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字偶得
人类文明以语言文字分界,语言文字在人类文明史上举足轻重,而有文字记载的才被称之为历史。语言文字是文化和思想的载体。二十世纪最著名的哲学家维特根斯坦甚至说过:“哲学余下的任务仅是语言分析” 。
12岁之前,我只有<< 安徒生童话>> 等几本书 。我的父母也不过拥有鲁迅全集中的几集和唐诗宋词等不多的几本 。不知是因为儿时记忆力特好,还是只读那几本书,至今不但记得其中的情节,而且还能背诵其中之妙句。
当我阅读的欲望随着年龄增长,正好赶上文革,把书籍都革掉了。少年的我千方百计地找书看。因为借的是‘禁’书,就必须快读。大约5-6小时,我就可以读完一本<<复活>>。当时,我自以为本领了得。年齿渐长,方知山外有天。国学大师马一浮曾用3年的时间,读完杭州文澜阁所藏的<<四库全书>>,共计三万六千三百册。
处於求知欲最旺盛的年龄,如果连最好的书都读不到,就会患上文化营养不良症。但是所幸,那些被藏庇下来的书都是人们最珍爱的,无意之间,优胜劣汰。
1980年代,禁忌初开,出版界以开启民智为要旨,出版的大部分是名著,基本杜绝庸俗出版物。那是读书的黄金时代,也天然地为我提供了一个读好书的环境。
自工业革命以来,印刷术一日千里,出版物浩若烟海。但是无论如何,相对于今日媒体如洪水猛兽般的规模,还是不能同日而语。我们几乎每时每刻都处於书面和(或)口头文字的包围之中。即使不读书不看报,掌握话语霸权的媒体也同样让你不得安宁。
仅在中国大陆,每年大约出版17万种书。不幸的是,其中之99.9%的寿命不过两年。即便印刷的都是“精品” ,请问哪有空间容纳如此众多的书籍?无论是真实的还是虚拟的空间。号称<<四库全书>>,不过区区三万六千三百册,我很怀疑,当今还会产生马一浮这样的人物。其中多少垃圾,诸位比我更清楚,不再赘言。
一个患上文化肥胖症的时代,犹如一个肥胖病人,那些赘肉需要不断地补充能量,把原有的人体精华也化为赘肉。在一片垃圾之中,寻找好书,判断好书,费时费心,还费视力。
一位非常令我尊敬的朋友告诉我这样的一种现象。当年有两位大陆作家来到香港,完全听不懂广东话,也看不大懂以广东话为主的刊物。虽然他们生活在中文世界,却与中文完全或部分地隔绝,无意间,他们保持了文字的清新,成为香港最好的作家。
古代由於印刷术落后,古人读的就是那几本书,<<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和<<古文观止>>等。古代诗人发表自己的作品,不过是将其诗作题于壁上(那时虽无版权问题,但是剽窃历来为人所不齿) 。如果看到别人的诗比自己的好,只能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见元人辛文房《唐才子传》记李白登黄鹤楼) 。相对于年代的悠远,那留下来的文字数量非常的少,只有最好的词句才能流传于世。
在大自然和时间面前,我们每个人都非常渺小,时间会对作品做出最后的裁判,而非一时的名气。
反观当今中国大陆的印刷量,难道精神产品是以量取胜?更不必说这样大量的废物对民族精神文化的污染。
在文化饥渴的时代,由於没有书读,迫使人去思考,特别迫使那些最优秀的人去思考。在文化饥渴的时代,许多最有才华的作者,如王小波先生在<<我的师承>>一文中提及的查良铮先生,因为不能忍受文化专制,而明智地将自己的才华献给了翻译事业。
在文化肥胖的时代,以商业为目的媒体制造了一个喧嚣浮躁的氛围,不容质疑地剥夺人的思考空间,予人以知识的假象和名气的虚幻,并为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文化’混混和骗子提供了一个得天独厚的环境,使他们成为社会的蛀虫。许多有才华的作者也难逃思想和文字上的庸俗浅薄。可以说,相对於文化饥渴时代,文化肥胖时代更不适合产生文学家、思想家、艺术家和哲学家。这个时代将以文化的极端贫乏而载入史册。
在一个非多元价值的社会里,由於垃圾读物无孔不入,我既不具有因方言形成的屏障,也不具备大贤康德罗素之坚强而独立的头脑,就只能采取有意隔绝,即拒绝阅读任何垃圾出版物,不听广播不看电视,尽量地将自己与大众媒体隔绝开来。对於近半世纪来的作品,我只读并且反复地读那少数的几本好书,比如<<美的历程>>,<<黄金时代>>和<<往事并不如烟>>, 以保持自己文字的干净和思想的清晰。
可惜的是,我在近天命之年才懂得这个道理。
杜欣欣
记于2004年7月4日
- posted on 07/07/2004
古代由於印刷术落后,古人读的就是那几本书,<<诗经>>、<<楚辞>>、<<唐诗>>、<<
宋词>>和<<古文观止>>等。古代诗人发表自己的作品,不过是将其诗作题于壁上(那时
虽无版权问题,但是剽窃历来为人所不齿) 。如果看到别人的诗比自己的好,只能说
“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见元人辛文房《唐才子传》记李白登黄鹤
楼) 。相对于年代的悠远,那留下来的文字数量非常的少,只有最好的词句才能流传于
世。
古人读的书恐怕不只这几本吧。既使,六经、文选不可少。
十年寒窗,悬发刺股,读书破万卷。陶潜不求甚解,六经也熟滥于胸。
当然古人抄书借书的风气很盛,有“黄生借书说”一文为凭。
另外李白没写黄鹤楼,倒憋了口气到南京凤凰台去抒发,有诗为证:
登金陵凤凰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 posted on 07/07/2004
欣欣提到马一浮。几年前有一文,贴一下,请批评。
话说无字之境
□刘自立
陈锐先生在为《隐士儒家马一浮》一书所做的“代跋”中引用了马大师的几句
诗,以说明马大师对“语言”的观念,这里权做小文之题目。马一浮《益蜀戏斋诗
编年集》中尚有类似的诗句,“深观无相相,唯有不言言”,又言“凡世间典藉,
皆是筌蹄”,“犹筌蹄为渔猪之具”,即是说,典藉——语言文字与其论说,都是
一种工具,用之,是手段,不是目的。用后,“过而存之,实无一字也”。这是马
一浮的无字境界。与马大师同代的三位儒学巨擘之一的熊十力,对于语言的论说与
马大师同。不过,他所关注的,是中国古典哲学的或狭说是先秦诸子运用语言的特
点,也是不以文字为万能之工具,点到为止,领会得了,即可达“无字”境界;领
会不了,也只能再领会。因为,这样的文字,本不可望文生义。何以中国古典哲学
的“论说”传统,恰恰在于不事论说,不实行西方理论的推导和论证呢?这是一直
深藏于笔者脑中的谜。近读《十力语要》,在《答马格里尼》一节中,熊大师一席
高论,笔者顿然胸怀开通,为之释然。而在陈星此著中,也有一段有关的记述,提
供了《答》文的背景。陈星说,“1935 年10 月,熊十力出版《十力论学语辑略》,
马一浮为之题“十力语要”四字于首页;1937 年10 月,熊十力出版《佛家名相通
释》,仍由马一浮题签。同年春,熊十力曾以答意大利米兰大学教授罗雪亚诺·马
格里尼的论中国传统哲学特色的长函副本寄马一浮。马一浮又以为他料简西洋哲学
之失,抉发中土圣言之要,极为精彩。”这里提到熊十力为马一浮提供的未见面礼
《新唯识论》已被马大师赞读之。
那么,熊十力究竟如何解释中国哲学的这种特点呢?他说——
中国哲学以重体认之故(“体认者,能觉入所觉,浑然一体而不可分……”熊
十力),不事罗辑,其见之著述者,亦无系统,虽各哲学家之思想,莫不博大精深,
自成体系,然不肯以其胸中之所蕴发而为示学,即偶有笔札流传亦皆不务组织,但
随机应物……,绝非有意为著述事也。
他引用了孔子、老子、庄子的类似观点如“大辨不言”等以做阐发——
自来中国哲人皆务心得而轻著述。以为哲学者,所以穷大化而究其原,通众理
而会其极,然必实体之身心践履之间,密验之幽独隐微之地。此理昭著,近则炯然
一念,远则弥纶六合,唯在己有收摄保聚之功也。……如其役心于述作之事,则恐
辨说腾而大道丧,文采多而实得德寡。
这时,十力先生讲到了他的哲学的核心语言——
须知,哲学所究者为真理,而真理必须躬行实践而始显,非可以真理为心外之
物,而恃吾人之知解以知之也。质言之,吾人必须有内心的修养,直至明觉澄然,
即是真理呈显。……然此等学术之传授,恒在精神观感之际,而文字记述盖其末也。
这和马一浮先生的无字境界基础上是同一的、通融的。马一浮先生以诗为“论”
,熊十力先生以“述”为“论”,固然,他们都有穿透文字的能力与天赋。需要说
明的是,“无字”境界也好,“文字记述其末”也好,其指向都是内向自身的。如
果按照张中行先生的观点,内向自身的新儒学,应该转而向外,“……相信西‘儒’
罗素的想法,……以科学为基础……”。罗素当然是“搞科学”的,对于这种多少
神秘兮兮的无字说不以为然。比如他就不赞赏崇尚直觉的柏格森,说他不懂数学。
而柏格森,却是多少有一些整体看待事物的观念的。由此引出的一个观点是,注重
天人合一的中国哲学,在审视内心世界时是落墨与无字境界的,而注重人定胜天的
另一种思想,如西方哲学(包括一部中国哲学)中的一些思想,却是审视外在世界
的。但是,这种思想在当代许多哲人心目中,也多强调了他们的“无字境界”。这
种境界不能不说是西学东渐或东学西渐的双向汇流,其前景是否会出现马一浮所谓
儒学可统辖东方,也要统辖西方的局面还不好说,但毕竟产生了比较的意义。而比
较一说本身,就已经是将东西方看做一个整体,无论这个整体是内圣还是外王,是
东方人加西方人的那种同一的内圣,抑或是西方人加东方人的那种同一的外王,但
此契机毕竟是出现在地平线上了。也许,施本格勒之东方永远是东方,西方永远是
西方一说,从今以后会有改观,也未可知!
西方先哲苏格拉底据说是不愿意“役心于述作之事”,而只注重口头宣讲的。
而当代解构主义哲学家德里达引用了亚里士多德《解释篇》中的一段话:“口说的
话是内心经验的表征、书写的话是口说的话的表征。”在此意义上,西方人产生了
注重口语的“论说”这一论说与马、熊二大师之所谓的“收摄保聚之功”多有不同,
前者认为——一如德里达之谓,颠倒了口语与书面语的“二元对立”关系,即可产
生“解构”之望——口语是可以反映人们的内在经验的;而马、熊之观念,则在于
不论口语或书面语,只要不事伤神,“不使心力驰散而下坠”,即可“知者不言,
言者不知”。这个知,是对内在的事物抑或是对外在的事物,则并不十分的清晰。
然而对于西方哲学而言,一维性状的语言,针对几维性状的世界而言,是勉为其难
的:这种观点当然是对外在世界的。(见罗兰·巴特的著作)
然而,无论是内圣还是外王,无字境界的走向都是诗,中外思想界莫不如是。
究其因缘,是因诗的功能不要求客观地解读外在世界,而是内在境界的一种诉状。
陈锐说,“诗比抽象的概念更适合马一浮的心灵”是也。在这个角度上深而言之,
就会出现理性与非理性孰优孰劣的问题。“抽象的概念”当然归属理性,而“诗”,
则多归非理性,只不过更带神秘性。如果说得远一点,法国大作家普鲁斯特是深得
柏格森“绵延”——“记忆”这精要的,也就是说,他是非常懂得非理性在解释“
人”的内在世界时,比之理性更加来得准确和艺术。在《追忆似水年华》中他说,
“是生活通过一桩桩的事情使我们逐步认识到,对心灵或思想至关重要的东西并非
通过推理而是通过别样的潜能学来的。”这种“潜能”,又使我们记起熊十力先生
的话,“然必实体之身心践履之间,密验之幽独隐微之地。”成然,当普鲁斯特将
潜入“密验之幽独”的境地而怀念他的女友情妇阿尔蒂娜小姐的时候,他发现和体
验了无数的“幽独隐微”,不可言说而喻的内情——并移情到外在世界;但是同时,
人们也会同样为他那精彩而准确的情感分析而惊叹、折服——而这又是一种理性主
义的训练。同理,如果引用马大师之诗,少见其观念精要,无字玄境,或禅机灵至,
但是诗的形式、韵节、格律难道不是一种坚实的理性,一种“有字”的境界吗!于
是乎,行文至此,我们应该得出的结论是,理性的,思想的东西,和非理性的、艺
术的、领悟之域的东西,应受到同等的怀疑与重视。理性不是解救这个世界的万应
灵丹,一如非理性残暴地涂炭过这个世界一样。 - posted on 07/07/2004
谢谢自立贴文,定当拜读。
xw wrote:
古代由於印刷术落后,古人读的就是那几本书,<<诗经>>、<<楚辞>>、<<唐诗>>、<<古人读的书恐怕不只这几本吧。既使,六经、文选不可少。
宋词>>和<<古文观止>>等。古代诗人发表自己的作品,不过是将其诗作题于壁上(那时
虽无版权问题,但是剽窃历来为人所不齿) 。如果看到别人的诗比自己的好,只能说
“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见元人辛文房《唐才子传》记李白登黄鹤
楼) 。相对于年代的悠远,那留下来的文字数量非常的少,只有最好的词句才能流传于
世。
十年寒窗,悬发刺股,读书破万卷。陶潜不求甚解,六经也熟滥于胸。
当然古人抄书借书的风气很盛,有“黄生借书说”一文为凭。
另外李白没写黄鹤楼,倒憋了口气到南京凤凰台去抒发,有诗为证:
登金陵凤凰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 Re: 读《隐士儒家马一浮》posted on 07/07/2004
我这两天正好读过,思过,听朋友谈过这个问题,其实,若论“论说”,生活本身即是最好的论说。语言和逻辑相对都微弱无力得多。
自立的文章真及时。最后一段收叙尤佳。其实,音乐也是极高的无字境界啊,直接通达人的心灵而不是大脑,但音乐的建构和铺叙却又相当理性。可见不管是对世界的观察和认识,还是文学和艺术创作,把理性和非理性刻意分开实为愚人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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