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空写给大地的福音书
云也退
从马振骋先生那里得到他翻译的《要塞》一书即将在大陆出版,已是一年半前的事,当时好一阵激动。因为十年来,我只能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的《圣爱克苏贝里研究》中找到《要塞》的片断(那里面由另两位译者译作《城堡》),但于只字片言中,已能感受到这部篇幅浩大的启示录的分量。
由于写于作者飞行生活的间隙,这本书前后重复、文字繁冗晦涩的篇幅不少,精选一番乃势在必行。没错,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在他短短16年的创作生涯中,始终没有静坐书斋缜密构思的闲暇;他坐在两块石头搭成的简易书案前铺开稿纸写作的照片,是上世纪文学人物最震撼人心的情景之一,跟水手作家康拉德——他经常被与圣氏并称——相比,圣埃克苏佩里的文风俊朗、开阔,有几个鲜明的主题和一幅隽永的背景,这就是海洋和天空的区别:海洋蕴含的波诡云谲,与人心的黑暗无常紧紧相连;天空则以其一览无余的澄澈,启发人思索他和他同类的命运,并为之大喜大悲。所以,圣埃克苏佩里没有写过严格意义上的小说,他记述的所有的飞行故事都有纪实的影子,介于散文和自述之间,而《要塞》则从纪实的生命体验出发,越过小说的虚构之岛,直接抵达哲学和启示录的形而上沙漠。
“要塞”(la citadell)这个译法比“城堡”精确,“要塞”内含的险峻、峭拔之意,是中性的“城堡”一词所不具备的;它建造在作者钟情的沙漠里,也“要建造在人的心坎里”,因为“要塞”是作为集体的“人”的意志的表征,是个带有强烈的归属意味的存在。对圣埃克苏佩里而言,沙漠是天空在大地上的投影,交织着绝望与希望、绝境与家园、自然的磨练和人的意志。绿洲、绵羊、水源、井和井绳,这些频繁出现在作品中的童话一般的意象,只在安放在沙漠的背景下才能凸显出意义,而圣埃克苏佩里最为器重的正是这个“意义”——物对于人、人对于人的意义。要塞的建造,意味着人成为自己的主人,人在这块地面上找到了存在的依据。推而广之,人也应该成为世界的主人,因为人能够团结并顽强地生存。
从闻讯到捧起新鲜出炉的书,漫长的等待过程带给我加倍的愉悦。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圣埃克苏佩里在大陆声望看涨,粗劣的出版物也跟着泛滥。一些出版社以增加彩图为饵推出劣质译本,专吸引家长的眼球,很快就五元十元地进了特价柜;与此同时,《小王子》也被小资化、庸俗化地解读着,主要的几个意象——例如狐狸和玫瑰——被局部放大,真正的思想精华遭到遗弃。但我可以肯定,《要塞》不会沦落为小资读物,这部有着纯正启示录风格的哲理随笔,通篇都在树立大写的人的形象,会让消遣读物的追逐者感到遥远;而圣埃克苏佩里宣扬的义务、奉献、集体主义、飞行员的战斗精神——统称“行动哲学”——也是近半个世纪以来日益碎散化的现代性社会图景所陌生的。作为飞行员,圣埃克苏佩里能站在一个离上帝最近的位置审视乱哄哄的世界,审视人们平等、自由、博爱等等所谓正义诉求,他清醒地意识到,这些概念如果缺乏上帝这一“共同的尺度”,如果缺乏推己及人的道德观,就很容易沦为利己的工具、极端化的指控。因此,他的价值视野首先及于“人”的整体,从整体到局部、从集体到个人。政治是做减法的哲学,但作家要竭力从精神世界中拔擢出高度。
在世纪末最为人们熟悉的思想话语面前,《要塞》的力量源泉显得太特异了。圣埃克苏佩里怀有的一种逆向的精神激情,在今人读来恍如隔世。他丝毫不关心纸面上的平等自由,他承认社会固有标准,人固有等级之分。他选择的发言人就是沙漠里一个柏柏尔部落的追述父亲教诲的王子,和尼采借查拉图斯特拉之口、纪德虚拟对话者拿塔纳埃勒异曲同工。在这个部落里,等级、分工、目标、命令有着绝对的价值。去世的父王是位先知一样的人物,他的所思所言围绕着一个中心:让部落的人们在沙漠里安居乐业,让他们愉快地享有自己的价值。
于是很自然地联想到伟大的法国诗人圣-琼·佩斯。在不朽的诗篇《阿纳巴斯》里,佩斯同样以向沙漠的远征宣告人的尊严。作为一种散文化的象征,沙漠之美在于人的存在,在于与危险、饥饿、死于非命相伴随的集体意志。这是一种已然鲜有人提的意志,却被到北京郊外探奇的旅行诗人颂扬,被搏击长空的飞行员作家讴歌。一个社会不仅要有人从事妥协与平衡的研究,还要有更多的人去开创非凡的事业。“那些远征中的辉煌之夜,我怎么歌颂也不为太过”。
与集体的人构成对应的,是绵羊、山羊、房舍和山岭组成的“帝国”——老酋长反复提到了这些事物。这同样不是政治学意义上的帝国,它是家园与事业的聚合物,是地平线上生成荣誉的远端,更重要的,它首先代表领导者的责任伦理。“我若要建造一座城市,我搜罗三教九流人士,给他们权利,教他们自尊。抢劫、勒索或强暴都是歪门邪道,我给他们另外的志趣。这样他们会用粗壮的双手去建设。他们的自尊会换来塔楼、神庙和城墙。”这就是美德,“美德首先是结果”,美德孕育于行动,要让帝国的光荣与臣民的光荣互为依傍,使帝国的堕落和臣民的堕落互负责任。
圣埃克苏佩里乐观主义的源泉是个体与集体的一致——这吊诡的论断曾在多少年代变成一团邪气的乱麻!安德烈·莫洛亚感叹,一个出生入死的人能生发如此强烈的乐观哲学,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奇迹。出于个人的独特经历,圣埃克苏佩里相信人与人之间能够合作,能够找到共同的目标并为此携手并进,这样的信念实在令我们警醒。也许我们过于沉溺于制度的智慧,也许人性本恶的教诲有着过于强悍的说服力,以至于我们无法在搁置民族国家和个人权利的前提下去思索我们能干些什么,甚至在个人修为的选择上都不断地向自保实用靠拢;我们或给“群众”赋予绝对道义豁免权,或打入群氓的行列,唯独不把他们看作人的集合;我们仅仅把“自由”视为反压迫的正义诉求,不惜埋葬一切标准和义务。但是,圣埃克苏佩里与这些现代智慧无缘:他鄙视“内心肤浅没有眷恋”的自由人,他要阐扬义务本位的人生观——在精神追求的范畴里,权利本位的人生观通往悲观主义,义务本位的人生观却笼罩着阳光明媚。他并且说:“所有的人都是可以征服的……征服是给你建造骨架,开启心智去接受真知灼见。如果有人向你指出道路,你就会找到饮水的源泉。我就会在你心中树立我的神,让神照亮你的道路。”这话仿佛出自基督之口——但我们无法责难他的理想主义。
在查拉图斯特拉强力意志的宣示面前,圣埃克苏佩里的哲学是温暖的,因为他的征服建立在爱的前提之下,因为他把自由看作有节制的、有目标的自由。所以,人必须定居,必须有归属,“人居住下来,事物的意义对他们也就随着家的意义而变化”,同时,“他应该把嫩芽萌生的清香、母羊剪毛时的气息看作是他的真理”。他说,这是自律的召唤,是给“感到无聊的孩子”安排的游戏规则。“如果你把你的权力分给大家,这份权力不会加强反会瓦解。如果每个人都选择神庙的庙址,把他的石头搬到他要搬去的地方,那时你发现的是遍地石头,而不是一座神庙。”石头和神庙的关系是作者常用的比喻,集体要担负起表达人的文明尊严的责任,个体要为此而行动。当行动和义务、和自律结合起来的时候,人就建起了精神的神庙,可以无愧地接受后人的瞻仰。
俯瞰大地的圣埃克苏佩里,他视野里的“人”是一个整体,于是他写作《要塞》的口吻,就仿佛在写作一本现代的福音书。但他终究不是耶稣,他没有许诺给人任何未来,仅仅指出了人活着应选择的态度和方向。圣埃克苏佩里说过,《要塞》是一部必须在作者死后才能出版的书,他逐字逐句写向生命的终点,并最终在天堂的召唤中融化消失。“深居简出的作家,将其激情拿来炒冷饭,他们是悲观主义的,因为他们与世隔绝。实干家不知自私为何物,因为他只将自己看作是一个群体的组成部分。战斗着的人对人的渺小毫不在意,因为他看到的是战斗的目标。共同劳动的人,共同负责的人,他们可以超越与仇恨之上。”能用来为此短文作结的,还是莫洛亚的这几句话。
- Re: 从天空写给大地的福音书(冷清ZT)posted on 01/18/2005
这篇不错。
“深居简出的作家,将其激情拿来炒冷饭,他们是悲观主义的,因为他们与世隔绝。实干家不知自私为何物,因为他只将自己看作是一个群体的组成部分。战斗着的人对人的渺小毫不在意,因为他看到的是战斗的目标。共同劳动的人,共同负责的人,他们可以超越与仇恨之上。”
问题在于群体中的个体有没长着自己的脑袋,这样群体发疯时,他能不参与? - Re: 从天空写给大地的福音书(冷清ZT)posted on 01/18/2005
"问题在于群体中的个体有没长着自己的脑袋,这样群体发疯时,他能不参与? "
汗 没长脑袋的就当植物神经控制的手与脚好了 他们不是想发疯 而是不得不发疯
AG兄当辨~~宽容则个 虽然人家说“宽容是对交流的绝望” 但是但大脑好象也没办法指望靠命令心脏停跳的方式自杀~~再说 谁又意识自己没长脑袋呢 不都是在自认为该存在的地方存在的好好的么~~~复杂 最近懒得动脑 回家睡觉去~~ - 上一张照片,南美的,上面有Saint Exupery峰posted on 01/18/2005
左边第一个是圣修伯黎(Saint Exupery)峰,右边最高的是费兹罗伊
(Fitz Roy)峰,费兹罗伊是达尔文环行地球的猎狗(Beagle)号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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