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佛拉明哥


吉他手专注地看着唱歌的人,亦步亦趋紧跟着他的节奏,只有在歌曲中间段落时回头自雇自拨弄一段玎玎琮琮的旋律。唱歌的趁这时喝一口眼前桌上的红酒。酒刚下喉,玎玎琮琮的旋律也刚好到了尾声,唱歌的低低吟哦一声「ole」,接着又扯开嗓门唱了出来。唱到用力处,眼睛鼻子统统挤在一起。与他同桌的一个麻脸中年人,烟一根一根抽,空下的手不时用指节敲在桌上和着节奏,有时还和同桌的交换意见。酒保穿梭在狭窄的桌与桌之间,递饮料、收钱、帮新到的客人挪桌椅。我的视线被新到的客人挡掉了,只好往外挪一挪。满屋子的烟熏得我眼睛酸酸的。这个唱歌的似乎嗓子还不够好,而且好像偶尔还会漏词,得靠旁边的朋友点他一点,他也赧然咕哝几句。不过我还是硬待下来,尽管已经凌晨两点了。

  这里是「La Solea」,佛拉明哥酒吧。就在马德里主广场(Plaza Mayor)后面的巷子里。这里不表演佛拉明哥舞蹈,没有舞台、没有人穿荷叶边裙、也没有人死命地跺地。唱歌的也不是店里请来表演的,他们也得自掏腰包买酒喝。只有吉他手是店里雇来的,雇来专门帮想唱佛拉明哥的人伴奏。想唱的人围着吉他手,一个一个轮着唱。可以说是佛拉明哥那卡西。其他客人,有当地人、也有外国人,都和我一样,来这个酒吧,意不在酒,是想听听歌,感觉一下佛拉明哥气氛。但是摸来的人不见得都是爱好者,不见得都像我一样,静静品味歌者的运腔、赏玩吉他手灵活地以琴音装饰歌声,有时还以击掌(palmas)和着节奏助兴。隔壁桌就有操美国口音英语的两个白人和一个亚裔,一进门就座便一直在交谈笑闹。音量虽不大,在满室唯有歌声与琴音的寂静中,显得极为突兀。吉他手显然被搅得不耐烦了,不时望向他们,终于忍不住对他们叫说:「不听就到隔壁间去。」显然那三个人不懂西班牙文,也当然没能体察人家的肢体语言。歌曲还在进行,他们依然故我。

  「观光化的佛拉明哥」!有些自以为是的外国游客这样鄙夷地称呼「搭不牢(tablao)」,一种专门表演佛拉明哥歌舞的餐厅、酒吧。他们要找「道地的」佛拉明哥!那几个美国人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摸到「La Solea」。只是他们似乎还没准备好消受所谓「道地的」佛拉明哥。

  没错,「La Solea」小小的空间,没有麦克风、没有花俏的灯光布景;四壁下缘青花磁砖,南方安达鲁西亚式的装潢,白墙一隅挂满佛拉明哥知名歌手、吉他手的黑白照片,烟霭朦胧中,彷佛回到十九、二十世纪之交,一个南方阔少爷(senorito)在家里办的佛拉明哥聚会。觥杯交错,混杂着歌手粗哑的嗓音与风尘女郎浓艳的脂粉。当然,有钱就是大爷,阔少左拥右抱着环肥燕瘦之际,可以指着一个歌手的鼻子叫他走,因为他「no tiene rajo(没有『神魔』)」。

  歌声要传达出歌手的灵魂,甚至使听者着魔、浑身起鸡皮疙瘩。这是佛拉明哥歌者的最高标准。音质是一个因素,没有天生沧桑粗哑又能高亢的嗓子,似乎就没有希望,尽管听说有人猛喝烈酒来烧嗓子。运腔的技巧也是一个原因。还好这是可以学而得之的。歌手即便是自觉型兼原创型如「岛上的虾子」葛马龙(Camaron de la Isla)者,也是公认承袭自早期女歌手「卡地斯的珍珠(Perla de Cadiz)」。葛马龙以他天生的吉普赛嗓音,幼年时就在这种南方阔少爷办的私人聚会演唱,博得美名,十六岁就成为职业歌手,是安达鲁西亚各大佛拉明哥节庆争相邀约的首席歌唱家,跟着大型舞团到欧美巡回公演。七○年代随着唱片工业的兴盛,与正在窜红的吉他手帕哥德路西亚(Paco de Lucia)灌录唱片,把「创作」的概念放进「传统」佛拉明哥歌曲里。于是帕哥德路西亚的老爸帮忙填了许多词,帕哥新编了许多吉他旋律(falsetas),葛马龙自己用他优厚的嗓音延长拍子、切割节奏,制造出更轻快、更悦耳、更符合年轻人口味的佛拉明哥音乐。于是有不讳言自称是葛马龙派的年轻歌手纷纷出现,在大小节庆中展现歌艺,灌制一张又一张「新」佛拉明哥音乐,也加入越来越多乐器到音乐中。

  「搭不牢(tablao)」要承受「观光化的佛拉明哥」这种污名,实在是太沉重了。葛马龙刚离开安达鲁西亚到大都会马德里发展时,也在「Torres Bermejas」这家tablao驻唱过。这家tablao就在我们寄居的旅馆隔壁楼下。每天入夜就有一车一车的游客在门口排队鱼贯而入。事实上,tablao还真的培育出不少现今天王天后级的佛拉明哥艺术家。九二年巴塞隆纳奥运会上独舞的克莉丝汀娜欧亚斯(Cristina Hoyos)不也是塞维雅(Sevilla)地方的tablao「Los Gallos」出身的吗?披肩女王「布兰卡黛瑞(Blanca del Rey)」自己还是tablao「El Corral de la Moreria」的老板娘呢。佛拉明哥一向就是「表演艺术」。十九世纪末兴起的「歌唱咖啡屋」(cafe cantante)在西班牙内战前消失。四○年代第一家tablao「Zambra」成立,适时填补位置,让佛拉明哥艺术家有磨练技艺兼赚钱维生的场合。在知名tablao演出的资历,甚至可以提高身价。外国观光客固然是观众的大宗,但也不乏死忠的当地客人去欣赏高水准的佛拉明哥艺术。

  只不过时代真的在变。佛拉明哥艺术家演出的管道变得多样化了。歌手和吉他手可以灌录唱片、开演唱会、演奏会;舞者也可以上电视、拍电影、加入舞团巡回公演。而tablao观众依旧是外国观光客,演出者却可能不长进,为了大家方便,节目都是千篇一律的「孤调」(soleares)、「欢愉调」(alegrias);再「孤调」、「欢愉调」。为了符合外国观光客期待的「典型西班牙」,十二个女郎、两个歌手、两把吉他,比比看谁最吵闹、谁尖叫最久。歌唱烂掉、舞跳烂掉,一切都烂掉。这是半生在tablao工作的老歌手「塌鼻子」(Chato de la Isla)的抱怨。

  这样看来,其实并没有所谓「观光化的」佛拉明哥或「道地的」佛拉明哥,只有「好的」佛拉明哥和「坏的」佛拉明哥。的确,有些tablao会派人拿帽子和相机在观众间穿梭,突然帮你带上帽子、按下快门,帮你照张到此一游的照片然后要你付钱。他们做这些也只不过想多赚点钱罢了。还是有很好的tablao愿意推出一流的舞者与乐手,就看观众识不识货而已。有些人就是爱去排场豪华的夜总会看「西班牙舞」,那当然不要期待歌手舞者能谱出「神魔(duende)」。想要与众不同,不看tablao的佛拉明哥歌舞秀,那就要有正确的认识,如果要在「La Solea」浅啜低饮,听人家声声吟哦,起码也该融入整个氛围,不要依然观光客行径。

  其实呢,最「道地的」佛拉明哥场合,应该是当这些佛拉明哥艺术家,不管是在tablao还是剧场演出完后,如果兴致一来,会一起到什么人家,或熟悉的小酒吧,吃吃喝喝,嘻耍笑闹。爱唱歌的人击掌便唱,吉他手也会凑上共同即兴演出。想跳舞的嘴里还含着肉起身就来一段,和着节拍、耍宝逗乐。整个晚上都是「喧戏调」(bulerias)。喧哗、戏闹直到凌晨。也许东方发白的这时,某个歌手情绪来了,想起他的走唱生涯,也许是tablao老板的苛刻,或是南方阔少爷的歧视,唱出最深沉的「断续调」(siguiriyas),引出「神魔」,吟的也许是十九世纪传奇歌手「栾生仔安利奎(Enrique el Mellizo)」留下的这段心声:


「看你对我造成

莫大的耻辱啊;

挨家挨户乞讨、要钱

就为了你的自由」


当然,也可能什么都没发生。他们只是喝酒吃肉而已。