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是神话,艺术是见证」
─宙斯(Zeus)的爱情原型与艺术的推演具现
文◎谢鸿均2001/6/29
早在两千多年前,浪漫的希腊人就已洞悉爱情的虚幻本质,然不甘于宿命安排,他们以斗士精神来挽救并升华这个无法掌握的悲剧,从而虚拟了希腊神话(希腊悲剧),委任众诸神以身体力行的方式将人类在现世所历经的无奈,转化为精神上的救赎。在没有伦理道德的包袱下,以「虚拟实境」的架构来探索人类的爱情心理原型与集体潜意识,让人得以恣意荒唐地遨游在无远弗界的爱恋享乐中。然而,一旦从神话虚幻回到现世肉身之时,爱情神话则会顿然转化为成就他种目的(性、繁衍、金钱、权力等)的润滑剂,润滑剂总有乾枯和替换品牌的时候,故爱情的原型则在一次次虚实转换的过程中,顽固地肯定人类难以逃脱的宿命。
爱情是神话,神话是虚构,而艺术则秉持尼采的「永劫回归」观,以弃而不舍的具现方式来见证人类对爱情想像的虚拟过程,其中希腊神话的宙斯(Zeus)则拓辟了无数的爱情话题,提供给历代艺术家取之不尽的创作题材。宙斯的风花雪月不仅受到了心理学严谨的归纳分析,在图像的见证过程里,历代艺术家在处理宙斯的视觉语汇及其承传文脉上,更是执行了抽丝剥茧的人文视察:
从天帝宙斯说起,他与正妻(亦是妹妹)希拉(Hera)的蜜月长达三百年,据说希拉每年都要在卡纳索斯泉(Kanathos)恢复她的童贞,泉水让她重新以处女之身回去侍奉宙斯。巴洛克时期的鲁本斯(Peter Paul Rubens)受法国皇太后玛丽(Marie de Medici)委任,绘制太后生平系列作品第一张(图一)便是以宙斯和希拉来隐喻玛丽的父母,描述他们在亲爱关系中生下了玛丽皇后。图中两人爱恋依偎在这幅长型作品的上端,希拉一往情深地望着宙斯,而宙斯则以贪婪的眼光瞄向占有画福主要位置的命运过去、现在、未来)。这件作品的主题是玛丽皇后的父母鹣鲽情深,隐喻手法是宙斯与希拉的爱情故事,而鲁本斯对自己妻子的爱恋,则具现在这三位散发着官能之爱的裸体女神,这是爱情故事一箭三雕的聪明策略。宙斯风流的视点散发着他的偷腥本性,希拉常为他惹花拈草的行径暴跳如雷,而她原本象徵着神圣的婚姻、多产与再生的女神,对宙斯的爱是忠贞不虞的,如今却因为宙斯的水性杨花而被塑造成嫉妒心强烈的妻子,忙于惩罚那些宙斯爱上的女子及其私生子,替希腊神话添上许多「公主王子从此过着…」的多事风波。
宙斯的偷腥式爱情真是千奇百怪,他洞悉女性心理,将女性对于动物的温柔与爱抚转化为爱情的激素。他将自己化作一只天鹅,与丽达(Leda)寻欢(图二),卢梭(Rosso)描绘了这段充满着情欲的交合,将天鹅的颈子伸长如男性的阴茎于丽达的双腿之间,而天鹅的羽毛则轻拂着她的下体,深情款款地注视着闭上双眼的丽达,并将嘴靠上她的双唇(事后丽达生下了两个蛋,孕育出宙斯的三名私生子女)。宙斯又将自己化作一只惹人怜爱的白色公牛,接近泰利(Tyre)国王的女儿欧萝芭(Europa)(图三),在她为公牛编织花环戏耍之际顺势游说骑上牛背,公牛则飞奔将她诱拐到克里特岛,欧萝芭惊慌失措,但仍紧握住牛角,目光注视着坐上方的爱神邱比特,对爱情的意义感到惶恐(她之后生下三名私生子);或者,倒过来看,宙斯与美丽动人的伊欧(Io)调情,希拉出现了,宙斯赶紧将伊欧变成一只美丽的小牡牛(图四),骗希拉这是刚造出来的动物,希拉起了疑心,便要求宙斯割爱,而她得到牡牛之后即交给百眼神看守,好让宙斯无法接近;为了搭救伊欧,宙斯派汉密斯(Hermes)用音乐催眠百眼神的一百只眼睛,将他的头砍下,解放了伊欧,还其人身,之后宙斯发挥他的练金术,化身作云雾与伊欧交欢(图五),图中乌云化做一只爪子抱住伊欧的腰部,隐约中雾状的宙斯亲吻着她的脸颊,在混沌中她沈溺在肉体的欢愉中。此外,宙斯还将自己化作一阵黄金雨(图六),造访被父亲监禁的达妮(Danae),图左侧的达妮渴望爱情,而右方的女仆则贪婪地用裙摆接收下坠的黄金,宙斯在金钱的视觉隐喻下与达妮交欢(生下了一名私生子)。
从宙斯以上的六则爱情事件中可发现,除了第一件「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天后和命)N的五场恋爱都让女方唱独脚戏(包括无辜的小牡牛伊欧),而宙斯则持有幕后主控权,将自己的原形隐藏在让女性爱怜的动物身上,或是没有实质承诺的混沌中,自己则抽身远看着女性感官情欲的满足场景。之后所附带的红利价值,则是繁衍下他的后代。就算是希拉能够在名分上实质拥有宙斯,但她的爱却是始终是出自嫉妒的。女性在感情的路途上,似乎注定要以精神和潜意识上的意淫为归宿,而视觉感官经验的部分则是男性的专属。就连爱神邱比特与赛姬(Psyche)之间的爱情,亦多发生在赛姬昏睡的状态下,一旦赛姬用到了肉眼来观看,则会失去爱情,要经过许多艰难的考验才能得回。在此,男性的爱情需有实质和肉体的回馈,而女性可停留在精神和形而上的领域,实质的东西会有时效和存在的问题要面对,精神的部分却能够在闭上双眼时,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这中间是否能够找到一个平衡于唯心与唯物的位置呢?或许从宙斯的同性爱情经验中可以得到答案。
宙斯的风流除了在异性身上,亦拓展到了同性之间的爱恋。为了亲近喜好打猎的凯莉丝杜(Callisto),他会将自己化身为纯洁善良的月神黛安娜(图七),洛可可(Rococo)画家布雪(Boucher)以法国宫廷享乐的手法描绘这两位秀色可餐、甜美俗丽的女子,画中的黛安娜(宙斯)将手中的弓箭与猎获的雉鸡放置一旁,以男性的呵护姿态亲密地搂住凯莉杜斯,并有邱比特向她们射出代表爱情的箭,凯莉丝杜 以女性手帕交的姊妹情谊与心情来迎接这段感情,让宫廷的男性观赏者们「一箭双雕」地以视觉征服了两位美女。此外,宙斯亦将自己化身作一只老鹰,以一种情欲的姿态掠持美俊的少年加尼密地(Ganymede)(图八),少年所配挂的金光闪闪的箭匣则从他侧腿暧昧地挺出,宙斯在空中与少年大肆调情,老鹰扮演着主导地位,却一反紧掐住掠夺的猎物凶猛姿态,转而温柔地将爪子攀扶在少年腿上。在传统图像表现里的男性之间情爱,多半是建立在其他共事或共识的公共事物上,而将单一情爱暴露在外并非常见之事;因此,与加尼密地的爱情亦出现在守猎和被猎捕的转喻关系上,让观者间接认知其中的情爱。
用以阐释上述两则神话及绘画的心理架构,正是容格集体潜意识的性别诠释:在人类心灵驻有代表阴性倾向的「安尼玛」(anima)和代表阳性倾向的「安尼姆斯」(animus),在不同的情况下会依比例具现。当宙斯要解除女性戒心的时候,会将自己的「安尼玛」释放出来,化身为女性以取得另一位女性的信赖,而布雪的作品(图七)以女性之间的爱恋,虽在原意上仍是宙斯的异性恋谱曲,但在视觉具现所引导的则暧昧指向了女同志恋情。而宙斯爱上俊美少年的时候(图八),他的「安尼姆斯」则会显现在英勇的老鹰身上,而鹰的英勇象徵则容易激起少年对同性原型的崇拜和眷恋。藉由「安尼玛」和「安尼姆斯」的比例分配与艺术家在其中所拿捏的表现,观者得以享读宙斯与爱人在肉体和心灵上的恋爱。
然有趣的是,历史图像在处理同性爱恋时,女性之间的表现似是理所当然地为(男)人接受,但属于男性之间的爱恋则需藉由多重隐喻迂回绕行至主题,是否男同志爱情会伤损男性威严本色?不过,这样的避讳在当代艺术的表现上,则出现了大胆的突破:在马利亚尼(Carlo Maria Mariani)的《臣服于智慧之手》(图九)中,两名触膝对坐、头戴桂冠的希腊男神提起各自的右手,持笔为对方描塑,两人被彼此的健硕的体态和毫无瑕疵的希腊古典美互相吸引,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对方。这当中所引发出来的以不仅是男性之间的爱恋,甚而推进到对自己的爱恋了!一如神话中的纳西瑟斯(Narcissus, 源自「自恋」(narcissicism)一字)在水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惊羡于自己的美貌,但伸手到水里却发现抓不住它。从同志之爱到自恋,马利亚尼画中手持画笔的青年则发挥了艺术的魔力,成功地以同志爱的方式捕捉并保存对自己的爱恋。马利亚尼以新古典主义的技法表现一方面顺势带出了古典神话,一方面明白呈现同志爱,亦是后现代主义发展中的「回归古典」支派代表。走唯美形式主义路线的梅波索尔波(Robert Mapplethorpe)在其黑白摄影作品中(图十),则索性将自己扮为阴阳同体,他坦露出阳刚的上身,将俊秀的五官上妆并衬以妩媚的卷发,目光对视着观者,散放出纯真、善良与自足的气质。他将人类集体潜意识的性别原型毫无保留地流露在自己身上,并让「安尼玛」的自己和「安尼姆斯 」的自己结下爱的盟约。梅波索尔波诹□淖髌冯m受到保守社会道德标准的责难,甚有电影(《非关情色》)来描述这其中的争议与官司审判过程,但他在同性恋和自恋的自白能量却足以鼓励后起之浪,在胡志强的《疑惑》(图十一)里,闭起双眼的男子将自己的「安尼玛」和「安尼姆斯」对吻了起来,两个自己重叠在一个头部,两个唇溶为一个肿胀满足的生殖孔洞,似是爱到尽头已无任何的怨悔,灵与肉高潮高潮迭起;在他的《蝶之吻》(图十二)中,在两个自己总算分开了,但双眼睫毛的连结与分离,直指向私处的隐射,极具感官情欲的双唇却如胶似漆呈一蝶状,似刹那间即带引着梁山泊与祝英台的灵魂,再延续几个世纪的恋爱。
人类的性别原型是自然的型塑,然高级艺术排斥着属于大众文化范畴的快感,过往的历史图像更不鼓励男性之间的亲密爱恋图像,他们常态性地被象徵为他种物像,在遮掩当中吐露情愫。美国评论家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六零年代发表了「反对诠释」(Against Interpretation)一文,要我们用眼睛、耳朵和感官直接「感觉」艺术, [1]以舍去过度制化了的语汇诠释,以在视觉表现上鼓励透明化的创意。其中同性爱情的主题表现更有了「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保障。
在阅读宙斯与俊男美女谈情说爱的过程及其艺术具现,也许让我们对感情界两性平等有所黯怨,然一旦进入了当代思考的分析阐释,却自然地豁达于宿命的安排:问世间情为何物,一切皆为人性,且让爱情的关怀点回归到没有俗界纷争的洁癖境界,从同性爱恋到达自体满足的领域。只因,爱情本是神话,神话本是虚构,真实根本无法存在,但走一趟宙斯的爱情之旅,正视当代同志之爱的世界,艺术一路伴随记录,让后人回味寻访。藉此,我们宿命地面对无以怨悔的爱情之旅,直叹:「不虚此行」。
参考资料:
■张心龙,《神话、绘画》,2001, 雄狮美术出版
■张小虹,「当神还是女神的时候」,《女性主义经典》,顾燕翎、郑至慧主编,女书出版,1999。
■Carol G. Jung主编,龚卓军译,《人及其象徵》,立绪出版,1999。
■Thomas Moore著,李永平译,《随心所欲──探寻幽深圣洁的心灵境界》,智库出版,2000。
■导演:Frank Pierson,《非关情色》(Dirty Pictures),2000。
■梁浓刚,《快感与两性差别──后现代主义文化理论的一些侧面》,远流出版,1989。
■Carlo Maria Mariani, Utopia Now! Exhibition Catalogue, Institute Mathildehohe, Darmstadt, 1991.
■Robert Mapplethorpe Exhibition Catalogue, Whitney Museum of American Art, New York, 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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