直到今天我还不知道她姓什么,来自东方哪
个神秘国度。当琴弦连接上了心弦,语言显得那么多余,沉默又是如此珍贵。只感
到,时间定格在耳鬓眉眼接触的每一瞬间。
和她在一起,我似乎只有耳朵,而迷失了眼睛。我好喜欢看她,凝视她是一种只可
意会不可言传的日光浴,真正体验到了,我的耳朵为沉醉音乐而生,眼睛为享受女
人而设。可我又特别害怕看她,看她时泪水总忍不住涌上来,悲哀得仿佛马上就要
死去。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爱情?
可我值得她爱吗?反过来我又应该爱她吗?这真是两个揪心的问题。没有人比我有
更痛彻的体会:爱情是一条美丽的贼船,上去容易下来难,因为她是人类所有贪婪
的起源,而贪婪是一切罪恶与痛苦的渊薮。
-- 爱情是一条海盗船,她既可以劫掠珍珠宝藏,也可以捕捞星光和朝霞。想想吧,
这个外表修饰得十分雅致的东方女子,一个大千世界的陌路人,在辛勤追求自己的
美好生活之际,几乎每天都跑来看你,看你这个现代社会的弃儿、麻风掉的不可接
触者。天气好时你开演奏会,她全神贯注当听众,象是要把你飘忽不定的一颗心偷
听了去珍藏在怀里。风雨天你无法拉琴,孤零零躲在屋檐下哆嗦着象只丧家犬、落汤
鸡,她给你送来雨具、铜手炉、旅行帐篷、热腾腾汤饭,然后幽幽道一声晚安悄然
离去。你为什么不敢承认对她绝望的感激?又何必羞愧自己正大光明的人欲?人无
情梦有义,你同她携手共赴伊甸忘情于苹果树下多少次了?难道不晓得这再简单不
过的道理:爱决不是罪恶,扼杀爱才是。
-- 扬,我的小兄弟,你的爱情等于痛苦说让我不禁哑然失笑。人常说不懂得痛苦就
不懂得欢乐,我却要说不懂得欢乐就不懂得痛苦。在这方面女人是我们现成的楷模。
她们尽情享受着太阳下的辉煌灿烂,而丝毫不理会大气层外的无边黑暗,从来不会
透支那些貌似深沉实为无意义的感情。你的悲苦是对全能造物主深不可测智慧愚妄
的杞人忧天,你以血泪换来的哲理在女人纯真的欢笑声中不堪一击。无家可归不是自
我摧残的理由,地上的存在都是无家可归的生灵。顺其自然乐天知命地活着,就是
慈悲神明赋予我们的天然使命。活着一场以笑容作主餐将眼泪作调味品吧。你以为
她天生就是一个快乐的公主?你没有看到她瞳孔里波光闪烁之间的丝丝阴影,更没
有感觉到那阴影中的微笑明媚而甘甜?世人恭维我是千年一遇的天才,却不知我的
天才原来只是一颗与生俱来,单单纯纯的女人心。
-- 哦,请别说了,好兄弟。到底,我明白了,我是一张漂泊的小提琴,她是一把孤
独的琴弓,缺少了任何一个奏不出人间天上乐音。现在,兄弟们你们看,风停了,
雪住了,恕不奉陪了。我这就启程,纵身跃下这高耸入云的冰柱,一路快马加鞭高
唱着欢乐颂,奔向那条停泊在蓝色海湾的贼船。
16. CHAUSSON: Poeme, Op.25
皑皑雪原上一点翠绿,优优雅雅划过一条花瓣弧线。小小甲壳虫爬出495,拐进康乃
迪克街。
一条大道笔直向前,两旁整齐的银色圣诞树迎风招展,列队欢迎。进城了,晴的一
颗心跳起来。
为什么走这条路线?是不是绕远了?不知道。停在一个红灯前,忽地想到了这个问
题。
过节了,少了上班族,街上的行人和车辆一样稀。蒙上了一层雾的目光移去人行道,
那里冷冷清清晨练、遛狗的老少男女......
冷不丁,眼帘跳进一个移动物体,不远不近,一个青年男子熟悉的背影。白桦树般
的身姿,鲜红的运动衫,大步奔跑在雪地上:是他吗?是他,肯定是。冤家路窄,
还真给撞上了。怎么,他还是一个人?
后边响起喇叭声,晴举举手致歉,顺势抹一下两边眼角,脚踩上油门......
是他怎么样?不是他又怎么样?我们的啼笑姻缘尽了,自从那个肝肠寸断的中秋夜:
月光下,露天剧场上,我们在演奏,克莱斯勒《爱的悲哀》和《爱的欢乐》。萨拉
萨蒂独奏,我给他伴奏 --- 是的,用加了弱音器的小提琴代替钢琴伴奏。这是我们
的共同发明,多么新颖有趣。
蓦地,象是有一种心灵感应,我反常地于痴迷中抬起头来,面向观众席,迎面正对
上了他的绿眼睛:啊,我的钢琴王子,我天衣无缝的小帅哥呀,我等了你这许多天,
半个月亮盼另一半,咫尺共蝉娟,今天终于把你给盼来了。一直故意不主动邀请就
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早就知道古典发烧友你会来的,来加入这流浪者的街头狂欢,
不分肤色阶层的融合浪漫。在这里,我们大家都是吉普赛。
巧笑倩兮兮,和梦中人打着招呼,接下来...接下来,天昏地暗,我眼睁睁看着一双
冰铸的利剑,直直向我的心窝戳来,刹时,全身掉进了冰窟窿:天,我...我犯了什
么罪?
不,这不可能,绝不可能!他不是有色眼镜,更不是3K党。他是民主党、基督徒、
保护野生动物协会会员、和平爱好者、传统家庭至上者、守法的公民、勤奋的纳税
人、正人君子...... 我太了解他了,一定是天色暗了,我的眼花了,千万别冤枉好
人,我曾经冤枉过他不止一次。那...那就再试试......
大眼睛朝他不住眨巴着,力所能及地柔情万种,只祈望他相同的信息反馈。
冰炭交锋几秒钟,转瞬间,两道寒光自我的瞳孔里拔出,随之上下切割过身旁的吉
普赛。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扭头,他拂袖而去。
奇迹,没有发生。
随着一声刺耳的走调,琴声断了;爱的欢乐失手掉在地上,砸个粉粉碎。
午夜,卧室里黑洞洞的。头枕着手臂,斜躺在窗前,凝望着沧海月明珠有泪,我哭
了,一直哭到昏昏沉沉睡去。
第二天,我没有向他道歉,没错道什么歉,我可从来不喜欢自虐。既不道歉,也没
有打马虎眼糊弄过去的心情,应该SORRY的不是我而是他。如果他翻然悔悟了,我一
定要张开双臂当场扑上去,给他一个饱蘸着热泪的长吻。暴风雨后一对天鹅重逢了,
我们还是人见人羡的异国恋人,我的红地毯、洋娃娃的梦还要继续做下去,一直做
到好事多磨,辛蒂瑞拉最终向王子扬起水晶鞋的那天。
可是他没有,阿兰德隆变成了铁面人,一整天没有和我说半句话,目光破天荒逃避
着我的面庞和身体。我表面上装得满不在乎,该干啥还干啥,一颗心却被揉成了一
团麻花。
第三天,下班后,他一脸凝重来找我,上来就是句SORRY --- 一声春雷,我还没来
得及有所行动,他已经开始口若悬河,严严肃肃向我提出忠告:街头社会是一个大
垃圾箱,这些无家可归者都是社会发展进程中被淘汰下来的残渣余孽,其中绝大多
数为吸毒者、酒鬼、娼妓、艾滋病患者、小偷流氓强盗,诸如此类等等。引经据典
义正辞严得叫我无法反驳,只有努力解释说他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不一样在哪里?会摆弄几下乐器、拉两首小调就打了免疫针了?记
得你曾教我一句中国俗语,叫作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想这话既适用于他,也将适
用于你,如果你丧失了警惕的话。”
“可是,你为什么不能倒过来想想呢?最终他没有把我变成他,我却将他变成了我。”
“天方夜谭。原来你是想亲自主演一出现代版的美人与野兽,难怪和他拉琴时那么......”
“请别这么尖刻,亨利。我没活在童话里,但如果是又怎么样呢?”
“精神可佳,但却严重脱离现实。你自己亲口说过:烂木头雕不出一朵花来。”
“在我送你一座根雕艺术品的时候。”
“好啦,晴,亲爱的,我们不争辩。现在,我郑重地恳请你:为了你自己 --- 一个
有着良好身份地位、前途光明的专业女性,为了我,和我们至今进展顺利的关系,
离开他,离开街头垃圾桶!”
“可是亨利,我也恳请你,听我再进一步解释,用我辞不达意的破英语。最后你一
定会理解我的。”
“没有什么可是,语言不构成我们此刻沟通的问题。你应该明白,你的解释我永远
不会明白。”
“既然这样,经理,你有权把我从公司解雇,可你无权把我从街头解雇。美国总统
也没有这个权力。”
“你......晴,你不是你了,突然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你也是。”
“可是,我...我爱你!晴。”
“我...我爱...街头...音乐.....”
“我们的关系,难道就...这样完了吗 --- 为了这么一个吉普赛?”
“我不知道。”
“难以置信,不可思议。如果这样的话,我真的是很难过,很难过!”
“我也是!”
我哭道,扭头冲出他办公室。
当夜,窗外没有月亮,没有牛郎织女星。独自面对着满天乌云,我又想哭,结果没
哭出来,却笑了。
17. FALLA: Suite populaire espagnole
向前,再向前,穿过一条世纪长的黑洞,终于,我爬出北冰洋的窟窿,转眼置身于
一个光的世界。
支起僵硬的身体,抬起熔化的眼睛,我看到,云开雾散,雪过天晴,太阳出来了,
月亮也出来了,同时高高悬挂在天空。我该投身去哪个呢?
白茫茫,一望无际。脚下亘古的冰层在开裂、解体、消融,我在一寸寸下沉。大海
阴谋将我吞没,完成风雪未竟的事业。炎热原来是一个陷阱,坚冰是一种支撑。四
下里张望,哪里有一条小船,载着我飘去天河。
昨天是一个梦,今天是梦中之梦;梦里是梦,梦外还是梦。走出一个幻影光圈,旋
即进入另一个。
我,该哭?还是该笑?
我忠贞的情侣死了,去得很突然,也很悲惨。
暮秋的夜晚,天凉如水,路灯斜映。披一袭风雨衣,我低头、闭目,于静思默想的
回旋飘渺中,夭夭逃出臭皮囊的牢笼,悠悠云游在以色列的橄榄山上,那所罗门王
国的一方乐土。
平地响起一声秋雷,身旁卷过一股旋风。大黑夜的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缓缓睁开
眼睛,别转过头去:
一具钢铁残骸横躺在几尺外,头部仿佛钻进了钢筋水泥大楼。驾驶者的脖子断了,
脑袋向后耷拉着,翻起的一双白眼正冲着我,那里面竟还带着丝丝笑意:唉,又一
个。走好,兄弟,你这醉生梦死的生灵,至少去得没有表面的痛苦。愿主保守你,
愿天堂或地狱里有美酒没有汽车。
低头看,我美轮美奂的情侣被车裂了,鲜红的尸骨七零八落,铺散了一地。只有饱
满厚实的那根心弦还在微微颤动,唱着最后一支G弦上的咏叹调,声音越来越弱,越
来越远:噢,别了,我的爱人,爱我的人,原谅我先走一步了,我们天堂再见。
为什么是它而不是我呢?它越活越优美,我却越活越丑陋。美为什么比丑先走呢,
这不公平。
我早有一个挥之不去的预感:如果它走了,我也就快了,除非它留下的真空能够及
时地得到填补。可是,我到哪里去寻找一只象她这样善解人意的夜莺,我怎么再支
付得起一把名贵的小提琴。
那么,去和亲人道一声再见吧。母亲的高血压怎么样了?姐姐出嫁了吗?小妹该上
大学了吧?父亲...还象以往那样日夜操劳么?真希望你们知道,不论走到海角天涯,
我总还是爱你们的,抱歉我辜负了你们的。想到这,主管血液输送器官的创口又迸
裂了,因为瞬间超负荷的工作。血,你为什么总是流之不尽呢。
手伸向内衣口袋,摸出一张电话卡。这是她送给我的,还从来没有用过。
“............”
“妈妈,妈妈,是我,这是真的。我是大卫,大卫,你的儿子呀!”
“大卫?......我的......儿子......”母亲的声音,一下子让我好委屈,咋还是
这么没用。
“妈妈,别...别这样.....”母亲一哭,我就跟上,还象以前一样:“我...我很好的......”
“大卫....我的...儿子...你..真的很好......”
“是的,妈妈,是的......”我本以为自己的泪水早就干了:“你呢,妈妈,你...好
吗......”我又错了。
“大卫....我的...儿子...你在哪里......”
“我在......南方,一个光明温暖的地方......”
“大卫....我的儿子...回...回家来......”
“我会的,妈妈,我会的。”
“大卫,大卫,真的是你吗?听听我是谁?”
“爸爸,爸爸,你好吗?”
“傻问题,没有你,我怎么好得起来?”
“我......”
“我说儿子,听着,请你给我仔细听着,这里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天大的好消息?爸爸?”
“你的股票,你那几乎血本无归的股票,全都反弹回来了。不光反弹回来,并且接
连大涨,并且在你所设的限价自动售出,几乎都是它们的历史最高点啊!”
“真的?!”
“千真万确!儿子,我的骄傲,你是一个金融奇才,一个天才,一个地道的百万富
翁,几百万富翁......”
“............”
“儿子,你在听吗?你在哪里?回答我,回答我,我的儿......”
黑色的话筒悬挂于半空,钟摆一般摇来荡去。
时间,你原来是黑色的,一个黑色幽默。
我,一个街头流浪汉,一个百万富翁。滑稽的人生。
我哭,我笑。
18. Gluck: Melody, Dance of the Blessed Spirits
绕过杜邦转盘,甲壳虫蹴上马萨诸塞街,慢悠悠爬行在汉白玉堆砌的雪墙里面。
“乖宝贝,我们马上就到了。”扭头撇一眼身旁乘客座位上,那被牢牢系上了安全
带的礼品盒,晴小巧玲珑的心,于无声中,暗地里被轻轻划了一刀。薄如蝉翼的刀
片,口子被割开的瞬间没有一丝疼。
你是我的独生BABY,天涯游女身边唯一的亲人。半年前,我才为你庆祝了十岁生日。
初夏的北京,空气在燃烧。难忘的大一岁月。
和朋友们从广场回学校的路上,骑车经过东皇城根。在那个小型跳蚤市场,我一眼
就看到了你,一把半旧不新的小提琴,试拉了一串音阶就爱不释手了。一百元的标
价是我整整两个月的伙食费,穷哥姐们几个七手八脚总算凑齐了。从此,你就是我
的女儿,我就是你的母亲。你的美丽和温馨带给我的慰藉与欢乐,亲生骨肉怕是也
不能够。
后来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惊喜万分地发现,你竟然是提琴制作大师戴洪祥先生的早
期精品,不意辗转流落在民间,到头来阴差阳错给我拣了个大便宜。对你的珍爱也
就更加深厚一层。留学期间半工半读,宁肯自己去端盘子挨累受气,也不愿送你去
佳士得置换学费和面包,你早已是妈妈的金不换。含辛茹苦的日日夜夜,我们相依
为命。
可现在,女儿,你跟他去吧。别怨妈妈狠心,妈妈左思右想反复掂量了一整个月,
搂抱抚摸着你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才做出了这一生中最艰难残酷的决定,真的
不容易。你就原谅妈妈吧。妈妈可以没有你,他却不能没有你,没有你他就没有了
魂。
他对你并不陌生。演奏时为了增加情趣,我们曾不止一次地调换乐器,他对你赞不
绝口,称你为东方的瓜奈里(12),太阳升起地方飞来的云雀。他一定会成为你的好
父亲,比妈妈更能焕发你的优质潜能。妈妈始终相信你是有灵性的,绝不仅仅是一
块木头。你的灵隐藏在你古朴典雅妙不可言的曲线形状中,更闪烁于你酷似人声光
辉流溢的振动音波里。
哦,女儿,妈妈听到了你细微的声音:可是妈妈爸爸为什么不能永久在一起呢,既
然你们的心声早就已经水乳交融成一体了?--- 一个左闪右躲至此再也不能回避的
问题。
一千次、一万次问自己:我爱他吗?是,还是不是?我对他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究
竟算怜悯还是爱情?由怜生爱抑或因爱生怜,这叫擅长编程逻辑的我怎么也分辨不
清。爱情是海洋,什么是盐?哪个是水?爱的宣言天生太神圣,神圣泛滥成灾就变
成了轻飘,我们身处一个爱情通货膨胀的时代。当一条小船在汪洋中碰到另一条,
当两颗心灵熔化于同一道火焰,当一把琴弓拉出了一波双音,爱这古老字眼失去了精
确性。谈情容易说爱太沉重。
寻寻觅觅冷冷戚戚,我是一个快乐而忧伤的精灵。前生是祝英台和卡门的混合体,
今生不期而遇你这世代冤家,还能有什么更皆大欢喜的选择。我要你,我要你也要
我;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自身体到魂灵。那么,今天我就拉着你回我家,不,回我
们的家。我要和你共筑一个乌鸦与麻雀的小巢,和你除去巫山不是云,和你一道谱
写一曲新版的流浪者之歌,那欢乐与痛苦交织缠绵的华彩乐章。
患得患失的盘算让我未老先衰,拯救迷失灵魂的自我升华实在滑稽,现在都请走开
吧你们。我不再多想了,不再编写恋爱与婚姻程序,不再读白雪公主灰姑娘,不再
祷告不再忏悔更不再等待。今天我只要行动,象痴迷不悟的精卫那样去行动,去填
满你人生的所谓苦海。今天直到永远我要以是爱情又不是爱情的爱告诉你:太阳底
下始终有乌云,黑夜上空星光永远不落!
19. SAINT-SAENS: Havanaise, Op.83
圣诞夜清晨,旭日自西方冉冉升起;金黄血红的光芒普照大地,普照欢乐的人海,
也普照着我。
是的,西方。东方是西方的一面镜子,我们都活在镜子里,平面的,凹凸的。清晰
的镜子是模糊的梦。
自镜子里我看到:一步步,一步一回头,我正在向镜外走去。梦镜的边缘犹如一把
刀锋,我双脚踏了上去。
“圣诞快乐,扬。”
“圣诞快乐,约翰。”
“昨晚休息得怎样?那些赖家伙没再跑来烦你?”
“很好。没有。感谢你的照应。”
“今晚不是我当班。只想提醒你,圣诞夜避难所十点钟准时关门。提前点进来,免
得被关在门外。”
“不用费心了,兄弟。今晚我不回去了。”
“今晚你一定要回去。天气预报说有暴风雪,你不能露宿街头。”
“暴风雪?没关系。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况且将是最后一夜。”
“最后一夜?我说夥计,你在胡说些什么?”
“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我的小鸽子要来接我了,我得坚守在原地等她。”
“那个东方女孩?我看你是想她想疯了。她来接你?圣诞老人的玩笑吧。”
“约翰,最后求你一件事:请给我准备一套西服,一双皮鞋,外加一套剃须工具。”
“哦,扬,扬,扬,原来你是认真的,终于做出了这改邪归正 --- 噢不,用你的话
说 --- 改正归邪的决定?”
“Thou sayest!”
“明白了,你们一定已经有约会。哈哈哈,万万没想到,左劝右劝你不听,这东方
妞击败了我们所有人。”
“百万美金我不要,我只要她。”
“又胡扯。不过,真为你高兴得要死,你送了我一份圣诞厚礼呀。”
“对不起,不是送你,是送给她的。她已经默默等待了许久,我一直感觉得到。时
候到了,我不能再教她失望,也不能再教自己失望了。”
“行行行,是送给她的,她再分赠给我们大家。”
“对此我就不表示异议了。”
“好啦,时间紧迫,我这就去给你预备行头。”
“从里到外,最好要全新的。”
“当然要全新。装扮前不要忘了沐浴。”
“我会的。谢谢你,好兄弟!”
“不客气,老夥计。”
金黄和血红的光晕中,太阳自东方沉沦。恍恍惚惚中,一步一个脚印,我迈入涅盘
之境......
听,平安夜的歌声响起来了:哦,神明,你在向我走来,我在向你走去......
万能慈悲的主啊,保守你的亲生骨肉,你一手创造的众生吧,阿门!......
20. SCHUBERT: Ave Maria, Op.52-6
“吱 ---”,一个急煞车,好悬,只差几寸就亲吻上前车雪白的后部,晴的花容失色。
堵车了,长长的一溜,一眼望不见红灯,绿灯也没有。怎么回事情?急人。
松了,车流重新蠕动起来,慢慢驶过十字路口:怎么?两个警察在指挥交通,啊,
原来这里在闹停电。净顾信马由缰地忆苦思甜了,大冬天出门前后都忘了收听气象
新闻。
“圣诞夜,一场凶猛的暴风雪袭击了哥伦比亚特区,气温骤降至冰点以下一二十度。
华盛顿城区积雪盈尺,冰雪压塌多处输电线路,造成首都大面积停电,并有人员伤
亡。有关部门正在组织抢救......”
天,竟有这种事情!乐极生悲,银色圣诞变成了银色炸弹,节日情调完全走了调。
亏得我所在的马里兰地区平安无事,教会的聚餐晚会欢欢乐乐,我还独奏了一曲圣
母颂呢,最后一次用我的女儿琴 --- 啊,他呢?大雪天这呆子该不会一直在外头等
我?--- 哪能呢,我们又没有事先约定,昨天下午他就不见人影,不知道野到哪儿
去了。你呀你,自做多情。可是...停电...他的暖气......
过第7街,下D街,甲壳虫甩掉优雅雍容,摇摇晃晃贴着地面飞行:近了,近了,快
到了,啊呀不好,方向盘不听使唤,轮胎打滑,车子失控了,我的上帝呀......
打着横闯过中线,甲壳虫一头栽进路旁雪堆,熄了火。摇摇脑袋,还好,人没事。
这边门被封住了,晴吃力地爬去右边座位,双手使劲推开门,一把抓起礼品盒,跳
出车子,深一脚浅一脚向对街奔去......
小提琴之角静悄悄。雪的山峦、冰的湖泊,琼花怒放、玉树摇曳,铺开一座北冰洋
沙盘。四周不见一个人影,晴稍稍松了口气,不胜柔弱喘息着:啊,好美呀,好美!
这里怎么一下子变得这样美、这样静呢?
真是的,这家伙跑哪儿去了?天都大亮了,该不会还在对街避难所里睡大觉?倒挺
会享受的。那我现在该怎么办?是上门去拉他起来,还是在这里傻等,哪个更罗曼
蒂克?
咦,那是什么?一个天然雪人,端坐着面朝太阳背对着我,整体形状粗略中颇见神
韵,上面还落着那么多鸽子,远远望去象他的大理石雕像似的,有趣。走,先过去
拍两张照片再说......
................................................
哦~~我看不见~~看不见了~~我怎么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白花花的一片~~
我~~我患了雪盲症了~~这是一个梦~~这是一个梦~~这一定是一个梦呀~~噢
梦~~醒醒~~你醒醒~~~~
梦里比梦外还清晰:他,我的他,我永远的他,藏青的西服,雪白的衬衣,鲜红的
领带;双目低垂,嘴角凝固着一缕遐想的微笑;大胡子茅草丛不见了,鼻子、嘴巴
第一次轮廓分明,好英俊。而他的头颅和面庞,笼罩着薄薄一层晶莹透彻的冰,于
阳光下闪耀着粼粼的光辉......
小提琴,慢镜头向雪地飘去、飘去......
和平鸽,扑腾着向蓝天飞去、飞去......
-- (SHOSTAKOVICH Romance the Gadfly)
-- 妈妈,不要遗弃我,求求你!
-- 傻闺女,你是妈妈的小心肝,妈妈怎么会遗弃你呢。
-- 你不是想要把我过寄给一个黑精灵吗?妈妈。
-- 他...不是黑精灵,他是一个马路天使。
-- 我看见,四周漆黑一团,我被强迫唱着魔鬼的颤音。
-- 那不是魔鬼的颤音,那是上帝的歌唱啊。
-- 不对呀,妈妈,上帝怎么好象在哭泣?
-- 哦,你做噩梦了,女儿,我的心。
-- 醒醒吧,亲爱的妈妈,天亮了,太阳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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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
①《圣经 - 传道者书》6-7
②《圣经 - 马太福音》16-26
③ 本段叙述取材于美国现代小说《贫民律师》。
④《圣经 - 创世纪》故事:亚伯拉罕奉上帝之命,将自己高龄所得独生子雅各作为祭品奉献。
⑤ 海菲茨(Heifetz),20世纪著名小提琴家,犹太裔;帕尔曼(Perlman),当代著名小提琴家,犹太裔。
⑥ 死猪跳:一种将绳索系住脚腕,自高桥、悬崖上往下跳的冒险游戏。
⑦《吉普赛之歌》:19世纪西班牙著名小提琴演奏家、作曲家萨拉萨蒂的小提琴名曲。
⑧ 斯特恩(Stern),20世纪著名小提琴家,犹太裔。张永宙(Sarah Chang),当代著名小提琴家,韩国裔。
⑨《圣经 - 传道者书》7-5
⑩《圣经 - 传道者书》1-18
(11)《圣经 - 传道者书》1-3
(12)《圣经 - 传道者书》2-20
(13)“你说的是。”---《圣经 - 马太福音》27-11
(14) 瓜奈里:18世纪意大利著名提琴制作世家。
注二:
1. BACH: Air on the G String, Suite No.3, BWV 1068:巴赫《G弦上的咏叹调》
2. SHOSTAKOVICH: Romance, the Gadfly:肖斯塔科维奇《牛氓浪漫曲》
3. LALO: Symphonie espagnole, Op.21:拉罗《西班牙交响曲》
4. MENDELSSOHN: On Wings of Song, Op.34 -2:门德尔松《乘着歌声的翅膀》
5. PAGANINI: No.6 in G minor of 24 Caprices, Op.1:帕格尼尼《g小调第6随想曲》
6. SARASATE: Introduction Tarantella, Op.43:萨拉萨蒂《引子与塔兰泰拉》
7. TARTINI: Sonata in G minor "Devil's Trill":塔蒂尼《g小调奏鸣曲“魔鬼的颤音”》
8. WIENIAWSKI: Scherzo Tarantelle, Op16:维尼雅夫斯基《塔兰泰拉舞曲》
9. DVORAK: Songs My Mother Taught Me:德沃夏克《母亲教我的歌》
10. VITALI: Ciaccona:威塔利《恰空》
11. BEETHOVEN: Romances in G major & F major, Op.40 & Op.50:贝多芬《G大
调浪漫曲、F大调浪漫曲》
12. TCHAIKOVSKY: Serenade melancolique, Op.26:柴科夫斯基《忧郁小夜曲》
13. Sibelius: Violin Concerto in D minor, Op.47:西贝柳斯《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
14. HANDEL: Violin Sonata in D major:亨德尔《D大调小提琴奏鸣曲》
15. BRAHMS: Violin Concerto in D major, Op.77:勃拉姆斯《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
16. CHAUSSON: Poeme, Op.25:肖松《音诗》
17. FALLA: Suite populaire espagnole:法拉《Suite populaire espagnole》
18. Gluck: Melody, Dance of the Blessed Spirits:格鲁克《旋律,祝福之灵的舞蹈》
19. SAINT-SAENS: Havanaise, Op.83:圣桑《哈瓦乃斯》
20. SCHUBERT: Ave Maria, Op.52-6:舒伯特《圣母颂》
(以上音乐作品均为小提琴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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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2.14-2005.5.14于密西根奥润湖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Copyright 2005)
- Re: 华盛顿DC的小提琴 (中篇小说)(Maya, please delete the previous one. Thanks)posted on 05/19/2005
17. FALLA: Suite populaire espagnole:法拉《Suite populaire espagnole》
这个应当是根据法雅的《七只西班牙名歌组曲》改编的小提琴曲。
突然想得,theSunLover 是章凝吗?小说和文章都有theSunLover特有的激情。
一年多前,章凝在CND那篇《贝多芬,我爱你》将我吸引到CND,就在那里不知不觉耗费了快两年了...... - posted on 05/19/2005
這小提琴演繹得多好啊﹗就是DC兩個字不好。
喜歡這篇亦詩亦畫亦夢幻的作品﹐有這一代人的精神。
Thesunlover wrote:
2. SHOSTAKOVICH: Romance, the Godfly
似為Gadfly。
BBB wrote:
突然想得,theSunLover 是章凝吗?小说和文章都有theSunLover特有的激情。
第一人稱似乎是女性。我以為Thesunlover是男性﹐怕不會錯吧。
但這是小說。
我嘗試把前一份貼子刪除﹐但管理功能好象出問題了﹐等瑪雅來吧。 - posted on 05/19/2005
XW是咖啡的好人,喜欢鼓励和赞美,我是歹人,更愿意批评,那就批评两句。
这篇童话小说构思精美,但缺乏力度。虽说掺了不少哲思的部分,但说教味重,不能让人获得智力上的乐趣。语言上过于精巧修饰,恍惚有琼瑶之感。
这个,若老爱是女人,可以理解,若是男人,不能原谅。我想看到更深厚博大的东西。
然而,我知道创作的艰难,老爱一直孜孜不倦的努力,是很让我敬佩的。别的不说,这篇大作,我是写不出来的。呕心沥血的费时之作,拿出来后被读者批评,心情沮丧我是懂的。但朋友之间,直话直说,由衷的批评恐怕比单纯的赞美更具建设性。我希望老爱的创作能更上一层楼,不是只停留在同一水准。这篇结构上比上篇更精巧,但总体上尤其语言上不觉得有太大的进步。
- Re: 华盛顿DC的小提琴 (中篇小说)(Maya, please delete the previous one. Thanks)posted on 05/19/2005
D - Re: 华盛顿DC的小提琴 (中篇小说)(Maya, please delete the previous one. Thanks)posted on 05/19/2005
终于有人能够以鹰的高度观察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而不只局限于更黑暗的中国。
现代文明所造成的贪婪已经不是副产物,贪婪使人们离开了精神的家园。
返朴归真,谈何容易?爱与共鸣,不是法宝!这世界一片白雪茫茫,何时才能繁花似锦? - posted on 05/19/2005
贪婪不是现代文明造成的,贪婪深藏于人性,但现代机器文明的专业化分工促成了人类生活的分离和割裂,加剧了人对物质的依赖,这当然是一种与贪婪有关的人性的异化和退化。
老爱的主题是好的,我承认,他/她的苦心我也看得出来。但两个人物(出身富贵的音乐家流浪汉和美丽纯洁的中国白领丽人)都是现实生活中不存在的,是作者构想出来的童话人物,因此,这样的人物演绎出来的故事是弱的,没有根基的,因而也是缺乏说服力的。
但是,评论远比创作容易得多,站着说话不腰疼,面对老爱的苦心创作,我所有的评论都是轻薄如纸,没有分量的。因此,我要郑重向老爱致敬。 - posted on 05/19/2005
现实生活中存在的人物,绝不能放进小说。文学创作必须高于生活。
adagio wrote:
贪婪不是现代文明造成的,贪婪深藏于人性,但现代机器文明的专业化分工促成了人类生活的分离和割裂,加剧了人对物质的依赖,这当然是一种与贪婪有关的人性的异化和退化。
老爱的主题是好的,我承认,他/她的苦心我也看得出来。但两个人物(出身富贵的音乐家流浪汉和美丽纯洁的中国白领丽人)都是现实生活中不存在的,是作者构想出来的童话人物,因此,这样的人物演绎出来的故事是弱的,没有根基的,因而也是缺乏说服力的。
但是,评论远比创作容易得多,站着说话不腰疼,面对老爱的苦心创作,我所有的评论都是轻薄如纸,没有分量的。因此,我要郑重向老爱致敬。 - Re: 华盛顿DC的小提琴 (中篇小说)(Maya, please delete the previous one. Thanks)posted on 05/19/2005
D - Re: 华盛顿DC的小提琴 (中篇小说)(Maya, please delete the previous one. Thanks)posted on 05/19/2005
周二寄去CND后,这两天又修改了一些,所以今天贴在这里的是终版。
BBB、XW:一男一女,我们是孪生兄妹。谢谢 :)
也谢谢兰舟、为力。兰舟我下班后再和你理论 :) - Re: 华盛顿DC的小提琴 (中篇小说)(Maya, please delete the previous one. Thanks)posted on 05/19/2005
这么说吧,红楼人物怕是个个都在现实里找不到百分百一样的,但他们是从生活中提炼的原型,说起林妹妹,中国人永远都能会意这是一个什么人物。
老爱这篇小说里的高质流浪汉和优质白领丽人,更多的是空洞的形象。当然你可以说篇幅所限,无法象曹雪芹那样洋洋洒洒地塑造人物,但我说昨天看到韩少功的短篇小说《土地》,那个农民怎么就能让人信服呢?
为力 wrote:
现实生活中存在的人物,绝不能放进小说。文学创作必须高于生活。 - posted on 05/19/2005
你缺乏一种想象力,总是出不来那个旧思维。
我只点一下,怎么总有两贴?
adagio wrote:
这么说吧,红楼人物怕是个个都在现实里找不到百分百一样的,但他们是从生活中提炼的原型,说起林妹妹,中国人永远都能会意这是一个什么人物。
老爱这篇小说里的高质流浪汉和优质白领丽人,更多的是空洞的形象。当然你可以说篇幅所限,无法象曹雪芹那样洋洋洒洒地塑造人物,但我说昨天看到韩少功的短篇小说《土地》,那个农民怎么就能让人信服呢?
为力 wrote:
现实生活中存在的人物,绝不能放进小说。文学创作必须高于生活。 - Re: 华盛顿DC的小提琴 (中篇小说)(Maya, please delete the previous one. Thanks)posted on 05/19/2005
哈哈哈,也许是吧。不过我也能欣赏《西游记》哟,那些妖精虽然现实里完全不存在,也个个饱满有血肉呢。
这么说吧,老爱这篇若是警世小说,不够趣味,若是爱情小说,不够感人。算个梦幻般的童话吧,还说得过去,但它的对象又似乎是高中生,大学生,或者心智幼稚的成人。
但是,能有这样一部作品已经很不易了,现在网上原创的小说糟糕居多,老爱这篇还真算鹤立鸡群呢。 - Re: 华盛顿DC的小提琴 (中篇小说)(Maya, please delete the previous one. Thanks)posted on 05/19/2005
接受新鲜事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 Re: 华盛顿DC的小提琴 (中篇小说)(Maya, please delete the previous one. Thanks)posted on 05/19/2005
那你说说看,新鲜事物在哪里? - posted on 05/19/2005
兰舟,先回你后写的吧:
算起来我的出身,没有扬的富有,其它的都不逊色。个人经历有许多相似处,即不
得不走自己憎恨的人生道路。我没有他这么反叛,所以只能幻想着去流浪。综上所
述,扬不好算凭空捏造。
至于晴,就更不空洞了。如果我未婚,遇到这样有才华的小提琴流浪女,我百分之
白会去追求,这是毫无疑问的,甚至不会有晴的那种犹豫不决。
人的经历、境界不同,对你来讲不可思议、高不可攀的,对别人来讲可能稀松平常。
其实,空洞人物并不是文学的禁忌。唐吉坷德、浮士德、唐璜等空不空?西方文学
里这名单可以列一大串。中国文学就是太实际、太世俗、太泥土,我就是想逆这个
潮流。不讨好大众不足为奇。
你质问“新鲜事物在哪里”,答案你自己已经说了一大部分,那就是“空”呀,中
国人写的小说有几个空的,我这“空”还不够unique吗?哈哈。。
其它的再写。
adagio wrote:
那你说说看,新鲜事物在哪里? - Re: 华盛顿DC的小提琴 (中篇小说)(Maya, please delete the previous one. Thanks)posted on 05/19/2005
其它的再写。
嘿嘿,老爱,不要花时间再写了。何必把我一个人的意见这么当回事呢?
说实话,我挺佩服你的,能写这么结构的长篇东西。虽然你的语言,还有这才子佳人的故事我不适应,我还是承认你的作品有它的价值。别把我的批评当成一种障碍,继续写下去,你有我的鼓励和祝福。
又,有些语言我还是喜欢的,比如这句很有诗意 -
爱情是一条海盗船,她既可以劫掠珍珠宝藏,也可以捕捞星光和朝霞。 - Re: 华盛顿DC的小提琴 (中篇小说)(Maya, please delete the previous one. Thanks)posted on 05/19/2005
thesunlover wrote:
算起来我的出身,没有扬的富有,其它的都不逊色
人的经历、境界不同,对你来讲不可思议、高不可攀的,对别人来讲可能稀松平常。
我明白了,为什么我不能欣赏你的作品(我多笨啊,现在才明白!),因为我的出身比较低下,很难理解这种境界。我想为力大概和你一样,也拥有高贵的出身,因此能产生共鸣。嗯,一定是这样。
唉,总算找到原因了。高兴ing - Re: 华盛顿DC的小提琴 (中篇小说)(Maya, please delete the previous one. Thanks)posted on 05/19/2005
我讀了半天﹐還在語言裡面打轉呢。何必那么在意情節與出身呢﹖
就么說吧﹐這么長的篇章﹐能澤繹出一節節不同文字的形式﹐帶些詩
意般的描摹與傾訴﹐很不容易的。
再說﹐這裡面許多場景都是有現實立基的﹐並不空。
相比那些還沒有多大才具就瞎調侃的文字﹐我喜歡這篇文字中的追求
。不是做好人﹐我喜歡詩意與傾訴﹐不太喜歡游戲和下作。
比如瑪雅當年的一些小說隨筆﹐即有此等光幻。
- posted on 05/20/2005
再读一遍,还是很喜欢里面的独白,对话和诗意的描摹。。。
还有圣经的引语,人生的感悟,绝不琼瑶!
谈起音乐来,许多话语确实会不很红楼梦的,譬如尼采的话语。
当然有些小场景见识的地方(相反,都涉及到太具体)。但那么多关
于音乐的文字,既使不够严肃,也是创作文学中难能可贵的。
另外我觉得小说中的聪明之处是借音乐的化境,诗意的笔,圣经的语
言,把现实生活(尤其是美国的)的那些小景小情升华了。
这个在现今的文字中尤其重要,有点辛弃疾的“为赋新词强说愁”的
精神。如此,方可谈“天凉好个秋”呢!
我鼓励thesunlover走自己的路,我相信他的见识,和内心的真诚。
- posted on 05/20/2005
xw wrote:
我讀了半天﹐還在語言裡面打轉呢。何必那么在意情節與出身呢﹖
是作者自己谈到与他主人公类似的高贵的出身,为力曾在CND有首小诗,赞美出身“高贵的人儿”云云,给我留下印象。故而认为她和老爱一样,也拥有高贵的出身。
就么說吧﹐這么長的篇章﹐能澤繹出一節節不同文字的形式﹐帶些詩
意般的描摹與傾訴﹐很不容易的。
小说若安排了人物和情节,这人物和情节就得有说服力。否则,写抒情诗不更好吗?我还是觉得老爱的人物空洞。他说唐吉珂德,浮士德,唐璜也空,这些都是西方历史生活中提炼出的经典原型(理想色彩的骑士,追求真理的学者,愤世嫉俗的花花公子),何空之有?
再說﹐這裡面許多場景都是有現實立基的﹐並不空。
就说主要人物吧,那个音乐家流浪汉,(中国女郎是个为完成其美好爱情的虚设人物,就更空洞了,不提),这么着弃家财而遗世独立,恪守理想的街头艺术家我没碰到过,也无法想象。倒是知道在格林威治村有很多富家子弟做着穷艺术家,吸毒,酗酒,同性恋,乱交,等等,颓废得一塌糊涂。若说时代精神,这些“艺术家”怕是更好的原型,更具普遍意义吧?
要命的是这位执著于理想的音乐家最后发现自己还发了财,打扮得焕然一新,迎接自己的东方小鸽子,告别街头,开始新的美好生活。这个,太琼瑶了。且不说老爱的人物个个都是才华横溢的俊男美女,中国女孩不说了,她的上司也是个会弹巴赫平均律的年轻帅哥(为什么我碰到的老板都是挺着啤酒肚的中年大胖呢?TNND)这些,不琼瑶么?
相比那些還沒有多大才具就瞎調侃的文字﹐我喜歡這篇文字中的追求
。不是做好人﹐我喜歡詩意與傾訴﹐不太喜歡游戲和下作。
诗意是诗意,一部小说的成功不是只有诗意就行了吧?老爱的认真和创作能力都是为我敬佩的,否则不会花这么多时间细看他的小说和写评论。但是,我从他小说里看出了问题我还是得说出来,这才是负责的读者。
- posted on 05/20/2005
兰舟你真逗。我写“高贵的人儿”,是感悟到轮回转世的重要。你怎么也和CND苏乔之流一般的见识?
小说是文学的最高形式。高行健的“灵山”当初在台湾只卖出了几十本。真正的艺术家不会取悦任何别人。独立思考、另辟蹊径应该是作家的追求。
你非常善良,写了许多悼念好人的诗。这次如此真诚评论,我都后悔没把我的“彩虹”放到这里让你批一批!
意见不同是好事,这是我们交流的目的。祝好!
adagio wrote:
xw wrote:是作者自己谈到与他主人公类似的高贵的出身,为力曾在CND有首小诗,赞美出身“高贵的人儿”云云,给我留下印象。故而认为她和老爱一样,也拥有高贵的出身。
我讀了半天﹐還在語言裡面打轉呢。何必那么在意情節與出身呢﹖
就么說吧﹐這么長的篇章﹐能澤繹出一節節不同文字的形式﹐帶些詩小说若安排了人物和情节,这人物和情节就得有说服力。否则,写抒情诗不更好吗?我还是觉得老爱的人物空洞。他说唐吉珂德,浮士德,唐璜也空,这些都是西方历史生活中提炼出的经典原型(理想色彩的骑士,追求真理的学者,愤世嫉俗的花花公子),何空之有?
意般的描摹與傾訴﹐很不容易的。
再說﹐這裡面許多場景都是有現實立基的﹐並不空。就说主要人物吧,那个音乐家流浪汉,(中国女郎是个为完成其美好爱情的虚设人物,就更空洞了,不提),这么着弃家财而遗世独立,恪守理想的街头艺术家我没碰到过,也无法想象。倒是知道在格林威治村有很多富家子弟做着穷艺术家,吸毒,酗酒,同性恋,乱交,等等,颓废得一塌糊涂。若说时代精神,这些“艺术家”怕是更好的原型,更具普遍意义吧?
要命的是这位执著于理想的音乐家最后发现自己还发了财,打扮得焕然一新,迎接自己的东方小鸽子,告别街头,开始新的美好生活。这个,太琼瑶了。且不说老爱的人物个个都是才华横溢的俊男美女,中国女孩不说了,她的上司也是个会弹巴赫平均律的年轻帅哥(为什么我碰到的老板都是挺着啤酒肚的中年大胖呢?TNND)这些,不琼瑶么?
相比那些還沒有多大才具就瞎調侃的文字﹐我喜歡這篇文字中的追求诗意是诗意,一部小说的成功不是只有诗意就行了吧?老爱的认真和创作能力都是为我敬佩的,否则不会花这么多时间细看他的小说和写评论。但是,我从他小说里看出了问题我还是得说出来,这才是负责的读者。
。不是做好人﹐我喜歡詩意與傾訴﹐不太喜歡游戲和下作。
- Re: 华盛顿DC的小提琴 (中篇小说)(Maya, please delete the previous one. Thanks)posted on 05/20/2005
D - Re: 华盛顿DC的小提琴 (中篇小说)(Maya, please delete the previous one. Thanks)posted on 05/20/2005
故事波澜起伏,人物跃然屏上,视觉听觉意象都很强烈,有震撼力。长了一点,但还是可以让没有耐心的读者如我之流一目十行也被感动。
adagio的‘琼瑶’说也有些道理。 - posted on 05/20/2005
慢板,好象还是叫你慢板更合适些 :)
难得你这样认真,我就透露给你一些秘密。
为了制造雅俗共赏的效果,也为了将阴暗和光明交织展开,我的小说里都有些包装,
比如你说的俊男美女什么的,但这是表而不是里。人说肖邦音乐是“花丛里的大炮”,
我的小说自认是“花丛中的鲜血”吧。
如果读者只看见花丛而看不到鲜血,可能是作者弄巧成拙了,但更可能的则是这读
者的灵感悟性不够,哈哈。。
你评了这么多,让我最重视的是这句“说教味重”。写作时我不是没有意识到这个
问题,也努力设法加以避免。如何将道理讲明,同时又不露斧痕,这是一个两难问
题,非大手笔不能为也。我也是尽力而为。 - Re: 华盛顿DC的小提琴 (中篇小说)posted on 05/20/2005
thesunlover wrote:
为了制造雅俗共赏的效果,也为了将阴暗和光明交织展开,我的小说里都有些包装,比如你说的俊男美女什么的,但这是表而不是里。
你是说他们本不是俊男美女,是做了整容手术的? - posted on 07/05/2005
看到有人以身为自己小说的虚构人物作注,悲耶?喜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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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牌大学博士南京街头乞讨 自称只想过简单生活 金陵晚报
本报南京消息 周末晚上,南京丹凤街上熙熙攘攘,每个人都在享受属于自己的周末,没有人会在意街边的一个乞讨者。这是一名中年男子,衣着整洁,戴着眼镜,一身书卷气。与其他乞丐一样,他面前放着一只乞讨用的小碗,里面放着几枚硬币。
他木然的看着人来人往,可能没有人想到,他曾是南京一所名牌大学的热能博士!
博士:我只想过简单生活
6月27日晚上6点,记者来到丹凤街等候博士乞丐的出现。一名男子盘腿坐在丹凤街交通银行台阶下的路边上,根据周围人的描述,他应该就是记者要找的博士乞丐陈某。他穿着一件短袖衬衫,头发梳得很整齐。他的面前放着一张白纸,纸上放着一只干干净净的不锈钢小碗。小碗里有几枚一角硬币,小碗旁的白纸上也整齐放着两排一角硬币。
记者丢了一些零钱在他碗里,和他闲聊起来。他很善谈,称自己在地上摆的两排硬币,代表一些数字,是根据《易经》摆放的。他说,乞讨对他来说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我不在意别人怎么想,怎么看,也不想为生活所累,我只想过一种最简单的生活。”他还解释,自己只是每周末才出来乞讨,是因为周末乞讨所得就足够自己生活一周了。
记者说知道他曾经是个博士,名叫陈某。他先是坚决否认,后来开始沉默。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说,自己离开学校已经很久,不再是什么博士了。再多的话,他已经不愿多说。
博导:他是很聪明的博士
为了进一步了解情况,第二天,记者来到当年陈某读博时的大学。据介绍,当年他的导师今年73岁,已退休在家,但当听说记者要采访关于昔日爱徒一事时,这位博导冒雨赶到了学校。
1986年,这位博导老师所在的大学批了第一个热能博士点,他是该校第一位热能博导。他回忆说,那一届,他们学校只招了两个热能博士,陈某是其中之一。在他眼里,陈某很聪明,理论基础很好,动手能力也很强,这样的学生在当年是不多的。他和学校对陈某都很器重。
1990年,陈某顺利拿到博士学位,并留校工作。学校为他分了房子,还把他的爱人调到学校工作。1994年,他和爱人双双辞职,准备出国到澳大利亚发展,但签证却迟迟没有办下来。
据了解,陈某对去澳大利亚发展是抱有很大期望的,他很想到国外一展身手。但是,出国的问题卡在签证上后,这对他打击不小。
前妻:恨铁不成钢才离婚
陈某现已离婚,但他的前妻说起以前的事,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感。陈某的前妻在电话里告诉记者,出国不成,他再想回到学校,已没有回路。为了出国,陈某失去的太多了。
当时,陈某夫妇双双辞职时,他们的孩子刚出生不久。出国不成,又没能回到学校。陈某在外面开了个小公司。但由于他不谙市场深浅,又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公司很快就没落下来。家里的开销主要靠陈妻在外打工维持。
公司停办后,陈某也曾四处找工作,但一直不是很顺,碰了不少钉子。在陈的前妻眼里,他常常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却只做了几个月就因各种原因甩手不干。
从此,陈某就一直呆在家里,他不想出去找工作,也不愿意工作,只想过所谓简单的生活。
陈的前妻说,一个男人,一个博士不出去工作,这个家怎么办啊。她做梦都希望他能出去好好工作。但他却渐渐变了,没有事时就在家里读《易经》,谈起话来玄乎玄乎的,“过日子,柴米油盐比什么都重要”。她渐渐受不了陈的举动了。
但陈某却依然我行我素,除了看书,他空闲就一个人就出去爬爬紫金山,或逛逛玄武湖,看上去逍遥自在。对于家里有米没米,他一点不关心,只要到顿有饭给他吃就行。她实在忍受不了,2001年带着孩子搬出去,眼不见心不烦。2004年,他们离了婚。
专家:这个案例令人震惊
听到陈某博士乞讨之事,社会学博士徐翔脱口而出,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个案!博士乞讨只是个案,不具有代表性。
徐翔认为,以陈某的才学,找工作肯定不是问题,主要是心态的问题。没有人能帮得了他,除了他自己。只要他愿意走出自我封闭的心态,应该会找到发挥自己才华的地方。他分析说,目前在我国,像陈某那样的高尖端的人才,能够发挥才能的地方基本上还是属于体制内的。现在的社会环境是竞争越来越激烈,生存越来越艰难,每个人都要调整好自己的心态。《金陵晚报》供稿
- posted on 07/08/2005
又见CND上“巴金”和“共和党领袖”痛批“失败者”,看来还是有必要把这样的人拿出来讨论一下的。
喜欢这样的乞丐,喜欢能这样生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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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牌大学博士南京街头乞讨 自称只想过简单生活 金陵晚报
本报南京消息 周末晚上,南京丹凤街上熙熙攘攘,每个人都在享受属于自己的周末,没有人会在意街边的一个乞讨者。这是一名中年男子,衣着整洁,戴着眼镜,一身书卷气。与其他乞丐一样,他面前放着一只乞讨用的小碗,里面放着几枚硬币。
他木然的看着人来人往,可能没有人想到,他曾是南京一所名牌大学的热能博士!
博士:我只想过简单生活
6月27日晚上6点,记者来到丹凤街等候博士乞丐的出现。一名男子盘腿坐在丹凤街交通银行台阶下的路边上,根据周围人的描述,他应该就是记者要找的博士乞丐陈某。他穿着一件短袖衬衫,头发梳得很整齐。他的面前放着一张白纸,纸上放着一只干干净净的不锈钢小碗。小碗里有几枚一角硬币,小碗旁的白纸上也整齐放着两排一角硬币。
记者丢了一些零钱在他碗里,和他闲聊起来。他很善谈,称自己在地上摆的两排硬币,代表一些数字,是根据《易经》摆放的。他说,乞讨对他来说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我不在意别人怎么想,怎么看,也不想为生活所累,我只想过一种最简单的生活。”他还解释,自己只是每周末才出来乞讨,是因为周末乞讨所得就足够自己生活一周了。
记者说知道他曾经是个博士,名叫陈某。他先是坚决否认,后来开始沉默。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说,自己离开学校已经很久,不再是什么博士了。再多的话,他已经不愿多说。
博导:他是很聪明的博士
为了进一步了解情况,第二天,记者来到当年陈某读博时的大学。据介绍,当年他的导师今年73岁,已退休在家,但当听说记者要采访关于昔日爱徒一事时,这位博导冒雨赶到了学校。
1986年,这位博导老师所在的大学批了第一个热能博士点,他是该校第一位热能博导。他回忆说,那一届,他们学校只招了两个热能博士,陈某是其中之一。在他眼里,陈某很聪明,理论基础很好,动手能力也很强,这样的学生在当年是不多的。他和学校对陈某都很器重。
1990年,陈某顺利拿到博士学位,并留校工作。学校为他分了房子,还把他的爱人调到学校工作。1994年,他和爱人双双辞职,准备出国到澳大利亚发展,但签证却迟迟没有办下来。
据了解,陈某对去澳大利亚发展是抱有很大期望的,他很想到国外一展身手。但是,出国的问题卡在签证上后,这对他打击不小。
前妻:恨铁不成钢才离婚
陈某现已离婚,但他的前妻说起以前的事,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感。陈某的前妻在电话里告诉记者,出国不成,他再想回到学校,已没有回路。为了出国,陈某失去的太多了。
当时,陈某夫妇双双辞职时,他们的孩子刚出生不久。出国不成,又没能回到学校。陈某在外面开了个小公司。但由于他不谙市场深浅,又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公司很快就没落下来。家里的开销主要靠陈妻在外打工维持。
公司停办后,陈某也曾四处找工作,但一直不是很顺,碰了不少钉子。在陈的前妻眼里,他常常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却只做了几个月就因各种原因甩手不干。
从此,陈某就一直呆在家里,他不想出去找工作,也不愿意工作,只想过所谓简单的生活。
陈的前妻说,一个男人,一个博士不出去工作,这个家怎么办啊。她做梦都希望他能出去好好工作。但他却渐渐变了,没有事时就在家里读《易经》,谈起话来玄乎玄乎的,“过日子,柴米油盐比什么都重要”。她渐渐受不了陈的举动了。
但陈某却依然我行我素,除了看书,他空闲就一个人就出去爬爬紫金山,或逛逛玄武湖,看上去逍遥自在。对于家里有米没米,他一点不关心,只要到顿有饭给他吃就行。她实在忍受不了,2001年带着孩子搬出去,眼不见心不烦。2004年,他们离了婚。
专家:这个案例令人震惊
听到陈某博士乞讨之事,社会学博士徐翔脱口而出,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个案!博士乞讨只是个案,不具有代表性。
徐翔认为,以陈某的才学,找工作肯定不是问题,主要是心态的问题。没有人能帮得了他,除了他自己。只要他愿意走出自我封闭的心态,应该会找到发挥自己才华的地方。他分析说,目前在我国,像陈某那样的高尖端的人才,能够发挥才能的地方基本上还是属于体制内的。现在的社会环境是竞争越来越激烈,生存越来越艰难,每个人都要调整好自己的心态。《金陵晚报》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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