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闵(加州)文

  昨夜风急,卧室的窗子砰砰然,雨声簌簌,更添了凄清。醒来,把被子卷得紧紧,分外感到妥贴。睡不着,放到年轻时,早就一蹬被窝,闻鸡起舞了。可是离天亮还有五六个小时,起床师出无名,只好仍旧躺着,想入非非。床头柜上,影影绰绰的一小堆白色,是就寝时看的书,只是供随便翻翻,有时才看几页,呵欠骤起,随即摔掉,栽进睡乡。这阵子,懒得开灯读书,却想起两句诗:“红袖添香夜读书”和“雪夜闭门读禁书”,都和夜以及书有关,都是古来读书人的理想境。
  曲肱而枕,揣摩着:红袖添香,妙在哪里?那自然是佳人,否则何以匹配才子?气氛不消说是极温柔的。“添香”云者,该指侍读、陪读,这等古典的“一陪”,当然比现代的“三陪”圣洁得多。想必还烧炉子,预备精巧点心。偶尔蹑足进进出出,给咖啡或茶续杯,也许兼差捶背,总之,让才子读书读得极端地舒适。再想,“书中自有颜如玉”,妙是妙,却仅算没兑现的支票,何如身边现成的婀娜身影!不过,红袖如此服务,该是有前提的:才子所读必是诸子经史,关乎未来一举成名,仕途经济,也就是说,书连着“红袖”诰封的美梦。设若才子埋首钻研《金瓶梅》、《花花公子》,她才不管你读出满眼红丝!想到这一层,我不敢巴望谁来侍候夜读了,因为绝对无法承受伊人的期许。读几页海明威和张岱,明天还得上班赚伙食费。而况,老有诱惑性的“香”在身边飘来晃去,怎么能潜心于书?想到这里,侧头看看枕边酣睡的老妻,她从来不穿红衣服,“红袖”没有着落,也就断了痴心妄想。
  第一句无实践意义,且看第二句。此地无雪,少了一点荒冷与沉寂,使得“读禁书”失去悲壮。然而,这里有“禁书”吗?倒读过好几本故土从前所禁的“淫书”,如《布袋和尚》。读时没有遮遮掩掩,欺儿女不懂方块字,就在客厅大咧咧地看,却没看出多少妙处来。确实的,禁书未必有趣,清朝所禁,据说有《皇明经世实用篇》和《皇明辅世篇》一类只配催眠的劳什子。文革时代在乡村当知青,倒真地在寒夜闭门读过《罪与罚》、《罗亭》,但它们不是诲淫的《少女之心》,官方笼统地指之为封资修,却无力派遣宣传队坐镇床头,在夜读方面的实施宵禁,只好算为“半禁”或“禁而不止”。读禁书之妙,一是书自有佳胜处,二是读成了背叛与报复,三是隐秘,使得读书成为思想的手淫。只是,没人禁,后两种妙都成为乌有,如果想完全地获得这一乐,须在冬天,还得乘飞机到钳制舆论扼杀思想的肃杀之境,如古拉格群岛去。
  那么说来,自从我的读书和“修治齐平”风马牛,即便有“红袖”也不好意思拉来添香以后,前一理想境宣告完蛋;至于后一个,也因无禁书而告吹。只好因陋就简,仍旧独个儿埋头读闲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