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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谓、「一路行遍天下,无人识得,尽皆起谤。」
当年义玄禅师被视为异端邪说,给骂得扫地出门,好不慨叹起来。因为他讲
的大家不这样讲,成了他是个怪物,作傩奶撍频乃匆械讲缓靡馑肌:蠋
不止一次谈到张爱玲的叛逆,性子强,可又极柔,极谦逊。读张爱玲写给朋友的
信,每为自己的不回信、不见人解释原由到卑微的情境,天心也是个不写信的人
,感同身受笑说,「这就叫做前倨后恭。」但她儘管抱歉,不依的总之不依,一
切行事仍照自己的来。
义玄禅师后来被普化迎到临济,开了临济一宗。胡老师解这段「翠岩眉毛」
公桉(义玄给骂得体无完肤不知尚剩得眉毛否),正是他离开文化学院,移居我
们家隔壁写书,每礼拜六晚上讲《易经》的时候。一九七六年五月搬来,至十一
月离台返日,完成了《禅是一枝花──碧岩录新语》,一百则公桉一条一条解明
,他是在众谤声中安静写完此书的。譬之书法,民国书家里他喜欢康有为。康在
政治失败生涯中,毋宁是临池的工夫不足。那麽如果一生得以书斋做学问,有一
种格调,窗明几淨的,一种境界,好不好呢?胡老师说:「书斋的氛围,小而完
美,倒是打破得好。」听来是对于我的处世为文提出了警告,浑身冷汗简直没得
校正起。胡老师又引《圣经》里记载,有人向盲者说我是基督,盲者摸着他的手
无钉痕,答道你不是基督。因此儒者们虽也讲中国的圣贤之道,但是他们的手上
没有钉痕。康有为的字是有钉痕的。
一九七二年九月,中日断交,胡老师说是「家里有事」,便双十节应邀随华
侨团初次来台,之前是张群、何应钦到日本时皆曾连络。按彼昔当局的讲法,不
是敌人即是同志,为号召团结反共,不闻其人过去的政治经历。在台十天,陈立
夫、张其昀邀胡老师在文化学院执教。这事隔了一年半未成行,是胡老师料想将
有人以他的过去做话题,后得党副祕书长来信,谓此可勿虑,切勿以此腐心,希
早日莅止云。所以七四年来华冈,秋季开始上课,讲了一年「华学科学与哲学」
,亦相安无事。
焉知胡老師次日就寫了長信來,「西甯先生轉天文小姐、天心小姐,昨承你
們大家光臨,深感榮幸。今晨四時醒來,枕上把天心的《長干行》與天文的《女
之甦》及《給新夥伴們的》都看了。以下是我的感想:
「一、你們兩位的寫法都受張愛玲的影響,你們的爸爸的小說雖然看不出來
,亦一樣受有張愛玲的影響。我亦如此,若不得張愛玲的啟發,將不會有《今生
今世》的文章寫法。由此可見張愛玲確是開現代中國文章風氣的偉人。我和你們
都受她的影響乃是好事,因為受影響而並不被拘束,可以與她相異,亦自然與之
相異。如你們爸爸的小說甚至很不易被看出是從她受有影響……」這樣寫了四大
張稿紙。而我們從山上回來,都說還好做了牛肉和壽司帶去,不然胡老師準備的
湯跟菜(學生做的),實在太可怕了。母親特別感慨,胡先生平常怎麼吃的!
冬天,我們全家和幾位文友約了胡老師去山仔后空軍招待所洗溫泉。走路上
聞到香味,大家找著,說起每人喜歡聞什麼香,母親是聞到香水就頭暈,問胡老
師呢?不會暈,喜歡女人身上的粉香,大家都笑起來。深夜聊天,唸工專的天衣
唱了段花旦,菩提叔叔唱黑頭。胡老師問我領到第一筆稿費怎麼用的,我說交給
爸媽了,他大笑不已,翻譯給旁邊的小山老師聽,大家也說起張愛玲則是去買了
一支口紅。又談到諸人的小說,我說蔣曉雲寫得比我好,胡老師聽了有那麼一下
下的斂容危坐,留在我眼中很深的印象。回頭慢想,大概是胡老師覺得這人講話
老實。
來年一月胡老師寫完《機論》,下山來我們家玩了一天。月底飛日本前寫長
信來,「……漢末文星聚於穎上,今文星聚在景美,使我對台灣新有了樂觀……
在台灣你們家見了這等人,我檢討我自己的態度真不夠謙虛,尤其對於天文姐妹
……」這令當時二十歲下的我跟天心驚訝,但這些似乎是算在父親母親賬上,是
他們大人的事,所以惶恐或承不承得起都談不上,被誇獎當然是開心的了,童騃
竟如此。
唯我每次搭指南客咦哧P渡平原去淡水,望見山上華岡的簷殿式建築,委委
迤迤繞到視野跟前一轉彎甩背後去了,只覺胡老師提的東西太高,怎麼跟我們寫
小說連上線呢?信上胡老師讚嘆天心的《方舟上的日子》,「題目就有天地洪荒
的感覺,襯托出了小說中的結尾處有一種清新的疑。舜帝南巡蒼梧而不返,娥皇
二妃登洞庭君山望之,但見九疑山上的白雲,我喜歡九疑山的這疑字……」可陽
明山上白雲蓬蓬,我只有糊塗啊。
四月下旬胡老師復來台,打算五月開始著書,就連連先回信給友人,這幾封
信有學生幫他拷貝留存,我得以看到。比如他兩個早晨讀完了陳若曦的書,回信
說,「……《尹縣長》中無一篇不好,比索忍尼辛的更好。索忍尼辛的有一種陰
慘,那是俄國人的,而你文中寫陰慘殘酷的事亦不致使人讀了心都摺攏,解不開
了。你寫那些人無論怎樣被侮辱與侮辱,在極度非正常、非人情的環境下,也沒
有完全把人心深處的正常與人情消滅,這給我很大的安慰與復國的信心。作者與
書中人物生活在一道,不是觀察者,也不是肯定一邊否定另一邊,而是與兩者為
一整體,作者亦生在其中。所以連《尹縣長》裏的紅衛兵小張都看了不使人恨。
尹縣長臨刑呼『毛主席萬歲、共產黨萬歲』,真是使人震動,使人深思,若看做
譏諷,或呼冤,就是讀者的湵×恕K怯袀時代的大疑,想要抓住牠。我年來
做思想研究,即是為要解答這個。你的文章已到了浮辭皆盡,落筆即真,中國言
語與文句之美,使我新又感激。你一定是很疲倦了,在大陸的那一段日子於你決
不是虛度。切望保重……」
他給香港新亞書院在寫博士論文的晚輩信中說,「……孔子教人學詩學禮,
而後世儒者以為詩文但是載道之具,不知詩文的造形自身即是道,儒者之詩文第
一不知一個『興』字。自宋儒又漸不知經。經是政治等的造形,他們但講性理,
不重經,與他們的不知詩文造形之故同……詩文有一代的新風,如唐有唐詩,宋
有宋詞,今亦有五四以來的新文學,而如唐錢二先生等惟知亦用語體文著述,但
是與時代的文學新風完全隔絕。時代的文學新風是在胡適之、周氏兄弟、張愛玲
……而如錢氏,我曾對他說起要恢復讀經,他表示不同意,其所以不同意的理由
迂腐得使我當時聽了生氣……所以我自與一班年輕人玩玩……」
他信上這樣直言快語,等於責備人家的師承、所學,那人家還要不要寫論文
呢。他每以人才期待對方,既熱情,又嚴格,不鬆口的地方到底不鬆口。原來張
愛玲說他,「你是人家有好處容易你感激,但難得你滿足」,是這個意思。
此間我大二下學期,不知何故想休學,從淡江下來,到士林換車上陽明山見
胡老師。士林當時正幾條大岔路在整修,灰塵蔽天,棒棒糖似的臨時站牌叫人絕
望,不會有車在它面前停下的。四月太陽乍熱針刺人,偏偏錯穿了冬天遺跡裏的
長袖衣服,狼狽。胡老師聽了我說要休學,便是那樣,斂容危坐起來。那神情,
像鏡子讓我忽然看見自己的可笑,休不休學我哪有那麼認真,太誇張了。胡老師
認為我還是讀下去得好,他說:「英雄美人並不想著自己要做英雄美人的,他甚
至是要去迎合世俗──只是迎合不上。」
英雄美人,一向濫腔負面的字義,講在胡老師口中如此當然,又不當然,聽
覺上真刺激。他說人生本來可選擇的不多,不由你嫌寒憎暑,怎樣浪費和折磨的
處境,但凡明白了就為有益。他提出明知故犯,不做選擇,是謙遜,也是豁達。
他說你不要此身要何身?不生今世生何世?你倒是要跟大家一樣,一起的。
饒是他要跟人家一起,人家並不要跟他呢。四月底,院長室遞一張便條來,
說是最近接獲校內外各方反應,對閣下留住本校多有強烈反應,為策本校校譽與
閣下安全,建議閣下立自本校園遷出,事非得已,敬希諒察。
台灣濕熱多瞌睡,胡老師原預計住半年,寫成碧巖錄新語,現在卻收到遷出
令。當天小胡先生(胡老師的姪子)來電話告知父親,打算找房子。正巧我們隔
壁原住的心岱和君君搬離,就決定租下來。兩人找胡老師商議,胡老師去了姚孟
嘉家裏,在下圍棋。姚孟嘉夫婦跟嬰兒若潔,是當年少數仍與胡老師往來的人家
。今年姚孟嘉好意外去世,悼記文章刊出,我才知道他的朋友滿天下。
次日胡老師回紙條給文學院院長,有學生因為悲憤不平把紙條都抄了一份下
來,如今讀來頗是滑稽:「僕明三十日即遷出校園,唯書籍行李須待新居安排得
後搬撸蛏袦r日,想問題在人,不在室,或不深責也。來示言『廿六日閣下
在大成館門口,本人與閣下招呼不理』,僕與院長未有面識之雅,即在公眾會場
上亦未見過,又僕途中常不注意到對方招呼,大成館門口入眾,尤為難辨,院長
視若花鳥不相識,或釋然乎?」
胡老師遂下山先在我們家住了兩日,待隔壁打掃乾淨,購置些家具搬入後,
寫書,講課,真是初意不及此。讀《易經》講到坤卦,一句「西南得朋,東北喪
朋,安貞,吉」,胡老師開心笑。父親說好巧,陽明山在北,我們景美居南,喪
朋之後得朋,是臭味相投聚到一起了。
《大智度論》云,佛世難值,如優曇波羅樹華,時時一有,其人不見。所謂
佛世,黃金的盟誓年代嗎?
又云,人身難得,直信難有,大心難發,經法難聞,如來難逢。難難,都是
難。但咱們《詩經》,這裏也是既見君子,那裏也是邂逅相見,張愛玲好高興說
,「怎麼這樣容易就見著了!」
是啊,怎麼這樣容易就見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