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早就知道他得了这种病,还是挺意外,他竟这么快就走了。回想起来与之有过三次交谈,每次都有一个有趣的话题。现在写出来,也算是一点怀念吧。
第一次认识他纯属偶然。98年我刚到哈佛工作不久,在一次免费餐上相遇,当时他正在做访问学者。因只有我们两个中国人,便自然聊了起来。我是早闻他的大名,也知道他父亲与我父亲有很相同的背景和资历,而我刚刚出书,封面正在吃饭的楼上展示,于是很快谈起与学术政治专业等相关的话题。听说我学过城市规划,他便开始指出政府干预要想做得好很不容易。短短数语,便切中要害。我于是笑,说你好像全盘否定了我的专业。他也笑,说不是的,只是政府的每项政令都必须很sophisticated,必须事先考虑到市场会如何反应,预先制定好回应措施,就像下棋一样,得想好几步再走。因时间关系,又是初次见面,未及深谈。但我心里在想,他还是基本上把这门行当给否了,因为政府出的工资低,哪能找到专才斗得过私家的法术。我是指在美国或其他资本主义国家而言。也许只有在官本位的中国,政府才能网罗到这样精明的人才。
第二次见小凯是陪国内一位企业管理教授去听小凯的讲座。地点是在哈佛还是MIT,已经记不清了。在一个小教室,只来了二十来个人。小凯缓缓而谈,讲的很有条理,但没有太多激情。主要是说中国政府未能充分或完全按他所代表的经济学理论行事,因而许多改革很不彻底或到位。在他讲演结束后,我作为听众说了几句话。我说其实中国政府是最听你们这些西方经济学家的话的,而西方其他专业的声音则很少听。无论是邓小平赵紫阳还是江泽民都挺乐意听听你们市场经济的高论。但你们专业的主导或流行理论与其他专业的在哲学基础和思潮上是很不一样的,甚至是相反的。不要说城市规划了,就连企业管理咨询 (management consulting) 这一行,当时也在流行什么团队精神(teamwork),反对个人突出。这类东西在中国大概都是很不入耳的。于是大伙儿都笑,小凯也笑,承认我说的有些道理。会后我们又一起聊了一会儿。他这个人很容易接近,很愿意倾听,也很积极表示自己的观点。
第三次见他,是99年,我刚从中国度假回来不久。听说我刚从国内来,他便约我改日一起午餐,于是便有了第三次交谈。这次的话题是FLG,当时刚刚开始镇压,我们都不解何以如此。我说我四月份见过他们静坐,政府没啥动作,不知现在为何忽然这样。于是我们俩相继猜测分析原因。他认为这大概是因为政府衰弱当政者害怕所至,有如晚清末年。而我提出了相反的看法,认为是主政者自鸣得意,自以为有了九十年代后期的经济大发展,便可以为所欲为,呼风唤雨。因为在我的记忆里,每次重大失误都是在经济相对好转之后发生的,正如民间所说,所谓三天饱饭一吃就出屁漏。记得父亲从小就是这么对我说的。我和小凯没有各自企图说服对方,只是留待以后观望。不久他便回澳洲了。
后来因为两件事,我觉得有些巧合,曾有过两次会心的微笑,这会儿顺便一说。一是他也出版过一本回忆录,没署杨小凯的名,用了原名杨曦光。写他在大牢里所见。我只翻了翻,感觉我俩儿有个共同点,尽管我没他那样的经历。我们都没竭力把自己写成受害者去诉苦,而是着力写了我们眼中的他人,两种截然不同的人。他写的是他的同狱犯,一个我们原本都很陌生的群体。而我则写了我们父辈这样的共产党员。这是与其它的回忆录不同的,于是我会心地笑了。顺便提一句,我后来才知道我父亲和顾准三十年代后期曾是在上海重建地下党时第一批恢复组织关系的少数党员。当我后来读到顾准的故事,特别是他研究古希腊史一事,就想起我姐姐在回忆父亲的文章中提到父亲如何帮她自修希腊哲学史,可见这批人的文化传承是一致的。而小凯的父亲也是一位因言获罪的共产党干部。
第二件让我会心的事是:几年前,当台海爆发导弹危机时,我正和一位台湾学者合写一篇有关保守主义的文章,试图在汉语的词语中为保守主义一词正名,呼吁思想界重新接上英国保守主义的香火。不料两岸投稿均告失败,国内甚至有人通过我姐姐传话,说我不合时宜,大约去国太久,不悉国情,云云。此事只好作罢。数年以后,忽在网上读到小凯的长文,追溯保守主义之源,大谈宪政之必要。大块文章,份量比我们的不知厚重多少。痛快欣赏之余,亦曾以所见略同而窃喜。可惜未与在澳洲的小凯保持通讯。没想到与他在哈佛共进的午餐居然成了最后的绝别。实叹人生无常。可惜他就这么走了。
- Re: 忆小凯------回忆与杨小凯的三次面谈posted on 07/12/2004
谢谢朱先生的文章,细微有致。 - Re: 忆小凯------回忆与杨小凯的三次面谈posted on 07/23/2004
ZXD 君好。大家都在谈杨小凯,但基本上都说他如何如何
好,很想了解他对经济的贡献究竟指什么,我想我肯定读
不懂他的经济书。另外,您们所讲保守主义指什么?请简
单介绍一下,谢谢。
zxd wrote:
虽然早就知道他得了这种病,还是挺意外,他竟这么快就走了。回想起来与之有过三次交谈,每次都有一个有趣的话题。现在写出来,也算是一点怀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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