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李宽宏和那个李宏宽可不是一个人哟,他们有天地之别。



对位法

朋友擅弹钢琴,在大学时,一曲行云流水般的萧邦〈升C小调幻想即兴曲〉不知道电倒多少美眉。如今太座,便是当年的仰慕者之一。

有次闲聊,我问他:「喜不喜欢弹巴哈的作品?」

他两眼一瞪,两手一摊:「拜托!我只有十个手指头!」

我知道这是他的自谦之词。巴哈的东西多以对位法写成,弹起来是很容易把手指忙得像千手观音。但是以他的功力,弹全本巴哈的《十二平均律》绝对绰绰有余。而《十二平均律》里,不但有二声部、三声部、四声部,甚至有五声部的赋格!

用对位法作的曲子,会有一个以上的旋律同时在进行。比如说,在五声部的赋格里,就有五条不同的旋律时而并辔齐驰,时而分道扬镳,时而参差跳跃,时而相互追逐。有时,一条旋律走着走着忽然不见了,过了几个小节后又悄然现身,像一只潜水鸭子;有时,几条旋律会在左右手之间急速穿梭,有如变戏法者抛在空中的果子。

所以,朋友的「只有十个手指头」之叹倒也是有感而发。你如果不相信,可以试着在钢琴上同时弹〈西风的话〉、〈本事〉、〈茉莉花〉、〈花非花〉,和〈妹妹背着洋娃娃〉。不是一首曲子弹完接着弹另外一首,而是把这五首歌,用十个手指头一起弹出来。

如果把音乐里的旋律当成是一个人在讲话,则和声法作的曲子只有一条旋律,就像极权国家的言论,没有「杂音」,无论演奏或聆听都只要遵循「英明领袖」的旨意即可。反之,用对位法作的曲子有多条旋律在同时进行,像民主国家「七嘴八舌」的局面,因为资讯密度高,而且在各个不同声音之间需要经由协调取得「共识」,不仅弹起来困难,连听起来都费神,令一些爱乐者视若畏途。

奇怪的是,不管是我们的日常生活,或者大自然的景物,乃至整个宇宙的运行,似乎都遵循群芳竞艳、万紫千红的对位法则,而非一枝独秀、脉络分明的和声学。比如你在厨房忙晚餐:电锅煮饭,烤箱烤蛙鱼,锅里炒芦笋,微波炉热中午的剩菜。不时,你还偷瞄电视机一眼,看最新的伊拉克战况。五事并行,忙而不乱,丝毫不逊巴哈的音乐!

隔日清晨,你步出户外。玫瑰花香袭人,花瓣上的露珠滴溜打转,棕榈叶在风中摆荡,树上几只鸽子咕噜呢喃,阳光静静地照着湖水,白云在天上飘。这些,是大自然用对位法谱成的多重奏。

我们的地球,是太阳的行星之一。九大行星,有如九个舞者,一面自转,一面绕着太阳公转。同时,太阳带着这些行星和它们的卫星,随同其他数兆的星球,又绕着银河系的中心跳快三步。整个宇宙中,有数兆个像我们银河系的星云,而在每个星云里,都有类似的群舞同时在进行。这是造物主创作的亿兆声部大赋格。

细雨如愁的夜里,你的思绪从银河系中心归来,回到太阳系,回到我们的地球。坐在琴旁,你开始弹萧邦的〈雨滴前奏曲〉。就在此时,巴格达的天空,炸弹、飞弹、炮弹有如雨点般落下,震天动地的爆炸声以及婴儿的嚎哭,隔着半个地球,仍然淹没了你细致优雅的琴音。这是战争演奏的对位悲歌。

朋友已逾不惑之年,涉世既深,也许会觉得萧邦的和声音乐美则美矣,但有时难免略显苍白滥情。哪天要劝劝他,巴哈的对位作品不仅暗合世道天理,而且知性、感性交融,深沉、婉约兼而有之,虽然弹起来费神,何妨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